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很平常、很正規、很溫馨嘛,可是經過烏臺詩案、車蓋亭詩案之後,北宋官場的文字能力提高得實在是太快了,什麼樣的詞句都能有新註解。
有兩個京官,名叫鄭雍、楊易,他們把“休復”定位成“復子明辟”,結合劉摯信裏整句話的意思,可以翻譯成——邢老弟你不要鬱悶,永州是個好地方,你去吧,好好改造,等待太皇太后哪天還政。
還政,即“復子明辟”的官方用語,指的是高滔滔撤簾,把皇權還給小皇帝。鄭、楊兩人義憤填膺,劉摯當着太皇太后的官,居然盼着領袖下臺,爲將來做別的打算,他是個居心叵測的奸臣!
除了這件事,好多年前的一件往事也被翻了出來。王安石變法之前,新、舊兩黨矛盾還沒有激化時,劉摯在自己的家裏指點過章惇兒子讀書。
兩件事合成的彈劾奏章送進了皇宮。
劉摯、王巖叟他們一點沒慌。第一,說文解字的功夫他們更到家,鄭雍、楊易想陷害他們,簡直是妄想。作爲朔黨,他們的註解纔是官方的答案。
關於章惇兒子的事,劉摯也給出了答辯,官員之間的走動很平常,就算不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也不能證明背叛了舊黨。畢竟章惇本人都是劉摯帶人趕出京城的;
第二,鄭雍、楊易是御史臺的人,劉摯作爲前長官兼舊黨前輩,應該萬事好商量。
他們想錯了,不僅看錯了高滔滔,更不懂舊黨集團的真面目。高滔滔看到奏章之後,先是驚訝接着變成了沮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官場符號的,劉摯之所以當上御史臺長官,憑的是幾十年如一日的堅強忠貞作風,他是舊黨裏首屈一指的純潔牌,哪想到背地裏有這樣的勾當。
反差太大了,高滔滔無論如何接受不了。甚至越是解釋,越讓她反感。
舊黨集團的真面目更可怕,只要有人挑事,馬上就一窩蜂地鬧了起來,兩三天裏近20封彈劾信連續出現,形勢急轉直下。劉摯完了,整個朔黨跟着他一起沒落,九成以上的人被貶出了京城。
至此元祐年間的黨爭終於告一段落,事件很雜,人員倏忽往來,我們來稍微總結一下,看看舊黨到底是什麼。從司馬光開始,這個被壓抑了15年之久的官員集團一直在“戰鬥”。打擊新黨、自身分裂、洛蜀朔三黨互鬥,終於朔黨獨大,突然間涌現出了新秀……真是生命不死,戰鬥不息。
這就是在中國從南宋起,一直被元、明、清三朝歌頌膜拜,直到21世紀的今天仍然被主流官方認可的君子羣體。我實在是搞不清,這些人到底君子在哪兒?
站在時代的峯頂,引領着這些君子們長年累月的內鬥,就是高滔滔的全部工作。除開了這些,還剩下了什麼呢?
還是有一些的,比如說隨着舊黨人員大量返京,神宗改革的官員制度被衝擊了。這本身高滔滔是不在乎的,和兒子唱對臺戲是她人生最大的快樂!只是官員變多了,收入變少了,開資都成了問題。
於是還要再裁員。
在舊黨內部裁員是個地道的噩夢。沒事都要掐得水深火熱,現在想動俺的職位奉祿,來吧,你想怎麼死?在這件事裏,首相呂大防、次相劉摯反目成仇,大批的被裁官員拉幫結夥到御史臺、知諫院告狀,鬧到後來,攪得高滔滔也不知怎麼善後。
混亂中一個沉穩精明的人站了出來,出了個主意。他說現在不能硬性裁員,而是應該不再往現有機構裏塞人。等到在職的人員不斷老化退休後,人數自然就少了。至於時間嘛,會比較長,估計需要10年。
這個方意真好,立即被全體舊黨官員接受,高滔滔、呂大防、劉摯都長出一口氣,真是天才啊,居然同時符合了所有方面的利益。就這麼辦了。
我們細想一下,這真是個好主意嗎?10年,這是在亂世中創建一個王朝的時間;是宋、遼兩國從幽燕城下激戰到君子館失敗,決定兩國命運走勢的時間;是王安石改革,全面改造一個國家每個角落的時間。在這裏,居然是用來減化國家官僚機構人數的時間……
而官僚的一個最大的本質屬性就是聽命令,讓他幹什麼他就得幹什麼,這一點都做不到,還是一個正常的國家、合格的官員嗎?
