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9章
誰不死在前線,就得死在他的手裏!
同一時刻,完顏亮也滿肚子的牢騷。以爲他喜歡瓜洲渡口嗎,甚至願意落腳在和尚廟裏嗎,這都是一連串的不得已。
按說他該進駐揚州,那裏才合適做指揮所。可是那兒滿城裏都是詛咒他必死於此的標語,看得他心煩意亂。他那顆敏感、詩性的小心臟不由自主地展開聯想,會變成事實嗎,會變成事實吧,打仗是要有口彩的啊……他決定無論如何不住揚州。
這時,他不知道這個決定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進抵瓜洲渡,完顏亮整頓軍隊,準備儘可量快地渡江,可是他很快接到了戰報,說南宋方面主動進攻了,很多海鰍戰船從南岸起航,正駛向瓜洲渡口。
完顏亮火速趕到江邊,正看到南宋的戰船在水面上行動如飛,直逼北岸,他的軍隊迅速做出防守準備,卻見這些船在岸邊劃了個線條優美流暢分外風騷的的弧線,又重回了江心。等他們放鬆了警惕,覺得沒事了,這些船又衝了回來,速度、弧線再一次上演。
流暢依舊,風騷更甚。
這種情況一連三次,北岸的金軍集體瞠目結舌,他們從來沒想過在風高浪急如此寬闊的江面上,會有船劃得這樣隨心所欲。
沮喪不可遏制地出現,眼前這一幕讓前兩次水上大敗的金軍感到深深地無力,面對這樣的技術,就算有船又能怎樣,何況現在連大船都沒有。
危急中,他們聽到了一個充滿了樂觀主義浪漫精神彷彿洞徹了所有祕密的聲音說——不要慌,這些船都是紙、做、的。
完顏亮如是說。
不帶這樣忽悠人的!
當天江邊上幾十萬金軍淚流滿面,又一次被這個叫完顏亮的皇帝強姦了民意。無可奈何,只好悻悻然散了,只留下完顏亮一個人獨立江邊。
完顏亮的心很亂,他隱約地感覺到大事不妙了。採石磯無法突破,轉攻瓜洲渡,這能行嗎?軍隊還是之前的軍隊,所差者是士氣愈加低落。戰船還是那些戰船,差的是數量越發地少了,兩相對比,瓜洲渡之戰比採石磯更加沒有把握。
而國內叛亂改朝換代的消息卻再也捂不住了,完顏雍變得法兒地把消息滲透進前線,每天都有逃兵出現,這種勢頭只會越來越嚴重,直到南征大軍解體……完顏亮不寒而慄,到那時,他將如何是好?
之前有退路而不退,這時想抽身而不得。
後悔更是沒法奢求的東西,留給完顏亮的只有孤注一擲強渡天險了。而他同時仍然堅信,只要他的數十萬大軍踏上了長江南岸的土地,天下就仍然還是他的,他還是會成爲統一南北混同胡漢的一代大帝。
絕望與奢望交織,危機與夢想同步,完顏亮一會兒像墜入了冰冷的深淵海底渾身發抖萬劫不復,一會兒又靈魂升騰自覺金冠加頂無上尊榮……他在懸崖絕壁的邊緣上下了這樣一條命令,來拯救自己的命運。
令:
轉天即渡江,軍士有臨陣逃跑的,殺蒲裏衍(小隊長);蒲裏衍逃跑的,殺謀克(百夫長);謀克逃,殺猛安(千夫長);猛安有逃的,殺其總管!
命令下達,全軍一片譁然。這是在幹什麼,全軍連坐,也就是全軍皆仇了?!這個念頭在女真大兵們的心頭閃過,被壓抑了很久的暴戾怨恨猛然擡頭!
軍隊是個非常特殊的東西,從它出現之日起,就被要求必須無條件地服從任何命令。這是爲什麼呢,就是因爲它有隱患,它會不服從命令!
完顏亮一步步成功地把他的軍隊逼上了絕路,讓這種隱患浮出了水面。
完顏亮把全部的希望都壓在了渡江成功上,卻不知即使這時順利渡江,也談不到什麼建功立業了。機會不會站着不動永遠等人,他的機會只停留在採石磯,那兩天過後,好運已經先他渡江,站到了南宋的一面。
金軍從採石磯撤軍東進之後,李顯忠才帶着生力軍趕到,這裏的防務立即充實。
虞允文準確預判下一個戰場是瓜洲,他向李顯忠借了18000名士兵趕赴與瓜洲隔江相望的京口,途中順路拜訪了劉錡。
劉錡已到彌留之際,他拉着虞允文的手說,我的病沒有什麼可說的,朝廷養兵30年,最後大功居然出自君輩書生之手,真使我輩軍隊愧死!
虞允文感嘆,安慰了幾句,匆匆趕往了前線。在他身後,劉錡不久病重身亡。這位老兵死了,其實他完全不必感覺慚愧。
“朝廷養兵30年……”
我個人覺得,這句話很可能出自宋人史官的捏造。南宋官方在這30年間做了什麼天下皆知,殺功臣散軍隊敗壞鐵血軍魂,哪一點稱得上“養”?
