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0章
他想到了安丙。
楊巨源、安丙、張寧、李好義集結了74個人,在月圓之夜,忽然大呼衝進了吳曦的僞皇宮。那座宮殿就算再小,也有近千人以上的衛隊,但是當李好義高喊奉臨安朝廷密詔殺賊時,這些衛兵全都扔了兵器站到一邊,聽任這74人衝向吳曦的臥室。
吳曦的夢做得正美,無論如何沒有料到會有敵人直接衝到他的面前。倉促間,他的臥室裏連把刀都沒有,他本人被兩個士兵砍掉了頭顱。
這時距離他叛變稱王僅僅過去了41天!
他爲什麼會死,原因是很多的,最大的一條是他光榮的父輩們。吳玠、吳璘、吳挺,哪一個都鐵骨錚錚,與金國不共戴天,在他們的帶動下,蜀川百姓也都有強烈的自尊,絕不向異族人屈膝。所以從他叛變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經是蜀川公敵。
他死時,再沒有任何人與他站在一起。
背叛的代價是巨大的,吳曦的人頭被送往臨安,趙擴將其獻祭於宗廟、社稷,全城示衆三天。吳曦的妻子兒女被處死,男子年15歲以下者送兩廣州軍編管。
吳璘的子孫被全部從蜀川遷出。
吳玠的子孫免連坐。
吳氏四代忠義功勳,至此化爲泡影。
很多人不理解吳曦爲什麼要叛變。他家早就是蜀川的無冕之王,難道加上個封號是那麼重要嗎,值得他認賊作父,違逆天地祖宗當賣國奴去交換嗎?!
這實在不等價,無法理解。
其實設身處地,這也很正常。想想吳曦的人生經歷,從小就當質子,被扼殺理想,連一個正常男兒想奮發爭取的正常心理都被殘忍壓制,他有什麼理由不恨趙宋呢?趙宋何時視其爲忠良,他何必以忠良報之。
更何況前車之鑑讓人心寒。
金國的勸降書裏說得好——“……且卿自視翼贊之功孰與岳飛?飛之威名戰功,暴於南北,一旦見忌,遂被參夷之誅,可不畏哉!”
說得非常對,忠到岳飛的程度,不過是被冤殺而已。吳曦拿什麼與武穆王比,他當然不要那樣的結果。想到這些,對吳曦的憎惡有點提不起勁了,何必呢,此時的趙宋,除卻站到了民族道義的至高點之外,根本沒有讓人效忠的理由。
回頭說平叛之後的蜀川。先是獎賞,其規模之大,賞賜之巨是前所未見的。有420餘名將領或建節,成爲軍階最高的節度使,或白身授郎。全軍約7萬人升三階官,少數升五階官,統計遷轉官達30萬階。爲這次羣體升官,此後四川總領所每年要多支錢物280餘萬貫。
這還不包括對平叛將士一次性賞賜的金7000兩,銀61.777萬兩,錢8.025萬引,絹61.7萬匹。
如此巨賞,很讓人懷念,當初衝進吳暗僞宮的人數是74個,還是74萬個呢?
再說戰爭本身。吳曦的滅亡是措不及防的,不僅吳曦自己,金國方面更是毫無知覺。安丙、楊巨源、李好義等人一邊向臨安方面報功請獎,一方面出川進攻。
收復關外四州。
階、成、和、風,這是蜀川的屏障,雙方要點所在。按常識,想收復它們會非常困難,金軍當年使盡招數,也沒能奪到手,這時肯定會重兵防守。
很意外,沒這樣。時光在流逝,論變質的速度,女真人要比南宋方面只強不弱,連基本的軍事常識都在糜爛中,他們在四州的駐軍非常少,並且從心底裏往外的不自信。
李好義、楊巨源率領少量部隊,比如步騎1000人,死士200,就強攻下了和州。四州相繼迅速收復,這是好事,眼見蜀川恢復了正常,可偏偏又出事了。
要不怎麼說蜀川就是這麼的邪性,在此割據的,從沒有能長遠過三代的。攻打此處成功的,轉眼就會倒黴滅亡。
此次平叛也不例外。安丙的私心不知怎麼搞的,一瞬間就膨脹了。他給臨安寫的報功信,對外宣稱功勞是楊巨源、李好義的,事實上也是,這兩人既是首倡,更是實際操作者。可安丙在信裏完全歸功於自己,楊、李二人隻字不提。
這樣會有後患,兩人難免會在知情後報復。安丙爲了穩妥,把楊、李應該得到的賞賜都轉交到了王喜的身上。
王喜是吳曦的親信,川軍的重要將領。吳曦叛國時,王喜是附逆的軍方首惡,這時搖身一變,仍然是正義的代表。
王喜毒死了李好義,又設計誣陷楊巨源造反,逼其自殺。這樣,蜀川權力全落入到安丙、王喜手中,而臨安投鼠忌器,哪怕知道了真相,也不敢追究,以免吳曦叛變再次上演。
