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章
陳衍曇花一現,死得很慘,卻給後輩們指明瞭前進的方向。太監就要這樣當,在宋朝做太監,並不是只有領兵打仗砍得一身血這一條路。
梁師成就是這條路上走得最風光的人。
走這條路需要一個特殊的頭腦,要知道太監始終是皇帝的寄生物,想在皇帝健在、甚至健康中就暗中操控全局,做龐大帝國的幕後黑手,這是個多麼大的命題,要解開它,連晚唐是隨意操縱唐朝皇帝生死替換的太監羣落都做不到。
那些太監只是在前人的基礎上加高加厚太監的權勢,只是守成。要第一代開創局面的太監,才能解開這個看似無解的難題。
梁師成就是第一代。他想在火中取栗,首先要做的是分析。要分析出新皇帝的特殊愛好,去投之所好,纔能有他的生存空間。要知道,他在宋哲宗死亡時仍然是個手機小輩!
歷史證明了他的智慧是和童貫、蔡京在同一個層面的,童貫、蔡京想到的,他都想到了,而操作時,他選擇的方向、執行力比童、蔡兩人更強。
就像有人用煤去燒火,可以得到溫暖;有人用煤去雕刻,可以得到藝術品。
童貫分析出了趙佶喜歡書畫丹青翎毛古玩,於是暫時放下了武裝太監的根基,放着軍隊不去,而去遙遠陌生的江南杭州,給趙佶尋找藝術珍品。
蔡京機緣巧合,以自身才華幫了童貫也成全了自己。而梁師成更上層樓,他要做幕後黑手,要操控全局,那麼戰場就始終都在京城裏,甚至就在皇宮裏,他不能離開這兒,要在這塊世間最機密最嚴酷的地界中脫穎而出,才能達到目的。
他不能離開開封,絕不能。
梁師成在自己皇宮外面的私人府宅裏收藏了大量的名人書畫,之後動用各層關係,請四方俊秀名士來品評觀賞,他躲在暗處,聽着看着,有哪位名士的見識高超,能引起他的共鳴,就成了他的獵物。
一個又一個,他收集了很多,做這項工作時他非常用心,這是他的班底,是他的資本,是他接近趙佶,成爲幕後黑手的最基本要素。
有了班底,梁師成變得更加的低調。當他出現在皇宮裏時,就像一縷亞麻色的清風。既吹得人們神清氣爽,還帶着一種其他太監所沒有儒雅內涵。
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爲他有學識。這個有心的太監,當週圍別的太監舞槍弄棒開口陣圖閉口行軍,準備到西北打仗時,他關注的是書本。哪怕永遠沒有進入科場,成爲廷臣的可能,他仍然讀了很多的書。
書籍給了他別樣的魅力和機遇,趙佶注意到了他。皇帝是寂寞的,走出宮門來到朝堂之上,有大臣們陪着,這些大臣和他受同樣的教育,能陪他玩。比如蔡京,琴棋書畫,無論哪一種,兩人都有共同語言。可是回到宮裏呢,一羣羣的太監除了端茶倒水的下人,就是些耀武揚威的陰陽人,搞得不倫不類,長此以往,趙佶的雅皮生活怎樣完美?
梁師成添補了這份空白。
他先是稍微流露出點文采,讓趙佶有了點好奇;漸漸地再多露些,趙佶把他升級成了玩偶,帶着他在皇城裏四處轉轉,隨時聊天;時間再長些,趙佶發現這個太監的底子探不出來,居然不止是稍具文采,連國家政令也難不倒他。
這就很難得了,以外面的大臣爲例,一個大臣的培養過程是很長的,先是基礎教育,從孔孟之道學起,到科舉成功成爲朝臣,這只是開始。之後還要接受公務員的規範進修,才能接手具體工作。以寫奏章爲例,在格式、內容方面,就和科考中完全不同。
一個太監居然無師自通有了這種能力……真是太驚喜了,趙佶意識到這是讓他跳出文山案海,全身心撲進藝術花園裏盡情遨遊的天賜良機。想一想多完美,一個太監按照他的意思批奏章寫回復,寫得又快又好,只有好處沒半點的危害。
能有什麼危險?能像劉娥那樣奪取最高權力,壓制皇權嗎?開玩笑,宋朝的祖宗家法是所有朝代裏最完善細緻的,趙佶本人青春年少身體健康,無論從哪一點計算,這個太監都只是一臺人肉打字機而已。
人肉打字機開始工作了,從開始的一刻起,成績就一直良好,從沒出過半點漏子。甚至在外界,人們逐漸形成了一種觀點。
新皇帝的工作態度真是太好了,每天的工作量竟然越來越大,覆蓋面也越來越廣,帝國的很多細緻末節的事,也都照顧到了。
這是怎麼搞的呢,說來很簡單,梁師成只是讓他龐大的班底人員每天多臨幾張字帖而已,這些對書畫藝術有着深厚造詣獨特理解的名人們,對該字帖深入體會集體求證,直到精益求精達到了以假亂真的程度。
