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7章
這段話一針見血,道盡了當時的形勢。
一直有專家教授說,岳飛孤軍深入,雖然全是勝仗,但潛力已盡,怎麼能以一軍抗金人全國?所以無論怎樣,他都是強弩之末了,不退兵就一定全軍覆滅。所爭者,不過是在何時何地以怎樣的方試失敗而已。
看着是很理智啊。
不過請問,金人全國的力量是什麼,現在的確是金兀朮的河南一部在對抗岳飛,他們還有河北、原遼國等其它疆域的守軍、物資沒有參戰。但是能搞過來嗎,女真人敢嗎?
之所以派去守軍,就是因爲有敵人在。看金國的鄰居們,西夏從始至終沒有真正服從過任何一個國家,別說是金國,連後來的成吉思汗他們都敢背後搞小動作。從這裏敢撤軍南調嗎?不敢;
更遠的北方,耶律大石創建的西遼已成幅員堪比原遼國廣闊的超級大國,與金軍幾次鏖戰,不僅不落下風,還重創了遠征的金軍。只是在反攻金國時,還力有不足。
這樣的死仇窺視,金國敢置之不理嗎?同樣不敢。
女真人發展得太快了,國土面積驟增千百倍,第一代的戰士們卻死傷老病,很多時都是契丹、奚、漢人等異族軍隊在支撐門面。尤其是在漢地,岳飛連戰連捷,金兀朮想徵兵,都沒人搭理。在這種局面下,憑什麼說岳飛潛力以盡,金兀朮將反敗爲勝?
潁昌之戰,是奪河南的天王山,誰贏誰勝,而過了河南之後,黃河北岸一馬平川,直到燕雲都無險可守,這一點是兩宋戰史的鐵律,任何人無法扭轉。當此時,在純軍事角度來看,岳飛已成無法遏制之勢,復開封、渡黃河、收河北甚至奪燕雲都在意料之中。
至於所說的物資糧草,更是不值一談。中原大地上全是漢人,軍隊可以無限制擴充,物資可以每到一地隨時調用,聯結河朔的成功讓岳飛再不用顧忌前三次北伐時的糧草問題。他的前面是一條光明之路,只要他向前,他將贏得一切。
沒有誰能否認這一點,所以某些人才心慌意亂,如大禍臨頭,惶惶不可終日。比如趙構。按邏輯,岳飛是他的員工,工作越出色,他越得利,何來阻撓一說?
這一點很讓人想不通。
其實也沒什麼,世間事只有故作高深,沒有真正的高深。人類的麻煩,除了有限的幾種天災之外,都是人給人找的,之所以涌現出各種無厘頭的事,說到底只有一個原因在作怪。
——私心。
岳飛北伐成功,贏得一切,那時江山的產權歸誰……這個命題像夢魘一樣困擾着趙構。趙九弟是個身體心理雙重陷缺的人,他自己的所作所爲,自己的才能志向,哪一點都充滿了小富即安的侷限。這種侷限是天生的,無法在後天扭轉。
比如誰都知道百萬、億萬富翁好,可誰敢說面對億萬財富所附帶的各種責任、決定時能保持平靜,視壓力爲享受?
這是天賦。
岳飛飛揚勇決,翱翔天下,爲奪天下之臣子,而趙構遠不是秦皇漢武一樣的皇帝,他時刻都牢牢地抓着鐵算盤,計算他個人的安危富貴。
岳飛再向前就會失去控制,很可能會變成南北朝時南朝的開國皇帝劉裕!這一點的可能性不管有沒有,有多大,只要存在,就必須扼殺!
於是岳飛在公元1140年,宋紹興十年的七月十八日一天內連續接到了12道金字牌班師令,嚴令他不許辯解不許耽擱立即撤軍。
岳飛茫然、錯愕、灰心、沮喪,直到這時他仍然沒有了解到上面所說的那些私心醞釀出的陰微心理,好久好久當他終於能說出話來時,吐露的心聲是下面一句。
——“臣十年之力,廢於一旦!非臣不稱職,權臣秦檜實誤陛下也!”
直到這時,岳飛仍然認爲他的陛下是好人、正人,是一位中興之主,只是由於受了秦檜的矇蔽蠱惑,才變得倒行逆施反常錯亂。
千般不情萬般不願,也要遵守皇命。岳飛在第二天班師。當起兵時附近州縣的百姓們都趕了來,攔住了他的馬頭,問爲什麼要走。
岳飛來時,他們戴香盆運糧草傾力支持,岳飛突然撤走,金人回來會反攻倒算的!百姓何辜,不忘故國卻被國所累。
岳飛愧悔難當,無奈中只能取出聖旨,說——“吾不得擅留。”身爲軍人,他實在沒法拒絕軍令。但是此情此景,又怎能置之不理。岳飛下令多留5天,由他親自斷後,想跟着宋軍走的百姓一起南遷。如此這般,岳飛的軍隊終於還是南撤了。
他撤之後,中路的劉錡、最東端的韓世忠跟着撤軍,轟轟烈烈的紹興十年北伐就此突然中斷。它的尾聲耐人尋味,金軍一方,注意金兀朮的命令,他命令孔彥舟,也就是那位抓住洞庭湖義軍首領鐘相的遊寇大佬,領軍重佔開封。
爲何是重佔呢,難道金軍已經從開封城逃跑了嗎?!這可不是漢人史書的記載,是《金史》卷77《完顏宗弼傳》裏的記錄。
千載一時,只需前進而已!