尤其劉錡是當事人,他像岳飛一樣接到過十餘塊連續的收兵金牌,唯一比岳飛幸運的不過是躲過了一刀加身而已。
滿腹怨懟,從哪兒能生出半點的慚愧?!
虞允文趕到了京口,在這裏他瞬間就放鬆了。這裏有大批的戰船,外加充沛的修補材料加工人,他能在很短的時間內改裝甚至趕造戰艦,加強江防力量。
而他真正的底氣還在陸地上,南宋軍方終於完成了集結,在最初的混亂恐慌之後,楊存中、成閔、邵宏淵等諸路軍隊已經彙集到京口一線,軍力達到了20萬以上。這等規模,哪怕金軍渡江成功也將遭遇嚴厲挑戰,到時以久疲懷恨之軍,面對被逼至絕境的守軍,憑什麼敢說必勝?
這些完顏亮都不知道,知道了也會強迫自己不知道,他眼下能做的就是向全軍施壓,逼着軍隊像他一樣變得瘋狂,必須殺過長江去!
這種壓力把很多金軍的高級將領逼到崩潰,爲了活下去,他們走進了金國兵部尚書、浙西路都統完顏元宜的帳篷裏。
這個人官兒很大,職正當位,是官方的軍隊主管,可這並不是這些大兵走投無路之後來找他的原因。真正的理由是,這個的底色。
完顏元宜,本名耶律元宜,他爸耶律慎思是反水的那一代耶律裏的佼佼者,他作爲權二代一直平步青雲風聲水起。
可遺憾的是,他還是姓耶律,哪怕已經叫完顏元宜。
一羣滿手血腥的亡命徒聚在有叛變血統的世襲亡命徒的帳篷裏,集體體會走役無路的命運,不需要很長的時間,血腥味立即濃重。
局面很簡單,前進是江水,後退是陛下的屠刀。前進後退都是死,那麼誰去死?!這個答案自從金兀朮得權之後就只有一個,完顏亮!
哪怕他是皇帝。
說做就做,擋在他們面前的難題有兩個,一個是士兵,需要立即鼓動起來。耶律元宜先從本部士兵下手,他宣佈了完顏亮的“最新命令”。
令全軍明早出戰,都下馬遊過江去,攻擊南宋江防陣地!
軍營立即爆炸了,誰聽見誰反。
第二個是完顏亮的護衛親軍。那是5000名金國軍隊的最強精銳,他們精於騎射萬里挑一,身披名貴的茸絲軟甲。其中紫茸爲上,青茸下品,對外統稱爲“紫茸軍”,又稱“硬軍”或“細軍”。完顏亮常說,平定江南有這5000人就足夠了。
幾十萬軍隊造反,5000人當然不算什麼,可拖延時間製造混亂出現變數卻不得不防。爲此耶律元宜於傍晚時分親自去了親軍營,對精銳們說,宋人在江東的財產全都集中在海陵城,皇帝有詔命你們馬上去取來。精銳們馬上信了,皇帝的錢當然要由他們去取,取時自然要收取車船勞務費。這是特權更是本職,向來都由他們來幹。
精銳們馬上出發。
這時完顏亮的御營被孤零零地晾在了瓜洲鎮龜山寺附近,飄浮在夜幕下週圍數十萬軍隊的海洋裏……
當天晚上完顏亮像往常一樣入睡,沒人知道他是否在南北受敵前進無路後退遲疑的局面下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但是他熄了燈,上了牀。這本身就是很強的素質,很強的心理修養。尤其是可以考證的是,當天晚上他的牀上沒有女人,他並沒有用發泄來抵禦焦慮恐慌。
夜幕漸深,直到曉色初現,光明就要重臨大地了,據說這個時段正是人類睡眠最深沉的時候。就在這時,完顏亮突然驚醒。
他聽見了喊殺聲,聲音迅速逼近,幾乎沒有阻礙地接近了他。下一刻弓弦的嗡鳴聲大作,有羽箭射進了他的大帳內!
完顏亮愕然,他起牀亮燭,拿起那支箭,震驚於那是他的軍隊、金軍士兵使用的羽箭。史料記載他嘆息了一聲,說不是南宋劫營,是自己人造反啊。
他的內侍勸他逃跑,完顏亮苦笑,能跑到哪裏去?皇帝不是富有天下,就是貧無立錐,今天他十死而無生。這樣想着,他沒有束手待斃,而是摘下壁上的弓箭,準備拼死一捕。
他沒有機會,那天他的大帳外聚籠着近2萬兵金軍,人有一弓,向大帳內射箭……每人哪怕只射一箭,覆蓋面也足夠讓他千瘡百孔。
可奇蹟的是,當叛軍衝進皇帝御帳時,完顏亮還在地上抽搐着沒有嚥下最後一口氣。這讓叛軍們驚喜且滿意,這些人用手裏的弓弦送了皇帝最後一程。
以弒君得位,以被弒終局,中間貫穿以無數的殺戮,這就是完顏亮作爲金國皇帝的一生。評價他實在想不出什麼新鮮的詞彙,一個典型的只以滿足個人願望爲目的的獨夫而已。可以說,在他的心靈深處,皇帝的定義是很怪的。
皇帝自稱“寡人”,意思是寡德之人,是古代賢君時刻提醒鞭策自己不要缺德的警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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