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3章
樞密使了,軍方至高官銜,嶽愛卿,我愛你到了最高檔。
——“今卿授任甫及旬浹,乃求去位。有其時,有其位,有其權,而謂不可以有爲,人固弗之信也。”
就任不到半個月就想着辭職,真讓人失望。現在你有發揮的機遇,有做事的權位,卻說沒法按自己的心意爲國效力,說出去誰信呢?
是的,你的心裏有疑惑,那麼我們做點實事,讓你產生被重視的感覺。張俊與你不和,是吧,那麼把他調出臨安,到鎮江府去上班。中央樞紐之地,完全由你和韓世忠把持,這樣你看如何。
岳飛沉默。
韓世忠沉默。
再一次被公開戲耍了。至高無上的皇帝啊,你爲什麼要玩這樣把戲呢。樞密院在宋朝只是軍方名義上的最高權力機構,實際上在首都有層層枷鎖封禁着它的職能。而鎮江府是哪兒,它是南宋長江防線的中間位置,本身聚集着張俊的全部軍隊,又剛剛吞掉了韓家軍,岳飛在臨安被管制,岳家軍被分割成兩個部分,這些加在一起,已經讓張俊實際上控制了南宋的全部軍隊!
趙構卻得便宜賣乖,說什麼遠調張俊,讓韓、嶽坐鎮中樞……這讓人除了沉默以外,還有什麼辦法。難道冷冷地一笑,說皇帝你真小人?!
於是趙構所想、秦檜所思,都變成了現實。韓、嶽軍隊被奪,軍隊肢解,在臨安城半軟禁。而國防全面交給了張俊。這時是七月末,兩個多月之後,事情突然有了變化。
不在內部,而是江北。
金國的都元帥,威名赫赫神勇無敵征戰無厭很少獲勝的四太子殿下金兀朮再一次領軍出征,侵略南宋。這一次他選的位置仍然是淮南路,正是張俊的防區。
張俊手握近30萬精兵,與淮南一路金軍抗衡,這是從所未有的優勢。他不必做出怎樣周密詭譎的安排,只需要陳兵列陣與敵正面爭鋒即可。
實力決定一切。
可實際的戰局走向讓每一個漢人驚愕。張俊居然坐在鎮江府不動,全部精兵都固守江南不動,只是派出去一些偵察兵過江刺探軍情,隨時向他彙報。
淮南全境拱手送給金人,任憑擄掠蹂躪。
這是怎樣的怪異荒誕瘋狂!哪怕是當年北宋亡國,懦弱屈辱層出不窮,也從來沒有過不抵抗!不說太原、真定等抗戰名城,連開封陷落時也不是拱手讓人。而這個張俊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開歷史之先河,隔江坐視江北大片國土淪喪,坐視無數同胞生死凌虐。
這樣的人居然是當時南宋軍方的最高首腦!
張俊還振振有辭,他說縱觀國際大勢,南北就要達成和平了。這次金軍侵略不過是因爲上次柘皋之戰丟了面子,回來出出氣罷了。沒必要過江交鋒,很快他們就會撤退了。
言外之意,退一步海闊天空,與其怨怨相報,爲何不高姿態些先讓一步?爲了和平,哪怕有些犧牲也是值得的。
千年之下,這種奇談怪論都讓他氣得頭暈,何況是當時。一時間南宋朝野大譁,無數人彈劾指責張俊,連打定主意沉默到底的韓世忠、岳飛兩人都沒忍住。不爲別的,哪怕從純軍事角度來看,張俊都浪費了一次比從前更理想的機遇。
金兀朮這次是來找死的,他的兵不僅少了,連糧草輜重都嚴重不足。女真人的短板從這時出現,這個種族在宋、遼兩國的腐朽中迅速崛起,既沒有底蘊也沒有規劃,除了最初時打仗勇猛之外,什麼都很劣等。他們不懂管理,不事經濟,純原始社會過渡到了半封建半奴隸制,十幾年間很多事都知其所然,不知其所以然。
這一點,他們比契丹人差遠了。
在金兀朮的管理下,開封城、燕雲十六州等曾經舉世最繁華的地區一片荒蕪,滿目所見除了死人死狗之外全是野草,搞得他親自出徵,都沒了糧草。
在淮南地區一個多月的侵略時間裏,這幫女真人餓得喫牛、喫馬、喫俘虜,混得人不人鬼不鬼。當是時,如果宋軍調重兵過江,女真人將不戰自潰。
天賜良機被白白浪費,韓、嶽兩人忍無可忍,各自寫了一份奏章,一方面彈劾張俊,一方面反對議和。這在稍有良知的人看來,都是在盡一介國人的最基本義務,可對趙構等人來說,是挑釁。
計劃提前執行。
之前對岳飛的各步驟準備都可以收網了,秦檜組織了最高規格的彈劾隊伍,由御史臺、知諫院互動配合,御史中丞何鑄、右諫議大夫万俟卨、殿中侍御史羅汝輯出面,蒐集證據彈劾岳飛。
這是件非常挑戰的任務,這三個人動用國家機關追溯岳飛平生事蹟,事無鉅細一一考證,最後只羅列出了三條“罪過”。
1,岳飛工作態度惡劣。“日謀引去,以就安閒。”
2,淮西之戰,也就是第四次北伐結束的後一年,張俊搞出柘皋大捷那次。岳飛“堅拒明詔,不肯出師。”
3,倡言楚州“不可守”。
以上三條,先不說對錯,直接透露出一個真相。岳飛在紹興十年第四次北伐之前的一切行爲均無可挑剔,是品行完美沒有瑕疵的人。
而這三條本身也都站不住腳。第1點,岳飛是寫了很多次辭職信,甚至有一次自動解職罷工。這在封建王朝皇權至上的理念裏很是大不敬,但是一來事出有因,每一回趙構都嚴重挫傷岳飛的報國之心;二來,宋朝是一個寬鬆的政治環境,官員辭職從來不是罪惡,很多時都是不戀權貴的清高行爲。
至於第二、三點,前面事發時早已敘述清楚,淮西之戰時,岳飛被各方面的命令所左右,被隔離在戰區之外。楚州……相信直到這時,岳飛纔會知道當時張俊爲什麼揣着明白說糊塗,不依不饒地一定要他表態。那是個坑,早就挖好了等着他往下跳。
意識到這一點,再親眼目睹了韓世忠的經歷,還有七月初剛從楚州回來時辭職,趙構爲什麼沒有同意……那時同意了的話,怎麼去打壓一個官場之外的人!
