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6章
直截了當的收賣,開價到了宰執,這是多麼肥的封口費啊。秦檜覺得自己很有誠意了。卻不料曾開臉板得跟塊茶盤似的,問他一句話。你說說,這次宋金議和是什麼樣的體制。
……秦檜鬱悶,這人怎麼比張九成還直接。體制,這是問兩國之後的名份問題。秦檜想了想,沒必要瞞,也瞞不住。
他舉了個例子——“就像高麗對我朝一樣。”
曾開頓時就怒了,這是當面騙人。高麗對宋朝一向稱臣,可兩者不接壤,宋朝想控制也沒辦法,這和金國、南宋的關係有類比嗎?稍加一句,曾開之前是在直學士院上班的,學問鼎鼎大名地好,他當場引經據典駁斥秦首相,從古人的正義正理開始上課。
秦檜被氣得發抖,老子當年是狀元好吧,用得着你來上課?!怒火頭上,他回了一句,“侍郎知道古時的事,唯獨我秦檜不知道嗎!”
被曾開抓個正着,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秦檜被氣瘋了,急怒攻心再也沒法保留下所謂的面具與體統,此人公開聲稱,這是陛下所決定的,你高尚,可以“自取大名而去”,我秦檜只想成就國家大事而已!
第二任禮部侍郎迅速被罷免,第三位上任的名叫尹焞。尹侍郎的來頭很大,是北宋聖人程頤的入室弟子。大概是趙構們覺得儒道正宗的程聖人門下一定會尊王守法,與皇帝步調一致吧。事實證明,他錯得離譜。程聖人縱有千般古板萬般討厭,說不出的不近人情,卻從來沒有教學生當賣國賊!
尹焞不屑與秦檜說話,他要找的人是皇帝趙構。
尹焞抄錄了《禮記•曲禮》中的一句寄給趙構——“《禮》曰:父母之仇不與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現在金國與陛下有父母之仇、兄弟之仇,你不共戴天了嗎,不反兵了嗎?反而要議和,這樣做你有孝嗎,有禮嗎?要知道國之大事,無非禮、孝二字!
趙構焦頭爛額,體無完膚,他一直以來都以老媽的自由,所謂的“孝”來作擋箭牌,這時根本無從解釋,無法掩飾。他能做的只有沉默,然後盡最快迅速罷免尹焞。
一個小小的禮部成了秦檜的夢魘,揮不去繞不開,這讓秦檜無奈、懊喪之餘感到了問題的關鍵,他的實力有短板。他得形成一個更大的權力集團才成,像目前這樣事出突然,在高層只有敵人沒有幫手,簡直舉步爲艱。想到就做,他擬了一份名單,有勾龍如淵、施廷臣、莫將、沈該等親信,提交給趙構,請立即安插進重要部門。
趙構同意了,下令特事特辦,馬上實施。
另一邊文官集團立即識破了秦檜的意圖,單打獨鬥不敢了,想組團羣毆嗎?開玩笑,想都別想。這一次由兵部侍郎、權兼吏部尚書張燾帶頭,合兵部、吏部、刑部、禮部四部之力集體上書反對,秦檜不按幹部考勤制度升官,建立私人小集團,他居心叵測破壞制度!
如果這些人升官,我們立即辭職。
趙構呆了,他可以很輕鬆地任免某一部門的長官,可三省六部中的四部集體辭職是他沒法承受的,這會瞬間癱瘓國家大半職能。
這還沒完,國家幹部基地,館閣方面也有人站出來發言。胡珵、朱鬆(這是未來朱聖人他爹)、張擴、凌景夏、常明、範如圭等人聯名上書,哪怕前程不要,也要彈劾秦檜。這些人的文字裏以範如圭的話最犀利,他單獨寫了封信給秦檜。
——“……苟非至愚無知,自暴自棄,天奪其魄,心風發狂者,孰肯爲此。必且遺臭萬世矣!”
以上這些事、這些人大家以爲怎樣,是不是覺得沒什麼,只是一些文人之間的口舌之爭唄,不見血、不砍頭的,有啥大不了?罵得再狠,也不見秦檜掉一根頭髮,中華得半分好處。
這麼想就錯了,不誇張地說,上面的這些事蹟對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而言是最重要的,沒有之一,就是最、重、要。
因爲它涉及“風俗”。
風俗是什麼,傳統中大家對之很輕視。所謂“風俗習慣”,是一些大家每時每刻都在做的、不自知的小動作而已嘛。
有什麼大不了的?
不,這事非常大,堪稱最大。風俗是一個民族的日常習慣性思維、習慣性動作所組成的,簡單地說就是一個民族的性格!
一個民族地大物博又怎樣,歷史悠久又怎樣,出產豐富、男性強壯、女性貌美、兒童聰明等等各種優秀品質集於一身又怎樣,這一切都相當於一座超級恐怖的火炮陣地。什麼都齊全,可還缺發射按扭。
那個小得不起眼的按扭,就是——“風俗”。
當危急、考驗來臨時,得全民族都有勇氣面對,都敢於迎戰,纔會去扭發射扭。於是纔有萬炮齊鳴,敵人灰飛煙滅屍骨成堆。
反之,那些了不得的素質,那座設族齊全超級恐怖的火炮陣地,就只是一堆擺設。如果覺得上面說得很抽象或者誇大的話,去參照一下近百年以來中國與日本的關係、英法百年戰爭記錄,都會得到佐證。小小的島國憑什麼欺侮比之龐大、富饒不知多少的大國?
