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1章
秦檜當然不會這樣模糊地對皇帝說話,在定義南北問題之前,他先和趙構談了一下對當前局勢的看法。中心議題是女真人到底想幹什麼。
這在“搜山檢海”時沒必要探討,完顏們的目標只有一個,即滅絕趙氏,吞併整個江南,把金帝國的疆域一直推進至海岸線最南端。
可是在黃天蕩、建康兩戰之後,這事兒就要兩說了。最年青最活躍的完顏,即金兀朮被痛打之後,女真人推出了一個傀儡王朝,劉豫的“齊”國,由它在宋金兩國之間緩衝。
這說明了什麼呢,女真人並不是什麼戰神的後裔,並沒有什麼不戰勝毋寧死的信念,這些因爲反抗而起兵的窮苦人,在連續挖倒了兩座空前巨大的爛掉地基的龐然大物之後,遭遇了空前強烈的抵抗,終於變得理智,不想硬拼了。
秦檜提醒趙構,這是千載難逢的機遇,正好向金國請和。“南自南,北自北。”維持現狀的話,金人一定滿意、同意。
趙構猶豫,他是想求和的,這幾年的慘痛遭遇實在是讓他受夠了,他可以拍着良心說,他從來就沒想什麼收復開封之類的事!可是要怎樣操作呢,他之前是給金國寫過國書級的求和信的,信裏連皇帝封號都放棄了,改稱自己是康王,但求來的是金兀朮滿世界的追殺……這時再求和,信寫給誰,怎麼寫?
秦檜指出了一條明路。他說據他在北方的長期的近距離觀察,金國元帥左都監完顏昌是位愛好和平的人,曾多次表示過對趙構的友好,如果寫信給完顏昌的話,事情會進入正軌。
趙構再次猶豫。他倒不是不相信,而是這裏有個面子問題。政治交流的前提是身份的對等,他可以給完顏吳乞買寫信,別管多麼的謙卑,是皇帝寫給皇帝的,可完顏昌連金國軍方的最高首腦都不是,他突然間寫信過去,是不是太丟份呢?
這是個問題。
秦檜再次給出了建議。他說信還是要以皇帝的身份寫,畢竟是兩國間的大事,除了皇帝本人之外沒誰能做主。至於送信的可以在南宋軍方里找一個與完顏昌身份對等的人,這樣如果事成,可以詔告天下,皇帝帶來了和平;如果不成,只不過是下邊的一個軍人的個人行爲,與宋室無關,與時局無關,與聲望名譽無關,與什麼都無關。
趙構的眼睛亮了,這的確可行,而且他的軍隊裏還真有一個能幹這件事的人。
大衙內劉光世。看身份,劉光世是建炎南渡之後第一個建節的人,比吳玠還早。所以在和尚原大勝,吳玠建節時,得加個“以軍功”建節第一人的前贅。
時光流逝,很多事情在迅速發生着,它們在亂世裏像爆炸一樣的四處亂飛,誰也沒法一一道來,除非要看流水賬。所以只能需要什麼,篩選什麼,比如劉光世在這段時間裏做的事。
劉光世本性大暴露。
印象裏這人很乖很聰明,非常懂得做個聽話的、享受型的下屬。如果要起個外號的話,應該叫“乖乖虎”才貼切。
真的嗎,恰恰相反。在南宋朝廷裏,皇帝宰相們最頭痛的就是他。這可以在一副傳世名畫《南宋•中興四大將圖卷》中形象地看出來。在那副畫裏,張俊身着紅袍面目舒朗,再沒有早年窘迫壓抑的神色;岳飛、韓世忠兩人身着黑袍端疑沉鬱,兩位戰績最飛揚的人,反而最低調。
看大衙內劉光世,他身着青褐袍軒目揚眉趾高氣揚,其餘三人都微微俯低着身姿,雙手交叉握於胸前,態度恭謹,唯獨他雙手插在腰帶裏,挺胸擡頭不可一世。
這太傳神了,這幾年裏他就是這麼生活的。趙構命令去當杜充的下屬,他列出個清單來,說杜充有6個問題讓他很煩,不去;苗、劉叛變,張浚命令他發兵,他嗤之以鼻,你算老幾,憑什麼聽你的?直到老牌大臣呂頤浩出面,他才啓程;金兀朮追殺趙構,孟太后帶着整個後宮逃亡南昌,趙構派他在江州擋住金軍,他老兄一路狂奔到達江州之後立即開始喝酒。
金軍渡江,他不知覺;金軍殺到,他馬上逃跑。孟太后自己想辦法才僥倖逃脫;楚州被圍攻百日,趙構親手寫了5份聖旨要他救援,他不去;張俊調他去剿匪,他說自己身邊還有匪呢,剿完了再去幫你……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奇妙的是,每次不聽話換來的都是——加官進爵。
沒別的原因,他有兵!