舊黨同仁們已經強大到了這種地步,政府要裁員,都得照顧體貼到他們的情緒纔行。最後說一下,提出這個主意的人叫蘇轍。
就是在歷史裏一向被認爲精明、幹練、獨立、沉穩、有才的蘇轍。關於他,我一直沒有細寫。第一,他身處在元祐年間,在這種大環境裏註定了無所建樹,沒什麼好寫的;第二,從這件可以作爲他政績代表作的事件上,可以看出他的執政能力,實在沒心情寫。
不往現有機構裏塞人,等在職官員自然老化退休。這樣的確避免了眼前的爭端,可是職能部門的活力怎樣保證?整整10年啊,一羣羣既老且廢還特別暴戾的臨退休高級工務員們,不說臨走前大撈最後一筆是古今中外的共識,能帶給國家怎樣的損失,光是佔住了位置,壓抑了一個年齡段的年青人才,這種損失哪個國家哪屆政府能承受得了?
類似這種烏龍高氏政府在八九年期間擺了一道又一道,次數多了也很累,導致高老太婆的身體崩潰了兩次。第一次是在元祐五年的秋天,也就是奶孃事件的第二年。
高滔滔生平第一次請了長假,好多天沒去上朝。這下子舊黨大佬們慌了,別看平時和高滔滔隔着簾子互吼,他們心裏很清醒,高氏是他們的靠山,沒了這人舊黨根本站不穩。
以呂大防爲首,三名宰執入宮探病。他們走進了宋朝當時最神祕的一座宮殿。
嚴格地說,這座宮殿既是高太皇太后的寢宮,也是哲宗皇帝的寢宮。這是宋朝前所未見的,自從登基以來,小皇帝一直睡在奶奶的身邊,兩者間只有一片厚重的帷幕。每天哲宗除了和各位侍讀在一起學習的時間外,上朝時和奶奶坐在一起,下朝後和奶奶睡在一起,每時每刻都在高滔滔的視線之內。
這也是《紅樓夢》裏賈母對寶玉用過的辦法,爲的是防備寶玉和女孩兒們做出點什麼。現在清楚了吧,奶孃事件裏哲宗有多冤,旁邊三米開外就是高滔滔,換了他爺爺宋英宗都別想玩什麼花樣!
回到探病現場,走進寢宮,呂大防等三人看見的是厚重的黃色幔帳,牀全都遮住。哲宗站在牀的左側,呂大防等站到右側。
“太皇太后聖躬萬福。”這是呂大防的原話。
幔帳裏傳出了一個蒼老憤鬱的老婦人聲音——“老婆待要死也。累年保祐聖躬,粗究心力,區區之心,只欲不墜先烈,措世平泰,不知官家知之否!相公及天下知之否!”
這是高滔滔當時的原話,她以爲自己快要死了,臨死之際不由自主說出了心裏話。她認爲自己這麼多年來,全心全意每件事都是爲了保護宋哲宗才做的,目的只有一個,爲了對得起宋朝的列祖列宗,保住天下的太平。這樣光明正大的理由,以她走極端無所顧忌的性格,似乎她問心無愧,哪怕死了,也心無掛礙。
真的嗎?那最後兩句怎樣解釋?
不知官家知之否!相公及天下知之否!
這兩問,明顯地泄露出她心裏沒底。她做了什麼自己知道,空前的跋扈壓制了皇帝在內的整個官場;軍、財兩大國政全廢,國際地位降到有史以來最低;國內政治一塌糊塗,黨爭之禍在她的手裏生成,這是北宋亡國的原因!
不僅她這樣,宰執們也心裏有數,面對她的提問,呂大防等人沉默不語,根本不知怎樣迴應。難道他們能說皇帝不知道、天下不知道?
不想活了吧。
說皇帝知道、天下也知道……皇帝就站在他們身邊,給一段歷史蓋棺定論還輪不到他們。沉默是難堪的,沉默有時也是結束,可就在這次談話很可能就此結束時,一貫沉默,四五年裏在官方場合一言不發的宋哲宗突然說了一句話。
——“大防等出。”
呂大防,你們出去。這是宋朝歷代皇帝從來沒有用過的語氣,祖、宗、真、仁、英、神六位皇帝從來沒有誰這樣對宰相說過話,簡直是往外趕人。
呂大防等人立即出去了,看得出小皇帝在憤怒,幾乎沒有掩飾的憤怒。他們根本沒法想像,把他們趕走之後,寢宮裏還會發生些什麼。
小皇帝會對跋扈的奶奶做什麼嗎?在奶奶重病將死的時候。答案是不知道,史書裏關於這個片斷的資料缺失了,呂大防等三人退出後,寢宮裏發生了什麼,一直都是謎。能確定的只是高滔滔的生命堪稱堅強,她恢復了,很快又重新坐在了垂簾後面,當她的幕後太上皇。
哲宗也恢復了沉默,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其實沒有什麼值得奇怪的,哲宗奇特的、堪稱宋朝皇帝中唯此一份的個性在這之前也曾經偶然流露過,據統計算前後一共有四次。四次中有對大臣的,有對高滔滔的,每次都流露出哲宗無法遏制的情緒波動,他暴怒、他孤憤、他怨懟、他忍無可忍,可是都被無視了。
第一次是在神宗的葬禮上。當時的首相是蔡確,不管蔡確到底是君子還是小人,甚至他到底是新黨還是舊黨,他對哲宗是非常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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