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神宗想讓蘇軾來修國史,不行,蘇軾只是從農田裏解放出來,去當江州知州。還沒到任,又被調離,到汝州去做團練副使,相當於平級調度,仍然不能接觸公務。
神宗想讓曾鞏來修國史,也不行,理由是曾鞏的能力不足。真是活見鬼了,堂堂唐宋八大家之一,居然在文字能力上不足!
幾經改換,神宗已經病倒,這事兒不了了之了。多麼高明的手段,只是個拖字,就把皇帝給拖垮了,神宗一生業績的終身評判成了一些人別有用心的工具。
爲什麼會有這種事發生呢,奧妙都在他的本紀裏。
神宗本紀裏最後的贊分爲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讚揚,說他當皇子時對弟弟們友善,對老師們尊重。當皇帝后態度端正,努力工作。“小心謙抑,敬畏輔相,求直言,察民隱,恤孤獨,養耆老,振匱乏。不治宮室,不事遊幸,歷精圖治,將大有爲。”
之後筆鋒一轉,“未幾,王安石入相……”第二階段開始,爲了準確理解,大家直接看原文。
——“安石爲人,悻悻自信,知祖宗志吞幽薊、靈武,而數敗兵,帝奮然將雪數世之恥,未有所當,遂以偏見曲學起而乘之。青苗、保甲、均輸、市易、水利之法既立,而天下洶洶騷動,慟哭流涕者接踵而至。帝終不覺悟,方斷然廢逐元老,擯斥諫士,行之不疑。卒致祖宗之良法美意,變壞幾盡。自是邪佞日進,人心日離,禍亂日起。惜哉!”
這是很高明的手筆,要仔細欣賞。首先文章把宋神宗推到了一個被害者的地位。他的志向是因爲宋朝前幾代君主的幽薊、靈武等失敗而產生,這無可厚非。壞事就壞在了王安石的身上,他“悻悻自信”,以“偏見曲學”投其所好。
在這個基礎上,才能既撇清了皇帝,又打擊到政敵。
第二步是文章重點,想了解政治的殘酷性、無恥性的朋友們注意了,請欣賞什麼纔是選擇性失明。“青苗、保甲、均輸、市易、水利之法既立,而天下洶洶騷動……”寫的全都是反對派們當時的“痛苦”,把與之對立的各層面都忽略掉,而且動不動就把天下兩個字提出來,彷彿是他們的專利。
早就說過了,他們只代表了北方官僚、大地主階層,所謂天下,他們只能佔百分之零點幾而已。排除這些之外,像熙河大捷、平定荊湖、征服交趾等輝煌勝利隻字不提,國庫的充足,官員的精減,職位的理順,這些空前絕後的大好事也一件不提。
這是給皇帝寫本紀,用腳趾頭想也明白,如果沒有最高層的領袖支持,誰敢這麼亂寫,滅十族都是輕的。那麼這些幕後的指使者是誰呢?別急,他們馬上就會跳出來。
在那之前,讓我們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文字,爲這位難得一見的小皇帝送行。宋神宗的一生,與熙寧變法密不可分,與王安石密不可分,與成敗密不可分。
官方說法,總是把他定位在一個失敗者。連同着王安石、熙寧變法,也都是失敗告終。這讓我很迷惑,爲什麼會有這樣的結論呢?
什麼樣纔是成功,要怎樣算纔是失敗?
熙寧變法是摸着石頭過河,在實驗中有些細節被證明是錯誤的,宋神宗都及時去掉了。這就算是失敗嗎?只有每一項每一條都帶來豐厚利潤,沒有半點失算纔是成功?放眼現代的改革,也有個及時糾正的過程吧;
以青苗、保甲、均輸、市易、水利這幾項最重大的改革來看,打擊的是豪強,造福的是國家、小民,除非我們是司馬光、文彥博、韓琦等士大夫階層,要不然有什麼理由說它們是惡法?
