第346章
在這種激動下,他像見到了久別的親人那樣親切、熱烈地對待王安石,一點都不認生(退見安石,欣然如素交)。實事求是地說,王安石被他矇蔽了。我們將心比心,當一個人要做全國性改革,正面對滿朝文武反對的時候,突然間有人充滿了熱情、激情地從遠方來支持你,你是什麼感覺呢?
看看鄧綰是怎麼說的——“……以臣所見寧州觀之,知一路皆然;以一路觀之,知天下皆然。誠不世之良法,願勿移於浮議而堅行之。”
多麼好的同志啊!
王安石被感動了,告訴鄧綰下去聽信。鄧綰滿懷希望地回到了驛館,就等着任職詔書下達。結果等來的是官升一級,原路返回。
也就是說,他從寧州的通判,晉升爲寧州知州了。
這個氣啊,鄧綰心靈深處對官職富貴的渴望赤裸裸地爆發了出來。他到處宣揚:“如此急促地要我來,怎麼就這樣打發我回去?”
公開場合講,當然就有人問:“想留京啊,估計能給你個什麼官?”
“當個館閣人員總可以吧。”
“能當諫官嗎?”
“那正是我的願望!”
史書記載的對話就是上面這些。大家的第一感覺是什麼呢,可笑?也許吧,鄧綰此人也太簡單粗暴了,身在宋朝,哪有這樣明目張膽地要官當的?其實就算在現代,這都是官場大忌。
但是,要看到這件事的結果和內幕,就會知道鄧綰實在是太聰明,太膽大了,此人正中要害,逼着各方各面不得不答應他的要求。
看內幕,王安石接見他之後,就去休假了,他的任免決定是由當時的宰相陳昇之做出的,明擺着打擊王安石,警告全國官員,不許向新法靠攏,不然就發回原籍,鄧綰就是例子!
鄧綰如果忍了,就會被當成個皮球被踢回大西北。那樣他就真成了個出頭鳥,什麼好處都沒撈着,還成了個反面典型。以後的小鞋就等着成批定製吧。而他絕不認命,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我就是要把這件事挑大,到處宣揚,讓王安石都沒法躲起來不管。
只要你不管,就會承認你沒法庇護向往你的人,就沒法建立起自己的團隊!
結果鄧綰得逞了,不久後聖旨傳出,他被任命爲集賢校理、檢正中書孔目房公事。這是怎麼回事呢,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能駁回宰相的任命,讓皇帝重新詔書的,只要王安石一個人能做到。從此之後,天下人都明白鄧綰是誰的人了。
鄧綰是粗暴愚蠢,還是聰明得驚人呢?從這件事裏,可以看出他對官位富貴的渴望程度,還有他做事時的突發性。這些讓他極快地登上官場的頂峯,可也埋下了日後失敗的種子。
連王安石也身受其害。
不過這要和唐坰比起來,就小巫見大巫了。
唐坰是個很奇妙的人,進入官場靠的不是文憑,而是接了父親的班,但《宋史》他的列傳裏卻沒有點明該老爹名諱。
升官不是靠政績,而是兩句話。他先對皇帝上書,說“秦二世胡亥被太監趙高控制,導致亡國,錯誤不在於強硬,而是他太軟弱了。”
這句話無論怎樣看,都只是一句很普通的讀書心得,有什麼大不了的?但就此得到了宋神宗的歡心。
也許是當時朝臣一片聲地要求神宗忍住脾氣,變得溫馨可人,使外邦,使國內都如沐春風吧,惹得神宗大怒,才覺得唐坰這句話特別的順心。
第二句,是針對怎樣迅速推行新法的。唐坰說“事情很簡單,只要殺了韓琦、司馬光等反對派大臣,新法立即風行天下!”
老天在上,他這句話半點錯處都沒有。自古以來哪有不見血的改革?以宋朝恩養了一百多年的,優生優育的士大夫們,除了殺幾個爲首的,再把腦袋掛到城牆上去,恢復五代十一國時的風氣之外,根本就沒法控制。
但正確的,不等同於合理的。法子雖好,可惜不能用。但並不妨礙讓王安石非常的受用。真爽啊,終於有人說出了癥結所在!
唐坰平步青雲,賜進士出身,到崇文館校書,成了館閣人員。只是再想更進一步時,卻出事了。幾個月的時間裏,他的本性就讓王安石非常的不安。這個人太自私,做事目的性太強,而且毫不掩飾,比鄧綰更加不顧一切。
王安石只能輕輕地把他放下,不貶官,也不調走,讓他慢慢冷卻。這實在是當時最正確的選擇了,試問一國首相,只是把提拔一個人的速度放緩下來,有什麼錯嗎?要知道只是幾個月的時間而已,之前是讓這個人一步登天的!