面對同一場戰爭,爲什麼會有截然相反的兩種決策出現?比如現代戰爭打得是縱深,拼的是消耗,那麼爲什麼巴掌大點的島國敢於向幅員超級遼闊的大國主動叫板?
原因就在於民族的內核,所謂“風俗習慣”、民族性格上。
這時秦檜、趙構所面對的就是漢民族雖然大受欺侮,卻還沒摧眉折腰的整體性格。在這時,漢民族仍然從心底裏認定自己是優等人種,是發達、文明、富裕、勇武的代名詞。女真人也好,從前的契丹人也罷,都只是一時趁虛而入,在漢民族一不小心自我墮落時,憑白撿了一個大便宜。
事實也是這樣,如果沒有趙佶無厘頭的一系列蠢事,怎會有靖康之變。甚至於沒有更無厘頭的耶律延禧,遼國又怎麼會滅亡,所謂的金國怎麼會出現。
面對金國的壓迫,這時擁有強烈自尊的漢族羣集體反彈,文臣武將空前地團結起來,要求對外強硬,絕不接受屈辱的報價,讓仇敵無償得到偉大的漢民族的服從!
奈何漢民族的皇帝、首相不這麼想。
趙構、秦檜注意到了風俗的巨大作用,兩人在正式場合以工作談話的方式討論瞭解決辦法。結論是——“……待疆事稍定,當須明政刑,以未勸懲,庶幾不變。”
等議和的事辦成了,再秋後算賬,以政府的法令懲戒說事。
也只能有這一個解決的辦法,因爲風俗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改造一個民族的性格、甚至於壓抑一個民族的性格是件長時間不間斷的工作。
可這時風俗的力量正排山倒海一樣地向他們壓來!文官集團在繼續行動,這一次站出來的人沒有之前那樣的好脾氣了,看一下監察御史方庭實說的話。
——“天下者,中國之天下,祖宗之天下,羣臣、萬姓、三軍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
——“陛下縱未能率勵諸將,克復神州,尚可保守江左,何遽欲屈膝於虜乎?陛下縱忍爲此,其如中國何?其如先王之禮乎?其如百姓之心乎?!”
這是多麼強烈、獨立的思想,敢於公開正式地對皇帝宣講,千年以下讀之,也不禁拍案而起,對方庭實起敬。試問之後的元、明、清三朝,明朝除外,另兩朝有沒有這樣的言論,有沒有這樣的反抗精神,那時中華民族的風俗怎麼了。
是誰搞的?
方庭實的話讓趙構震驚,終於有人不買他的賬,蔑視他所謂至高無尚的皇權了。下面會出什麼事,苗劉之變的陰影再次籠罩了他。沒等他作出反應,更強烈的一波動盪開始了。
臨安城裏各大主幹道,顯要地段,出現了大批的榜貼,上面寫着——“秦相公是細作!”百姓的眼光是亮的,秦檜是漢奸。
這讓秦檜心驚膽戰,讓趙構更加驚慌,他的回憶是健全的,他沒有忘記就在十幾年前,就在眼下他所在的土地上,曾經出現過聲勢空前浩大的起義,來反抗他父親的苛政。眼下他的作爲比他父親惡劣過萬倍,他爸只是要漢人的錢,他是要漢人的脊樑!
怎麼辦,需要軍隊介入了嗎,可是自從淮西兵變以後,他最擔心的就是軍隊。剖析心理的話,他在兵強馬壯的現在,仍然不惜卑躬屈膝向女真人求和,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不信任自己的軍隊。試想如果他的軍隊在北伐中不斷壯大會是怎樣的局面。
是金國的末日,還是他趙構的死期?!
兩難中,趙構等到了議和事件中來自文官集團的最強烈攻擊,這一次他和秦檜都承受不住了。
胡銓,字邦衡,廬陵人。非科班出身,以賢良方正被推薦,濟身官場,時任樞密院編修。這是個沒有多少實權的位置,相當於國防部裏的一個科員小幹部。
胡銓寫了一份奏章,字數不多,共1240個。與當時動輒萬言以上的文章相比,實在是很不起眼,但要看他寫的是什麼。
從金國此次詔諭江南事件起,胡銓把南宋涉及此事的人員從上至下,從趙構、秦檜到使者王倫每一個都盡情揭露批判。他的用辭或許沒有方庭實那樣乾脆透徹,他的要求卻石破天驚震撼官場。他要求宋廷殺秦檜、王倫以謝天下!
以國賊之名殺秦檜。
這篇討伐投降賣國主義的檄文一問世,立即四方傳頌。宜興的一位叫吳師古的進士出資刻板印行,讓它以最快的速度風行全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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