外戰的勝負不必再說了,最後兩戰之前保持全勝,僅以最後兩戰爲論,西夏受到的打擊也絕不比宋朝小。兩相對比,甚至西夏變得更衰弱。
我知道,這些都是次要的,歷代史書和我們的定位標準是宋朝滅亡了,是被外族所消滅的,是在距離熙寧變法不久之後就發生的,所以,改革是失敗的,宋神宗是失敗,王安石更是失敗的。
這讓人鬱悶至死,讓我想起了法、儒兩家之爭裏,儒家最大的所謂優勢。他們總是說,以法治國都是短命的,看秦朝就是最好的例子。統一天下又怎樣,二世而終。
爲什麼就不想想,秦二世都做了些什麼,在他即位之前,李斯這位法家大宰相就被冤殺了,之後二世和趙高把秦朝攪得一團糟。法,是絕對的精準,絕對的平衡才能體現出優勢的。他們這麼搞,完全是背離了法家。
秦之滅亡,正是法制被破壞,直接證明了法家的優越。
同樣的,北宋滅亡要看宋徽宗的作爲,尤其是徽宗與神宗之間隔了兩位統治者,中間多少變故,爲什麼要讓神宗來爲結果買單。就以新法、保守兩派的爭端來說,也是在高太后、宋哲宗時才爆發的。
在神宗時代,兩者雖然不和,但從來沒有過像牲口一樣不分黑白不講道理,直接把人往死裏整的事。甚至雙方都保持了君子的風度,哪怕只是表面上。
(第六部完敬請期待第七部哲宗卷)如果這是宋史第七部
哲宗卷
第一章飛揚的夢
王安石來時是一塊許願石,滿足了宋神宗所有的願望;王安石走時變成了一塊肥皂,經過反覆搓洗,他自身變小了,混合着衆多的污垢泥沙俱下。
留給神宗皇帝的,是一個相對乾淨健康的宋朝。
面對這樣的局面,宋神宗顯露了一個非常高超的心智。他的所作所爲,真切地體現出什麼纔是純粹的中國人。證據是兩個概念。
第一,請問職場中,最有想法的是誰?很有趣,不是一把手,通常是二當家。他們隱身在一人之下,外面廣闊精彩天空,都隔在一張窗戶紙的後面,與他們無緣。這個過程越長,他們的想法就會越多。
覺得老大太笨,自己被埋沒。
於是乎只要機會到來,他們都會瘋狂地表現自己。不管是多年壓抑一朝釋放,還是才華暴發不可遏制,其行爲都是井噴效應。
可宋神宗不是這樣,他的行爲非常符合中國最傳統、最高深的審美觀點。即第二條,花未全開月未圓。它是一種修養,一種境界。
花全開之後就是枯萎,月滿圓之後就是損蝕。只有將開未開,將滿未圓之時,纔是最美麗最長久最值得回味的時刻。
這七個字是清朝末年挽回滿清命運的漢臣曾國藩一生的信條,同時也是從遠古就一直存在於我們中國人心底裏的準則,直到21世紀的現代仍然根深蒂固。
比如中庸思想。
不要左傾冒險,也不要右傾極端,力不可以出尖,思不可以不成圓。之後世界纔是和諧的,人生纔是幸福的。參照這一要點,宋神宗做得極其出色,他在王安石的背後當了近8年的二當家,突然面臨一片巨大的天空,想到不是張揚自己,而是平衡。
在他看來,王安石之前做得太猛太狠了,8年過去,縱觀全局宋朝需要微調一下。怎麼實施呢,當務之急是找個新宰相。
以中國之大,俊傑浩如煙海,無法勝數,可千萬人之中,唯有這一個纔是最正確的選擇——前首相王安石的兒女親家吳充。
吳充是個老資格官員,標準的宋朝高官,同時也是職場中的另類。在生活裏,總會有這樣一種人,他們學問很高,人品很好,向任何人微笑,但沒人能走近他三尺之內。在他們身上,冷淡和禮貌融爲一體,在一大羣人之中,顯示出綿裏藏針的個性。
吳充就是這樣,他面對司馬光時表示尊敬,可不趨附;面對王安石時,敢於表現自己的想法,公開闡述新法的不便。這樣的一個人,天生地造在這時上臺,給宋朝各部位矛盾輕輕地淋下點清水。
以吳充爲主搭配的領導班子,都在爲這個思想而服務,只是誰也沒有想到,當上了首相的吳充突然間搖身一變。以前的謙謙君子,那輪未滿的圓月、未開的鮮花變得尖銳了起來。
他向神宗建議,把司馬光、呂公著、韓維、蘇頌等反對派從外地招回來,連同當年與王安石勢不兩立的孫覺、李常、程顥等數十人也一起回京,大家一起商討國事,力圖振作。
……振作你個頭啊,這些人扎堆回京,結果只會有一個。廢掉新法,走回頭路。
神宗很失望,吳充怎麼會這樣呢?之前幾十年的修養都是假的?也是做過樞密使的人了,怎麼算也有工作經驗的人,怎麼會突然失常。
其實不需要奇怪,這就是一把手效應。誰當上首相,誰就會原形畢露,性格里一直以修養、矜持、道德來約束的本真東西,都會自發地跳出來,徹底還原自己。
而世界很奇妙,它有自己的週期變化,除非您是能翻手爲雲覆手雨的乾坤人物,不然,不必皇帝來打壓你,逆流者自己就會撞中礁石。
吳充撞中的那一塊,名叫蔡確。
蔡確大家應該還記得,在王安石上元夜騎馬進皇宮事件裏,他義正嚴辭地教訓了王首相,連帶着把皇帝也頂得夠嗆。而頂人,是官場中、人生中非常高難的技術,大家可以向身邊看一眼,不管頂的技術高低,只要敢頂人的,都受人尊敬。
最起碼沒人敢輕易招惹。
蔡確是北宋神宗年間的頂人高手,頂王首相讓他得到好印象,頂吳首相他得到了光輝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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