這時趙構想了又想,覺得讓劉光世寫封信還是能命令動的,於是把任務交待了過去。這次大衙內很給面子,把趙構的信放進信封裏,外面寫上自己的名字,派5個人,人手一份出發,保證信能衝破交戰區,順利送到完顏昌的手裏。
信送出去了,南宋開始等待。因爲這封信,還有之前秦檜在北方受的苦、在靖康時的堅貞,宋朝加封他爲禮部尚書,4個月後,也就是宋紹興元年,公元1131年的二月,秦檜升任參知政事。
他成了南宋的副宰相。
閃電一樣的晉升,秦檜並沒有滿意,他謹慎地壓抑着自己,每時每刻讓皇帝喜歡,讓首相滿意。同時小心地尋覓着更進一步的機會,因爲他要做的事,是一個副宰相所觸摸不到的。
可是談何容易,範宗尹是地道的官場妖孽,見識、運氣、膽量無一或缺,爲了顯示完美,他甚至還有良知與義憤。這是多麼的奢侈啊。
這些素質讓範宗尹做了3件事。第一,他撤銷了行營司,恢復了樞密院領兵的祖制;這一點讓秩序迅速回歸,相比之下,即便樞密院軍制有各種各樣的缺陷,它也比臨時架構的行營司完善得多。並且這顯示出範宗尹的氣度過人,他沒有乘機把軍權攬在宰相名下,讓自己實權大增,而是主動分離。
這是難能可貴的爲國精神。
第二,他設置了鎮撫使。這個編制沒有固定的成員,成員的資歷也沒有硬性標準,只要你有力量,去金、齊之間,宋、齊之間紮根立足,到那兒去平盜抗金,給異族人添亂,那麼你就是鎮撫使。
這在當時是極需的,南宋的軍力有限,始終無法做到全境禦敵,那麼就必須得放權,讓民間也罷,讓部分軍人也罷,去犬牙交錯時刻變幻的交戰區各自組兵力、自籌糧餉、各自爲戰,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當然這麼做有很大的風險。
一個是良莠不齊,有的真能與金軍血戰,保境安民,成爲國家的屏藩。有的卻乘機爲害一方,變成有身份的強盜;另一個更危險,“自組兵力、自籌糧餉、各自爲戰”看着很方便,搞不好會出現割據現象,發展下去會有唐末時藩鎮一樣的實權人物登場。
但那是後話,將來想辦法制止,也比現在異族人隨意過江的好。
前面這兩件事讓範宗尹的聲譽不斷加高,要命的是他做了第三件。
第三件事的涉及面太廣,意義重大到主宰整個南宋的精神內核——“清算”。北宋滅亡了,絕大多數的宋朝人一直在琢磨一個問題。
如此龐大輝煌的國度,是怎樣突然坍塌的?簡單地歸結爲女真人的侵略,是很片面的,宋朝人想了很多,一直在分析問題出在了哪裏。
這種追溯式的反思,不斷地開展着,漸漸地形成了南宋的主流意識。在這時,範宗尹不僅提出了自己的答案,還給出瞭解決的辦法。
他是行政官員,把問題歸結爲政府的錯誤決定。是宋徽宗趙佶不按牌理出牌,不斷濫賞造成的。用現代話來說,就是政府公開的腐敗。
官銜、俸祿、獎金都隨意發放,把所有的遊戲規律都打亂了。想改正這一切,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徹底清查之前的所有濫賞,一個個都追回來。
以上是關於北宋亡國、南宋重生的範宗尹版看法。這應該是南宋立國之後首次關於這個問題的探討和實際改正。在這之後,一整套的理論不斷涌現、完善、集成,最後形成了中華民族自南宋開始,直至明亡清興,民國初立都一以貫之的學術流派。
以及一位指天斥地,給萬世人類當行爲、精神警察的聖人出現。
話說得有點遠了,回頭說範宗尹。他的第三件事一出爐,立即把官場炸燬了,何所謂“濫賞”?蔡京、童貫、梁師成等六賊肯定是了,那麼像何慄、李綱、秦檜甚至他範宗尹本人呢,一樣是突然提拔上來的,驟然間高居大位!
難道都要一一打回原形嗎?!
範宗尹爲自己的理想主義式的清算付出了代價,他得罪的人太多了,沒有誰敢跟他站在一起,在這樣的世道里,幾乎每個人都有些或多或少的不乾淨。
並且最讓人難堪的是,他把宋徽宗押到了被告席上,“濫賞”都是趙佶賞的,接受的人有罪,發放的人沒關係?
這是逼着趙構給他在北國受苦受難的老爹判刑……趙構煩了,整個官場怒了,範宗尹被趕下了臺。
範宗尹被整個官場拋棄,他先被貶到溫州,再貶到臨海,鬱鬱寡歡得病而死,卒年僅37歲。回想起來,他就是升得太快了,視官場如玩物,視官員如草芥,最後也被官場當作草芥一樣扔到荒郊野外了。
秦檜在這件事裏得到巨大利益。
他先是緊跟着大領導走,爲範宗尹搖旗吶喊,之後眼見風頭不對,迅速躲到一邊,劃清界線,再之後他隨從民意反戈一擊,成了打壓範宗尹最出力的人。
事後最出力的人自然得到了最大的彩頭,空出來的首相位置,怎麼看都可能由秦副宰相順位遞補。秦檜熱切地盼望着,官場也見怪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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