好歹總算是熬過了蜀川危機,總體算來,儘管花了錢、受了怕,但對南宋來說,還是得大於失的。說錢,賞再多的錢,也是肉爛在自己鍋裏,沒便宜異族人。並且給公務員加薪了,也等於間接地提升消費力,蜀川那邊的生意會加倍紅火。
官銜,與加薪同解釋。
關外四州也收回了,吳氏四代盤踞蜀川的隱患也解除。楊巨源、李好義的死,純以功利角度論,也不是壞事。
蜀川的軍政大權完全掌握在正規國家職能部門、正規軍手裏,而不是民間力量分權,這對穩定無疑大有好處。
凡此種種,都在好轉。從宏觀控制上說,南宋在戰爭中習慣戰爭,優勝劣汰,是一種新生似的整合。這對一個老牌帝國而言,是件極其重要的好事。
可是韓國戚挺不下去了。
宋朝的立國之本——錢,終於告急。國庫空了,皇家開始動用私房錢,比如太皇太后謝氏捐了100萬貫犒軍,韓國戚本人也把國家歷次賜予他家的金器,總和6000兩黃金捐了出來。可結果居然是一片罵聲。無數國人說他故作姿態。
和平時代,以政治手段建立起來的獨裁局面,終於在軍事失利的大勢下動搖了。沒奈何,韓國戚決定派人渡江議和。
在他想來,理智分析的話,南宋不好過,金國一樣在崩盤前夕,各退一步,是雙方都能接受的,甚至是期盼的。
可是議和展開之後,他才發覺不對頭。不僅金國坐地起價,搞得好像多想打下去一樣,連內部也派系林立。他火線提拔起來的兩淮主將丘崈居然要架空他,建議議和事情韓國戚迴避,理由是金國認爲他是戰爭的主謀,是罪人,要受審判的。
韓侂冑大怒,丘崈不止是背叛了他,更把南宋的利益扔到了一邊。試想談判桌是戰場的延續,對方要什麼,就儘量拒絕什麼纔對。這時談判纔開始,就應對方要求把本國的平章軍國事大人踢出局了,下面的條件還用再講嗎?!
昏聵險苛,無以爲甚。丘崈下課。
全江南官場海選議和人員,中選的是蕭山縣丞方信孺。誠然,方信孺在不久之後表現出了卓越的外交能力,可一介縣丞做主管,也着實地體現了當時整個南宋官場、士大夫羣落對韓國戚的對抗。
方信孺進入敵佔區之後,住進了一連串的牢房。面見金國左丞相兼都元帥宗浩之後,住的驛官上都臨時寫了兩外字:“天獄”。
天字號牢房。
談判的難度可想而知。宗浩是完顏璟培養出來的新一代知識性丞相,漢文化濃度一點不比江南那邊低。他先是一連串的指責,之後興致不發,提出了個新要求。
南使,我們聯句吧,你對得上來,我們才繼續。他出上聯:“儀秦雖舌辨,隴蜀已脣亡。”這是說,哪怕你像張儀蘇秦那樣能講,蜀川已經丟了,江南脣亡齒寒,眼見完蛋。
方信孺對:“天已分南北,時難比晉唐。”這時候再不是石敬瑭賣國的時候了,長江是天塹,試過多少次了,你們金國哪次成功了?
金國開出的條件是:1,割地,南宋割讓兩淮;2,增歲幣;3,稱臣;4,索犒師,銀索逃亡人;5,縛送首謀者。
這5條南宋對割地、稱臣是絕不答應的,縛送首謀者,南宋推出三個替罪羊,分別是蘇師旦、鄧友龍、皇甫斌。至於歲幣,只能增加到紹興議和時的25萬兩,除此之外,再不可能。
金國大怒,你們失信,戰爭是你們挑起來的!
方信孺更怒,是你們失信在先!
金國愕然。
方信孺:我們去年6月開戰,你們在4月的時候誘降吳曦,原始文件都找到了,還想抵賴?更何況以強弱而論,你們奪得了滁州、濠州,我們也攻下了泗州、漣水;我們打不下宿州、壽州,你們就攻下了廬州、和州、楚州了嗎?五個條款裏我們已經答應了三款,你們還不同意,大不了重新開戰就是。
金國繼續愕然。
這就是戰爭實況。雙方勢均力敵而已,不存在誰佔了優,誰吃了虧,誰必須怎樣。韓國戚之所以主動求和,是國內的政局不穩,讓他感受到了危機。如此而已。
儘管這樣,金國仍然在加價,並且指名要求南宋另派使者,這個方信孺的頭實在是太難剃了,漢人如果都這樣,女真人的幸福還能保證嗎?
方信孺回去述職,韓國戚親自接待。兩人的交談很快卡在了金國第五個條款上,方信孺表示實在不敢說,韓國戚急了,你不說我就編管你。
方信孺:不過是要太師的人頭罷了。
下一瞬間,方信孺被連奪三官,貶臨江軍居住。
這實在是韓國戚的不是了,方信孺出使不辱使命,是自紹興時期直到這時幾十年間表現最好的外交家,韓國戚出於私人憤怒就流放他,實在是氣度見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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