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四十章
沒見着阿春,她在佛堂中提着燈籠繞了一圈,果然發現她蜷縮在未完成的大佛肚子裏睡覺。白白胖胖的一團,寧靜安詳,看起來就像佛孕育的一個胎兒。或許是因爲沒有陽魃在身邊,浮屠祠的佛氣又太稀薄,她需要在佛身中睡眠,以修復自己損耗的肉身。
呵,那李柔風日後可怎麼辦呢?愛乾淨的,挑剔的,因爲怕吵而寧可不睡覺的李柔風,總不能讓他也縮在佛肚子裏睡覺吧。
抱雞娘娘一路走一路發愁。
回到宅院,廳前庭中燈燭高燒,照得地面亮光光的。小丁寶拿了小刷子和溼布巾,正和李柔風合力,將石礎一側的幾塊鋪地殘碑擦洗乾淨,小黃狗蹲在一旁,不停地搖着尾巴。
抱雞娘娘將骨灰罈遞過去,李柔風將齏粉均勻地倒在殘碑上,用軟刷抹勻,然後再用蒲扇把多餘的骨灰扇走。
大片綠瑩瑩的字跡呈現在他眼前,對面並排蹲着的四個小鬼被扇起來的骨灰糊了一臉。
四個小鬼齊刷刷地說:“真討厭。”
抱雞娘娘問:“這上面有記載城關石牢的事情?”
李柔風細細地看石碑上殘損嚴重的字跡,看到不清楚處,便以手指一點點去觸摸。“上一次看得比較潦草,但我記得我看到了什麼東西,或許和石牢有關。”
抱雞娘娘對小丁寶說:“小丁寶,今夜我們走後,你就去浮屠祠找阿春姐姐避一避,不要再待在這裏了,很危險。”
小丁寶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問:“那大郎君它們怎麼辦?”
抱雞娘娘道:“任你處置。”
小丁寶忽的眼圈一紅,“娘娘和柔風哥哥以後不打算回來了嗎?”他忽然明白了什麼,“娘娘是要去做什麼危險的事情嗎?會死嗎?”
抱雞娘娘摸了摸小丁寶毛茸茸的小腦瓜,沒有說話,舉着燈去照殘碑上的刻字。刻字如蚯蚓一般歪歪扭扭,她一個字都不認識。
“不想娘娘死,也不想柔風哥哥死。”小孩子說話沒有忌諱,他低了頭,掰自己的腳趾頭,黯黯道:“我還以爲我有新家了。”
李柔風忽的擡頭道:“一定會回來的,你別信她。”他對小丁寶說,“你藏好自己,別讓我們擔心。”
小丁寶望着李柔風,用力地點了點頭,他噔噔噔跑到李柔風身邊,雙手捂着自己的嘴和他的耳朵,悄聲道:“三郎哥哥,我信你,你要保護好娘娘。”
李柔風道:“好。”
小丁寶開心地跑回房間去收拾他的小包裹。
抱雞娘娘拎着燈籠,直起腰身,冷冷道:“小小年紀,就這麼多私心話兒,不是你兒子,勝似你兒子。”
李柔風低着頭繼續分辨殘碑上的字,抿着脣淺淺地笑了起來。
抱雞娘娘責怪道:“笑什麼笑?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笑得出來。”
李柔風道:“娘娘,‘死生亦大矣’。”
《蘭亭集序》一篇,在抱雞娘娘心中早已滾瓜爛熟,倒背如流。這五個字,他分明就是用的十年前他在蘭溪邊唸的那個腔調,她一聽便有些發癡。
她想,他是在揶揄她呢,還是在拿她取笑呢,還是在調戲她呢?他把“永和九年”的磚嵌進去,只怕整個院子裏的磚都被他看過了,她那點心思在他心中早已昭然若揭,她似被在他面前剝了個乾淨,羞怒難抑。她生氣,卻又生不出氣來,他同她說這句話的腔調和神情,自有天然一段風流,讓她牙癢癢,讓她心癢癢,讓她腸子癢癢沒法撓。他目光盯着殘碑,頭也沒擡,分明又是極認真的,他似經意,又似不經意,總之就是讓她又恨,卻又狠不下心。
她到底明白了蕭焉爲何愛他。他心中有種靜謐,大事來了他和所有人一樣急,可事情真來了,他竟是倜儻的,莫可摧折的。
李柔風,李柔風。她在心中將這個名字咬牙切齒念上千遍萬遍,赤着腳在院子裏走上千遍萬遍,只覺得這是蘭溪邊的一段孽緣,她終究須得認了,死生愛恨,浹髓淪肌,她須得認了。她盤腿坐回殘碑邊上,扁着嗓子道:“我一個字也不識得,你與我念念碑上寫了什麼。”
李柔風道:“娘娘,你有沒有想過,建康城又叫石頭城,最初建城的石頭都是從何處來的?”
抱雞娘娘愣了一下,道:“從未想過。”她問,“你知道麼?”
李柔風道:“我亦不知。”
抱雞娘娘被噎了一下,正要罵他,卻聞他道:“這種事情,我若不知,恐怕也沒幾個人知曉。”
抱雞娘娘籠着雙手,扯着嘴角刻薄冷嘲:“你盡懂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李柔風一擡眼,那湛湛火焰蹭蹭上躥,好似浮光躍金。
他心中觸動,想去碰碰她,卻不想與她分享這火焰的祕密。他斂了眉眼,道:“這座古碑上記載,建康城外,有一座地下硐天,初時建城,石料全從其中採來。我看碑文中描述的硐天位置,和城關石牢所去不遠。”
抱雞娘娘細眉一凜,“你的意思是……通過採石硐天,從地下救人?”
李柔風點點頭,“從城關石牢中直接救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另闢蹊徑,或許還有一線希望。”
抱雞娘娘道:“從採石硐天挖地道過去麼?我看那水牢四周全是巨石,要鑿開石頭,哪裏來得及?”
李柔風道:“娘娘,我們在水牢中聽到的那種聲音,哪裏是什麼陰世的聲音?陰世的聲音,不是這個樣子。”他篤定道,“那是採石硐天中的風聲水聲。”
抱雞娘娘依然記得,把他從鬼市帶回來的第一天清晨,他告訴她,無需用樟木焚燒的香氣掩蓋屍臭,因爲半個時辰後會起東南風,趕在馮時回來之前把屍氣吹散。
他生性憊懶,無意仕途,卻喜歡鑽研這些東西。
李柔風道:“娘娘,你可記得楊燈說,水牢中的水,每至辰時退去,戌時漲回?我當時在水底探過,水牢底下有水道與外界相通,倘若從硐天下到地底,或許能探得分明。”
抱雞娘娘默然。半晌,她慢慢道:“那水~很~深。”
李柔風道:“我是陰間人。”
抱雞娘娘擡起細長的眉子望着他,那一瞬間,她忽然自暴自棄地想,他變成陰間人,根本不是因爲她對他的執念。
而是他對蕭焉的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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