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士可殺不可辱!
神宗大怒,原來是這樣,成心頂我!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那麼精密、龐大的西征毀在了無能的後勤小官身上,難道沒有罪嗎?
他聲色俱厲,叫道——朕快意事一件也不得做!
換到任何朝代,對面的大臣們都得跪下磕頭了,可是站在神宗面前的宋朝官兒們個個無動於衷,尤其是章惇,此人不緊不慢地又回了一句。
——這樣的快意事,不做也罷。
神宗徹底被撅得沒話說了。
再說蘇軾,坡仙大人在元豐年間完成了一生的蛻變,和從前截然不同了。在那之前,他只是個腦子超靈、讀書超多、記憶力無比好、情感很雜亂的小夥子,蛻變之後,他才變成了名垂千古的蘇東坡。
是一次錐心之痛,和兩次嚴重欠扁的豬頭行爲,讓他進化成功的。
在那次痛苦之前,蘇軾連個三流的詩人都算不上,看看他寫的那些狗P詩吧,怎麼看讓人怎麼煩。比如《初發嘉州》
——朝發鼓闐闐,西風貓畫旃。故鄉飄已遠,往意浩無邊。錦水細不見,蠻江清可憐。奔騰過佛腳,曠蕩造平川。野市有禪容,釣臺尋暮煙,久立水潺潺。
標準的記敘文,標準的6副對聯組成了一首沒鹹鹽的所謂詩。這一水平的東西在中國五千年曆史裏就是些地攤貨,隨便扔進明清詩人的集子裏都找不出來。它最致命的毛病就是立意太水了。
整首詩裏除了“佛腳”二字能確定在樂山大佛之外,其餘所有的意境和文字,都可以任意安在中國各條水道上。可以說是在長江上坐船,也可以說是在珠江上坐船,也可以說是在黃河、遼河任意一條河上坐船。
但是這場痛苦過後,蘇軾突然間蛻變,成了一條遨遊八表無所羈絆的蒼龍,俯視人間無數詩人,獨立一方天空。
那是在宋熙寧八年(公元1075年)正月二十日的夜晚,蘇軾在夢中忽然回到了眉山老家,故院廳臺,歸來無恙,他突然看到了自己死去了整整10年的結髮妻子。
王弗。
心靈劇痛,醒來後淚流滿面,一首沒有任何雕飾詞自動浮上了水面——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
這首《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之後,蘇軾的各大代表作如泉涌般出現。同年,蘇軾在密州寫下了另一首《江城子·密州出獵》。
這首詞的意義比上一首更加重大,是東坡一生奠定詞性的作品。如果他一直沉浸於追悼亡妻的痛苦裏,那麼就算再真摯深邃,再“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也只是在婉約傷感的舊體詞老路上走得更遠而已。
而“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風塵。爲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份,西北望,射天狼。”一出,蘇軾開創了自己的時代。
宋詞豪放一宗,自蘇軾始。從此,詞這種起源於小調彈辭的市井級出身的藝術,上升到了與唐詩並存的地位。
天才一但爆發,就再也無法遏制。第二年,宋熙寧九年的中秋佳節,中國歷史上最經典最成功的一首《水調歌頭》出世了。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昔是何年……”蘇軾正式成爲一代詞宗大家,地位無法撼動。
以上是中華民族的幸事,她有這樣一位超級天才的兒子,他的才情、激情、哀傷、苦鬱,每一種心境轉變感悟,都成爲中國人永恆的心靈映射,甚至會影響民族的性格。比如他爲什麼會變成了“坡仙”。
但是才情歸才情,蘇軾的正當職業還是國家的公務員,有了這個身份,一般說來衣食無憂,社會地位很高。可是相應的就要有些約束。
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能亂講話。語言文字是思想的具化,代表了一個人的政治觀點,搞不好就會犯錯誤的。
蘇軾不在乎這些,他有句名言,是對弟弟蘇轍說的。說他有話不說出來,就像是喫飯時看見碗裏有蒼蠅,必須得吐出來
那就可勁的吐。
他一邊兒“十年生死兩茫茫”,一邊兒“左牽黃,右擎蒼”,還不忘“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一邊兒也寫了些隨手的小詩。比如他看見田裏莊稼長得不好,嗯,這是青苗法害的,可以寫詩詠歎一下;看到轄區裏百姓飯桌上的菜太淡,嗯,這是市易法太過份,必須寫詩譴責一下。
總而言之,他一以貫之地反對新法,並且不遺餘力地堅持着。
其實這也沒什麼,宋朝言論自由,他身爲大臣說什麼都可以,何況絕大多數時候皇帝還鼓勵大臣議論朝政。但是千不該萬不該,他交錯了一個朋友,寫錯了一首長篇敘事詩。
這首詩記敘了一個催人淚下的故事,堪稱宋朝版的媽媽再愛我一次。
話說當時有位官員名叫朱壽昌,職位和蘇軾這時差不多,穩定在知州一級上。這種級別的官在宋朝多如牛毛,根本沒法引人注意。可是,他在歷史上卻極其有名,著名的“二十四孝”故事裏就有他一份,之後的明清兩朝還把他立爲典型,由政府號召歌頌。
這都由於他命苦的媽媽。
他是庶出的,生母是妾。在萬惡的舊社會裏,這是個註定苦到底,就算兒子考上狀元都沒法翻身的角色。因爲一切的權力和榮耀都在妻那兒。妾唯一的幸福機會只有一條,即老爺的寵愛。
很不幸,朱壽昌的爸爸很快就厭倦了這個女人,在朱壽昌很小的時候就把她休了。基本上說,朱壽昌從記事時起就沒見過媽媽,他想她,下定決心有生之年一定要找回媽媽!