可事情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唐坰的本質就是個瘋子。他就是那條著名的寓言《農夫與蛇》裏的那條凍僵的蛇,一但它醒過來了,就要爲所欲爲,反戈一擊。
根本不去管後果怎樣。
這個官場白丁,一個靠父親當官的廢物衙內,覺察出王安石的冷淡之後,第一時間反目成仇,寫了20多道彈劾奏章,一定要把王安石告倒搞臭。可是都被宋神宗給扣下了,留中不發。
一般來說,換成另外的任何一個人,事情到此就算結束了。第一,再有怨氣,官場的規矩之一就是不許欺師滅祖,王安石是他的直系靠山,如果這都要造反的話,小心成爲官場公敵。
這倒不是說官場裏有多道德,而是面對這樣一個忘恩負義的人,大家都會心冷,都會躲得遠遠的。
第二,發火有時像自殺。別管氣多大,跳過一次樓不死的,基本不會再跳第二次。動力不足了。可這些都不適用於唐坰。
他是個瘋子。
第三,20多道彈劾奏章,都被皇帝壓下來了,再明顯不過這是皇帝不想事情鬧大。就算不把王安石放在眼裏,皇帝的面子總得給幾分吧?不,在唐坰的心裏,根本就沒有第二種利害觀念。
只有他個人的心情、前程才最重要。
話說宋朝承襲了晚唐時期的制度,開封城裏每隔5天,官員們會在宰相的率領下進宮面見皇帝請安。這叫“起居日”。事情就在熙寧五年八月的某個起居日時發生。
那一天正常的程序在進行,突然間唐坰站了出來,他跪在大殿中心,要求皇帝正式升座,他要奏事。神宗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要做什麼,20多道彈劾,這不是一般的力度。
神宗搖頭,說換個日子,他仍然想大事化小。可是唐坰跪着不起來,一定要今天立即處理。沒辦法,神宗只好升座,再糾纏下去,別的大臣們會往別處想的。
比如誤會唐坰是要像從前的諫官那樣,經常性對皇帝的私生活之類的事進行批判。
神宗升座,唐坰的機會來了。他開篇第一句話就暴露了他的瘋子本性:“臣要說的,都是大臣們不法的事,請讓臣在陛下面前一一陳述。”
好,所有的大臣,包括王安石、文彥博,誰也別想走。
接下來他把笏板插好,展開了奏章,卻沒讀,突然間轉臉瞪向了王安石,說了句北宋百餘年間最牛的話——“王安石到御座前聽取札子!”
王安石愣了,他搞不懂的不是唐坰怎麼會突然間翻臉,而是宋朝從來沒這個規矩,你要念什麼就念好了,哪有讓當朝首相出列恭聽的?你當你讀的是罷相制啊!
可沉默是不管用的,在一個徹底翻臉,成心找茬的人面前,只會讓耳光來得更猛烈些。就在王安石稍微遲疑中,唐坰己經變命令爲呵斥,吼出了這樣一句話。
——“在陛下面前尚且這樣,到外邊可想而知!”
這句話的威力無比巨大,天不怕地不怕祖宗也不怕的王安石立即聽話,乖乖站了出來,到御座前躬身聽命。唐坰說得很明白,他再犯倔就是蔑視皇帝了。
唐坰展開奏章開始讀,大家的耐心要好一些,回憶下前面呂誨的彈劾很著名吧,一共才10條,而唐坰先生居然總結出了……60條。我們挑其中的重點介紹。第一點,直指中心,王安石專作威福,和曾布、呂惠卿等人表裏爲奸,竊國大權,天下人只知道有王安石,而不知道有皇帝;
第二點,王安石煩人,傳統士大夫階層也很討厭。文彥博、馮京等兩府高官什麼都清楚,可膽小怕事,別說對抗,連說句話都不敢(知而不敢言)。尤其是王珪,他對王安石恭敬得就像家裏養的奴僕一樣!
說着無敵的目光瞪向了王珪,王珪當即承認真的沒有唐兄你的魄力,俺認輸,他低下了羞愧的頭顱;
唐坰的重磅打擊留在最後的第三點——元絳、薛向、陳繹,這三個人是王安石的家奴,根本不是朝廷命官,由着他頤指氣使;張琥、李定是王安石的爪牙,四處無事生非,陷害忠良;臺諫官張商英是王安石的鷹犬,隨時咬人,入骨三分。他們緊緊地團結在王安石的周圍,己經是朝中之朝,一個分工明確的犯罪集團了,宋朝就要壞在他們的手裏!
一封奏章,60個要點,到此終於結束。唐坰先生旁若無人地讀完,之後誰也沒理,瀟灑異常地下殿走人。他走後,史書記載滿殿的侍衛們相顧失色,目瞪口呆。
值班這麼多年,頭一次見過這樣的猛人!
其實不止是侍衛,當天大殿上所有人都非常鬱悶。王安石就不說了,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突然間破了100多年的官場紀錄,在皇帝面前被人呼來喝去,罵了個狗血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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