居然就這樣錯過了,更讓人氣得吐血的是這個時候居然有一支部隊逆方向開到了前線,這是誰呢,非常顯赫,是宋軍裏最核心最忠心最放心的禁軍,楊沂中的部隊。他們來幹什麼,岳飛都撤退了,他們離開趙構遠涉大江,爲的是什麼?
聯想之前,答案呼之欲出,這不是來幫岳飛的,這是來監視、掣肘、制衡岳飛的!爲了讓岳飛撤軍,趙構們是用了多少心思,耍了多少手段啊。從張王撤退,逼岳飛成孤軍,到12道金牌赤裸裸命令,這樣還不託底,竟然派軍隊準備火線內訌!
可惜的是楊沂中運氣太差,被捲土重來的金軍伏擊,敗得跟後方失去聯繫,把趙構差點嚇暈過去。這是趙九弟手裏唯一一支親兵,是無論如何不能有閃失的啊
好在楊沂中還是逃回去了。
逃不走的是河南大地上的義軍、州城。岳飛撤走後,金軍迅速反攻,北伐中所得到的一切,都輸了回去。義軍被鎮壓,城池被複奪,百姓被殘殺。這些消息傳來,岳飛悲憤填膺,他仰天大叫——“所得諸郡,一旦都休!社稷江山,難以中興!乾坤世界,無由再復!”
他可以委屈,但百姓不能危亡;他可以失意,可江山國土不能淪喪!當此時,岳飛終於憤怒,終於失控,他心裏鬱積了太多的東西,必須要說些什麼!
——“怒髮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情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憾,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這一曲《滿江紅》,到尾聲時岳飛還是習慣地希望着什麼,可他不會知道,在臨安城裏等待他的,會是些什麼人什麼事。
戰爭過後,所有參戰的高級將官都要回臨安述職。當岳飛到達時,很多事已經發生了。比如說張俊、王德升官發財得獎狀。
這是個很詭異的現象,更詭異的是發生的過程。
張、王兩人到臨安城之後,完全是一副鐵血軍神的做派,而宋廷給予的待遇也是戰勝英雄一級的。這讓整個臨安城官方民間都看不慣更受不了,於是發出了一片片的噓聲,之後張、王兩人受了刺激,表現得更加反離譜。
就像從戰場上置友軍於不顧逃跑的是別人一樣,這兩人主動向皇帝請功要賞。
……還有比這更無恥的嗎?!全城官民沸騰了,有官員以正式公文的方式彈劾他們,可幾天之後事情出了結果,這兩人兩袖金風胸配紅花,得意洋洋去西湖划船玩去了。
太荒誕了,這個世界還有公理道義嗎,岳飛抵達臨安之後,聽到看到這些,就此明白了官方對這次北伐的定性原則。
什麼是功,什麼是錯,最終的解釋權早就另有宗旨了。
行情有變,岳飛卻不變。他在覲見之前就把賞賜都推了,選字用詞間充滿了棱角,讓某些人坐立不安——“……區區之志,未效一二,臣復以身爲謀劃,惟貪爵祿,萬誅何贖!”
什麼功勞都沒有,還爲自身打算,貪圖錢財官位,殺一萬次都不夠。這樣的話直指張俊、王德、趙構、秦檜,讓這些人對號入座,正視自己拙劣骯髒的勾當。
真以爲怎麼受的賞,爲什麼發的錢,會沒人知道原因嗎。岳飛一時激憤,相當於挑明瞭告訴皇帝、首相、大將軍們,你們聯手在我背後搗鬼,做了什麼我都知道!並且我很介意,不想裝糊塗,跟你們同流合污!
岳飛再次要求辭職。
趙構也拿他沒辦法,只有親自寫了一份詔書,裏邊先肯定岳飛的成績,“卿勇略冠時,威名服衆。”再申明朝廷還是有長遠打算的,“方資長算,助矛遠圖,未有息戈之期。”最後打出人情牌,“雖卿有志,固嘗在於山林;而臣事君,可遽忘於王室?”你只顧自己逍遙自在,不管還在水深火熱中的政府了嗎?
如此這般,岳飛終於不提辭職的事,走進皇宮,和趙構見面。見面時整個皇宮迴響着趙構一個人的聲音,他溫馨、尊榮、關切地說了很多,換來的是岳飛無可挑剔的禮儀。
除此之外,岳飛一直沉默,一個字都沒回答。(“帝問之,飛拜謝而已。”)當天岳飛離開,在他的身後,是幾道各有內蘊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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