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斷魂槍》看老舍對中國文化身份的追求_老舍《斷魂槍》的文化意蘊及啓示
關鍵詞:《斷魂槍》老舍文化身份
1935年,老舍想寫一部武俠長篇小說《二拳師》,後未寫成,他便將其改寫成短篇小說《斷魂槍》。該小說情節簡單,講述了沙子龍這一武林高手改變身份當客棧老闆後的境遇,串連王三勝賣藝、孫老者與王三勝比武、孫老者獻技三個小片段。其中沙子龍從俠客到客棧老闆的身份改變鑄滿了作者深沉而凝重的文化情結。“身份”(identity)作爲一個從心理學引入社會、文化研究的重要概念,原意“就是一個個體所有的關於他這種人是其所是的意識”①,這種意識在社會劇烈變動時期往往不斷變化。老舍《斷魂槍》的創作,正體現了30年代中期民族危機時刻,作者對民族文化身份的思考和追求。
一、個人身份的轉換
“沙子龍的鏢局已改成客棧。”這是小說第一句,也是第一段,開門見山地表明瞭沙子龍個人身份的變化:由走鏢的武師變成了客棧的老闆。馬克思曾經談到,人們只有在自己的生存方式中才能獲得對自身的把握,也就是獲得自己的身份。現實中,人們的生存方式表現出職業化的特點,身份往往由職業角色而定。一方面,身份比角色含義更廣,同一個身份可有多種角色;另一方面,身份的定位又受制於角色,職業角色的變化往往會導致個人身份的轉換。沙子龍職業的改變就引起了其個人身份等諸多方面的變化。
首先,外在的變化最明顯。誰不曉得沙子龍是短瘦、利落、硬棒,兩眼明得像霜夜的大星。可是隨着身份的變化,沙子龍外貌有何改變呢?小說輕描淡寫地說:“他身上放了肉。”這一句讓人無限感慨,讓人聯想到劉備曾因髀裏肉生而感觸落淚。要知道沙子龍是一個俠客,一個曾經縱橫武林的英雄,自創“五虎斷魂槍”,打遍西北無敵手,獲得“神槍沙”的稱號。可如今隨着鏢局改了客棧,大槍立在牆角,院子裏有幾隻樓鴿,閒時就是溜溜鳥。
其次,隨身份改變而來的內心變化。身份的改變往往會有一定心理落差,身份角色差別越大,這種心理落差就越大。從“鏢局”到“客棧”這是一種身份的轉換,“客棧”使得沙子龍從一個蓋世大俠變成時代的棄兒,這種身份的轉換中有一種常人無法體會的巨大心理落差。小說中,作者特別注重對沙子龍身份轉換後的心理描寫。小說從傳統的外視角轉向內視角,着重寫沙子龍的內心世界,來表現沙子龍那種身份轉換的心理變幻。細察沙子龍其人,白晝黑夜,判若兩人。白日裏他如隱士,不大談武藝和往事,與世無爭。可是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沙子龍則關起門來,獨自拿起槍,一氣把六十四槍全部刺下。這分明又是個虎虎生威的俠客。對沙子龍來說,武術早就從餬口的營生成爲一種人生的信仰。“摸摸這涼,滑,硬而發顫的杆子,使他心中少難過一些而已。”這種舉動顯示出他對那套槍法的感情,這槍已經真正融入了他的生命。沙子龍那悲哀絕望的心境由此隱顯。這也充分體現出沙子龍對自我處境現狀、個人身份轉換的清醒認識,更體現了他對傳統俠文化身份和未來的思考。
二、文化身份的變遷
小說的第二段開頭一句“東方的大夢沒法子不醒了”,有無限的悲涼,這表明沙子龍個人身份變化後有更深層的文化身份的變遷。《斷魂槍》其實有一種文化象徵意義,因爲武俠文化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佔有特殊的地位。傳統的俠客身上總是籠罩着一種浪漫主義、理想主義的光環。衆所周知,沙子龍原是走鏢的,江湖行走講究肝膽相照,重然諾,輕生死,這是中國俠文化的精神所在。沙子龍從一個走江湖的俠客,成爲一個招呼客人的客棧老闆,院裏的大槍換成了鳥籠。走鏢這一行喫的是江湖飯,要結交三山五嶽、黑白兩道的朋友,身懷絕技,過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而客棧老闆來的都是客,有錢便是爺,必須八面玲瓏。前者重然諾,後者重利益。這兩種身份差距可謂判若雲泥,這完全不同的兩種角色實則代表兩種不同的文化。
這裏我們會想,一個蓋世大俠,怎麼會金盆洗手、隱退江湖呢?是不是傳統武俠小說中所謂的急流勇退呢?小說第二段說得很清楚,其深層原因是文化變遷,是因爲炮聲壓下去馬來與印度野林中的虎嘯,堅艦掀翻了祖先所信的神明,棗紅的鑣旗、綠鯊皮的鋼刀、串鈴的口馬、江湖的黑話、義氣與聲名,都夢似的變成昨夜的。總之,江湖不再。武林高手,英雄兒女,離開了江湖就喪失了生存的基礎。沙子龍眼瞅着自己的世界摧枯拉朽般瞬間被時代的狂風吹走,他不是主動地退出江湖,而是被歷史崩塌的巨大氣流給無情地拋了出來。
應該說武術是江湖的魂,江湖是武術的根,可江湖都沒了,武術還有存在的必要嗎?沙子龍身上曾有的光環被西方的大炮轟得杳無蹤跡,如天朝帝國一樣從天上跌落凡塵。不大會兒,失去了國土、自由與主權。門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槍口還熱着。長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乃至武術還有什麼用呢?快船大炮首先挑戰的就是中華武術的權威性和自信。“月棍年刀一輩子槍”,是指槍法深奧難學,變化莫測,槍乃兵器之王,象徵着精華內斂、含蓄靈動的中華武魂。可如今,一輩子功夫練就潑水不進的槍花,被一粒小小的“花生米”(彈丸)就可輕鬆穿透。武術,還有存在的價值嗎?