這個念頭一直伴隨着朱壽昌的人生,他少年時在找,青年時接了父親的班當上官在找,過中年了一直沒有找到,他一狠心告訴妻子兒女,我不當官了,當官沒法隨意走動,我要辭官走遍天下,不找回媽媽,我也不回來了(不見母,吾不返也)。
精誠所至,在朱壽昌年過50的時候,他終於在陝西找到了他的媽媽。他的媽媽已經70多歲了,50多年的顛沛流離,讓她衰老不堪,更有了幾個另嫁的子女。朱壽昌把她接回家去,連同那些子女,他都當作親兄弟姐妹來對待。從此,他幸福了。
這件事被廣爲傳唱,就算在今天也一樣很感人。蘇軾也被感動了,他寫了一首長詩倍加稱頌,可以想象以他的才華,這首詩的質量、傳播都會非常驚人。
蘇軾的麻煩就是這樣開始的,這首詩的傳播越廣,就會越讓一個人狼狽難堪。
李定。
前面說過,李定作爲新法集團的一員,被反對派找出來的污點就是不爲生母服喪。當然他有自己的理由,第一他生母被休出家門,根據孔夫子遺訓,不爲出母服喪;第二,他生母到底是誰,由於她本人已死,李定父親也死了,根本沒法確定。所以沒法服喪。
這些都說得過去,可是與朱壽昌一比,他的品味就太低下了。兩相比較,同樣是被休出門的生母,差距爲什麼這麼大呢?就體現在各自不同的兒子身上。
你李定爲什麼就不能像朱壽昌那樣盡孝?不說尋訪奉養,連服喪都不做,簡直沒有人性!
這樣的評論大面積滋生,讓李定每天灰頭土臉地進出,喪失了作人的起碼資格,實在憋屈死了。這裏面就有蘇軾的大功勞,他的詩流傳速度比現在的微博信息都要快,可以很負責任地說,本來只屬於開封城街頭巷尾的消息,很快就傳遍大江南北了。
有道是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李定沒法找朱壽昌的毛病,只好拿蘇軾出氣。而蘇軾也非常的配合,一篇篇針對變法的詩詞不斷涌現,簡直是在配合李定的報復行動。
李定把這些詩彙總成集,送交神宗。非常湊巧,當時神宗正在看一份從杭州寄來的公文,兩相對照,神宗立即就火大了。
這份公文就是他錯交的那位朋友寄來的。這位朋友我們很熟悉,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沈括。以沈括之才,說實話,除了詩文一道之外,蘇軾還真是全方位地比不上他,尤其是兩者當時的社會地位。蘇軾是杭州通判,相當於副市長,沈括早就是方面大員,是皇帝欽點的兩浙察訪使。
儘管如此,兩人相比較還是蘇軾比較牛。沒辦法,他已經是宋朝當時文娛界的第一大殺器了,魅力壓倒一切,就連沈括也沒法抵禦。沈括是帶着幾分崇拜之心去接近蘇軾的。
兩人本可以做好朋友,可惜壞事就壞在神宗的一句話上。
在沈括離京前,神宗特意交代他一句話:“到了杭州,你要好好對待蘇軾。”好,怎樣纔算是好?領會上級領導的指示是門大學問,沈括帶着這個問號出京,想了一路,作出了一個在他想來萬無一失的決定。
首先一定要對蘇軾友善,不能擺上級的架子。有必要的話,寧可把蘇軾當上級待;其次,把蘇軾所有的情況都上報給神宗,證明自己用心對待了蘇軾。
本着這種精神,事情就變味了。蘇軾面對如此風雅和善的領導,忍不住意氣風發口若懸河,對沈括無話不講,包括他對新法的看法。同時把自己所作的詩逐一向新朋友介紹。沈括則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欣賞之餘向蘇軾提出了一個終極粉絲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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