岳飛的心變得冰冷,一瞬間他彷彿置身於夢魘之中,這一切會是一個整體計劃流程嗎?!
他在冰冷,在回憶,彈劾已經進入到另一個層次裏。
趙構親自出面暴料,他認爲,岳飛在楚州時於萬軍之前說楚州不可守,城防沒必要修,完全是收買軍人,達到加強個人勢力網的目的。這樣的人,讓國家、讓他怎麼去信賴(“故其言如此,朕何賴焉!”)
秦首相第一時間跟進,表態說,岳飛隱藏得很深,他對人說這些話,中外人等未必能洞察真意,多虧陛下揭露。
這兩句話在南宋官場引起爆炸性的動盪,皇帝、首相公開懷疑帝國最強的將軍、樞密副使大人的忠誠性,這是之前十幾年裏所不敢想象的。
一時間下邊說什麼做什麼的人都有,這就是機遇,頂級大佬們的摩擦,是珍貴的重新排隊的機會。
岳飛努力地讓自己冷靜下來,事到如今,他必須做出決斷了。
岳飛再一次辭職,他在奏章裏寫到自己多年的服務很不到位,有這樣那樣的錯誤,請陛下“保全於始終”,讓他“遠引于山林”。
有宋一代,優禮臣僚,再大的罪臣也不過是貶黜流放了事。岳飛提到保全於始終,已經充分地考慮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把後果往惡劣裏預計了。
這一次趙構同意了,罷免岳飛公職,改任萬壽觀使,喫一份優厚的年薪,再不插手官場軍隊的事。這似乎很不錯,岳飛被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從此無官一身輕,沒是非了。
但是,有兩件事也同時發生,全面聯繫起來,纔會清楚岳飛此時的處境,以及趙構的真實目的。
岳飛罷官時是公元1141年,宋紹興十一年的八月。這時金兀朮收兵回了開封,給趙構寫了一封信。信裏以上位宗主國的身份一通訓斥、責罵、警告,把之前的戰爭全歸罪於南宋的忘恩負義,而他是仁慈的,仍然不想毀滅一個曾經馴服溫存的僕人,所以寫了封信主動罵人。
這份由被扣押在金國的原南宋使者帶回來,趙構、秦檜接到之後表面上誠惶誠恐,暗地裏心花怒放。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來了這個意向。
該死的金兀朮,這個倒黴孩子,當年好不容易達成了和平,他非要打。結果怎樣,被岳飛打殘了吧,現在沒人攔着都沒法過江了吧。這才知道議和的好處!
趙構立即寫了回信,在信裏承認自己從屬國的身份,承認一切錯誤,推卸一切錯誤,那都是幾個前線的將軍自作主張搞的!而他本人,是極其嚮往和平的,請“太保?左丞相?侍中?都元帥?領省國公”宗弼閣下代爲向金國皇帝陛下轉達。
既然議和再次擺到了日程上,那麼還需要放任岳飛嗎?於是岳飛下課。
上面是岳飛被罷免的外部因素,這之外就是關於岳飛的罷免詔書。中國的文字是很講究的,中國的官場哲學是很深奧的,國手佈局步步緊逼,每一個進程都是爲後續手段的鋪墊。
詔書裏說,岳飛有“深釁”,“有駭予聞,良乖衆望”,皇帝“記功掩過,寵以寬科全祿,以盡君臣之契,保功臣始終。”要岳飛“無貳色猜情,朕方監此以御下,爾尚念茲而事君。”
這些文字裏處處都是陷阱伏筆,既承上,給岳飛的罷官定性爲有罪;復啓下,爲以後可能出現的進一步處理留下了理由。
岳飛文筆佳妙,這份罷官制裏的隱患明眼人一目瞭然,他有什麼不知道的。有人勸他做些補救,比如求見皇帝進一步表白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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