字帖是趙佶的御筆。
宋朝在根本點上亂了,皇帝的聖旨御筆居然被造假,想一想有多少的政令成了梁師成的個人意志,他幾乎不需要犯罪同夥,就擁有了和國家平起平坐的權力。
看到這裏,很多人會皺眉,宋朝的政令機關層層疊加,互相牽制,尤其是聖旨御筆這一關,是當年趙匡胤、趙普最用心的地方,防的就是有人作弊,或者君王昏庸。
比如一道聖旨的生成。
先是中書省裏的宰執們針對下面報上來的事做出判斷,寫個草稿,呈交皇帝。皇帝審批後把處理意見交回給宰執,宰執合議做出結論,再交給翰林學士或者知制誥寫成正式公文。這其間,如果翰林學士、知制誥覺得內容有問題,他們有權力駁回拒絕書寫。
這樣嚴密的流程是歷朝歷代最完美的,區區一個死太監敢搞鬼,純粹是找死。並且聖旨根本不是由皇帝寫的,太監就算想搞鬼也無從搞起嘛。
這要拜新黨所賜,實話實說,在熙寧年間,王安石、宋神宗改革時,有些政令是沒法頒佈的。翰林學士、知制誥都是舊黨人,上面頒下來的每一個政令都是改革新法,每一條都讓他們火冒三丈,還讓他們書寫頒佈?去死吧,毫無例外,條條駁回。
次數多了,王安石也火了,沒有張屠夫就喫帶毛豬?在沒選出來新的兩制官之前,政令直接外放,繞過這一關。
結果利弊兩生,改革的步邁加快了,嚴絲合縫的體系也打破了。從那時起,總有人用種種藉口不遵守原則,在流程上搞小動作。但是總體上講,沒人敢大規模的弄虛作假。
梁師成之所以發達了,說來也是沾了些蔡京的光。
前面說過,蔡京用講議司把國家的宗室、冗官、國用、商旅、鹽澤、賦調、尹牧等全部運營都壟斷了,那麼原有的職能部門也隨之癱瘓,各種條例制度又怎能獨存呢?
梁師成一來有心,二來好運氣,恰好撞中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時代裂縫,各大衙門連自身都難保了,連蔡京都不敢招惹,誰會突然神經發炎,抓着張聖旨跑去問皇帝——陛下,這張是您親手寫的嗎?
是嫌命長了吧。
梁大太監手裏握着御筆,隨時頒佈國家最高指令,有這一條在手,他簡直是宙斯手裏有了閃電,指哪兒劈哪兒,所向無敵。他劈得最多的,是人事任免。
誰升官、誰罷免,正是原來兩制官的權限,是御筆出現最頻繁的東西,而這也恰恰是官員們的命根子。誰不想升官呢,誰就得去求梁大太監。
梁師成手裏牢牢地抓住了全體官員的命根子……嗯,我承認,這的確是有些惡趣味了,但就是這麼回事,歷史總在反覆開一個玩笑,幾乎在每一個封建朝代的末期,全體官員的命根子,都被一些失去功能的陰陽人牢牢地抓着。
於是乎,梁師成控制了官場,控制得久了覺得單調,他尋找到了下一堆新鮮食品,開始向科考下手。科考,是士大夫引以爲豪,是皇帝籠絡天下英傑的至高手段,到這時也轉嫁到了梁師成的手裏,成了他的親信速成班。
他能把自己的親信門吏儲宏硬塞進考場裏進行禮部試,很遺憾儲宏不爭氣,落榜了。沒關係,一次不行就兩次,第二次時考官都發抖了,再不錄取小心有第三次,或者自己官場生涯結束,到邊疆去站崗。
儲宏成功了,他昂首走出禮部試考場,站在宋朝頂尖學子的隊伍裏,走進了議政大殿,成了天子門生。但他很乖,考中了也不去吏部報到候選當官,而是仍舊回到梁太監的府裏聽差。那麼搞這一出是爲什麼呢,只爲了到金巒殿上寫到此一遊嗎?
纔不是,這是多麼感人,多麼華麗耀眼的主僕情義啊。
主人滿足僕人的功名心理,讓他一躍龍門成爲天子門生;而僕人忠義,一日爲僕終身是奴,永遠爲領導服務~~
上面只是特例,梁太監的覆蓋面是全國性的,怎能只讓自己家肥水反覆迴流呢,他要的是全天下的肥水都流向他。
宣和末年,趙佶親策進士800人,其中有100多人是特例的廷試。這些人以獻頌上書爲名,都是超級富商的子弟,特點是要命沒有,要錢隨便給。
每人給梁師成差不多一萬貫,就有機會在廷試上入選。這些人親眼看到,梁大太監就站在皇帝的身旁,低聲向皇帝說着什麼,之後誰入取,誰黜落,都有了結果。
……梁師成不僅暗中操縱國家,還當着皇帝的面左右官場走勢!這樣的事誰不服,幾乎風傳全國,宮裏有個梁太監,他比宰執還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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