沙子龍因此沒有了“較藝”的熱情,沒有了對過去被武俠視爲生命的名聲的維護,而任憑弟子們譏笑,默默忍受被世人慢慢遺忘。在小說結尾,沙子龍時而對話,時而自語“不傳!不傳!”透出生不逢時、英雄末路的濃濃悲情。這也讓我們看到沙子龍的悲劇不僅僅是個人身份角色的轉換問題,其實是整個傳統文化遭遇的身份尷尬。
三、文化身份的重塑
《斷魂槍》折射出近代中國社會急劇變革的現實:古老的傳統文化正被西方現代物質文明所替代,西方文化的不斷滲透和中國人身份定位的無着落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龍旗的中國不再神祕”,那什麼纔是真正的中國,什麼纔是中國人的魂?《斷魂槍》就體現了老舍對這些問題的思考和文化身份重塑的追求。
在現代社會,人們需要一種本體性的自我定位,這就是“身份認同”。在英文中,身份與認同是同一個詞“identity”。對身份的理解,往往取決於他認同的具體內容,取決於在他看來什麼是有價值的。②因此,只有確定什麼是我們民族值得認同的東西,才能確定我們的文化身份。那麼武術文化真如沙子龍說的會隨着他的“斷魂槍”一起進棺材?這是不是老舍所認同的呢?
《斷魂槍》中沙子龍身份的變遷也灌注了老舍對自己文化身份變換的思考。老舍是滿族出身,他父親曾提刀守衛北京城,抵抗過八國聯軍,可八旗的武功在西方大炮前黯然失色,他父親死於槍炮之中。1924年老舍遊學英國倫敦,滿族文化身份在異國文化面前,又變成中國文化身份,這種中外文化對比的滋味都體現在《二馬》中。遊學經歷讓老舍開始認同歐洲文化,回國所面臨的情況又讓他極度失望,這樣他創作了《貓城記》。小說中那種強烈諷刺,有失平和心態,表現出一種“身份焦慮”。所謂“身份焦慮”就是指身份的不確定性,個體身份轉換過程中的一種認同危機。吉登斯認爲“焦慮是所有形式危險的自然相關物。其成因包括困窘的環境或其威脅,但它也有助於建立適應性的反應和新的創新精神”③。《貓城記》發表後受到很多批評,這也促使老舍也對中國文化身份作進一步的思考,《斷魂槍》則是這種思考的產物。
《斷魂槍》中沙子龍被時代拋落勢在必然,同時作者又對他的醒悟、再生給予希望。小說寫到“神槍沙子龍”似乎慢慢被人忘了,似應自然收尾。可作者又再續一筆:夜靜人稀,沙子龍練了一套槍法,接着嘆一口氣,又微微一笑,說着“不傳!不傳!”一般研究者都將目光鎖定在“不傳”二字上,認爲這表明了沙子龍的心灰意懶,體現了老舍對傳統文化必然走向滅亡的感嘆。其實沒有注意到沙子龍那個意味深長的“微微一笑”,這背後似乎潛藏着無比的力量和自信。
我們再回到小說第三段:“這是走鏢已沒有飯喫,而國術還沒被革命黨與教育家提倡起來的時候。”這句突兀地單獨成段,說明沙子龍悲劇的背景。這其實也暗示國術總會有被革命黨和教育家提起來的時候,待時來運轉,國術會重登大雅之堂,光大中華傳統文化精神,這時沙子龍必然會傳。讀者應從“不傳!不傳!”的嘆息中聽出堅定的弦外之音:“要傳!要傳!”這含蓄的結尾表明了老舍的自信:傳統武文化定有重獲新生之時,老舍自己也是這麼實踐的。老舍的兒子舒乙回憶,老舍每天晨起第一件事就是打拳,雨雪無阻,後來還購置刀槍劍戟等十八般兵器陳列家中。老舍對傳統文化,尤其是武文化感情之深可見一斑,因爲傳統文化是中華民族之魂,是民族文化身份根基之所在。
我們可以看到,《斷魂槍》中老舍不再是以歐洲文化來嘲笑、否定傳統文化,而是冷靜面對和接受歐洲現代文明衝擊的現實。這種淡定之後潛藏着老舍的自信,他相信傳統文化定會鳳凰涅磐,那亦是中國文化身份重建之時。
①Straffon,Peter,Hayes,Nicky:AStudent’sDictionaryofArnold,1998,p87.省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