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一一〕積怨
如果季成圭和發運使司的人都在打定主意要他繼任糧長,連一心想當糧長的溫伯起也讓步了,說明這裏頭的的確確有問題。若是甘霖老實了半個月,又從書房裏摸走什麼,與人接觸,那就是有大事要發生。
漕糧是塊帶肉的骨頭。
啃着硬,可從前朝至今,漕糧帶來的好處也是不少。虎視眈眈盯着這塊骨頭的人,不光是底下的商戶,還有頂上的大人們。
溫伯誠把自己的打算說了一遍,遭到了溫仲宣的反對。
“不行,阿孃和妹妹可以去永安,可家裏不能只留阿爹你一個。我也留下。”
“還是我留下,三郎一起走。”
溫伯仁攔了攔。
他倆方纔在正院,因着溫老太爺的關係,都沒怎麼開口。如今離了那頭,更知道了溫伯誠的打算,哪裏還願意離開。
溫鸞也不想走,抓着阿爹的袖子就使勁撒嬌。
放在以往,她撒撒嬌,要什麼溫伯誠就立馬給什麼。可這回,卻是說什麼都不答應。
“八娘必須走。你一個小娘子,在這也幫不上什麼忙,實不必冒風險,你陪你阿孃去顧家,好好聽話。”
溫伯誠說着又欣慰地看向溫伯仁溫仲宣,“你倆都一起走。趁這幾個月的功夫,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要是能拜個師父,或者和人做點學問,今年秋闈的時候,爭取有個好成績,來年永安春闈,我等你們金榜題名。”
溫家這麼多年纔出了兩個讀書人,溫伯誠恨不能把他倆送進整個大承最好的東禹學府。學府在遠在永安,與多是士族子弟的國子監相比,是真真切切一視同仁的地方。
當今聖上不拘小節,廣開科舉,認爲士農工商,從前最叫人看不起的商也理當有讀書參加科舉的資格。
只是固有的思想太過僵化,許多學院,尤其是國子監這類學府,始終不願接納商人子入學。就連鳳陽當地也是如此,實在是溫伯誠往院長頭上砸了幾箱銀錢,生生砸出了一棟藏書閣,溫伯仁和溫仲宣這才進了學院。
“你們要是今年考不中,溫家要是真出了事,沒考中的那個就回來繼承家業,擔起溫家家主的責任。”
溫伯誠的話越說越像是在交待遺言,溫鸞氣得撒手就跑,嘴裏喊着“不聽不聽”,悶頭跑回蘅蕪院。
偏巧,季家這時候偷摸着送了東西到她面前。
一對鴛鴦佩。
溫鸞心頭攢着火,見來送東西的還是自己院子裏伺候的婆子,說得滿嘴好話,更是覺得氣急。
松香沒來得及攔,她已經一馬鞭抽在了那婆子的身上:“帶着這東西滾出溫家!”
“吃裏扒外的東西!滾去告訴你季主子,這東西要送他也該送給溫家七娘,送到我這,莫不是送錯了對象!”
那婆子在蘅蕪院幾年,不過只是底下一個看門的。溫鸞前腳抽完人,後腳就親自把人攆出溫家。
婆子羞憤不已,再沒回來過。
有了季瞻臣這麼橫插一手,溫鸞發了好大一頓脾氣,倒是悶了幾天,實在沒了辦法,只能老老實實跟着顧氏收拾起自己的行李來。
送去顧家的信也不知顧溪亭看了沒有,溫鸞心裏記掛着,盼着能有回信,又怕信裏寫了不好的東西。
她那點恍惚的模樣都被溫仲宣看在眼裏,學院那邊已經告了假,他索性拉上溫鸞,出門爲去顧家拜訪準備的禮再添置些東西。
鳳陽特產不少,當地土壤氣候所特有的春果,曾作爲貢茶送進皇宮的春茶,還有色彩明豔的染料,更有山間難得一見的雞血石得能工巧匠精雕玉琢而成的玉雕。
價格從低到高,任人挑選。便是尋常的走親訪友,買不起雞血玉雕,買一兜果子也是極好的。
溫鸞先前託人送去顧家的除了米麪就是春茶和果子。雞血玉雕貴極,她的小金庫實在買不起。
兄妹倆上街逛了一會兒,便進了一家玉石鋪,來取半月前溫家就訂下的一尊玉像。
“八娘,”與掌櫃的說了幾句話,溫仲宣回頭喊了一聲,“要不要一起去看看玉像?”
溫鸞看着架子上琳琅滿目的玉器,擺擺手:“阿兄你去吧,我在這兒等着你。”
這家玉石鋪與溫家多有來往,鋪裏的夥計也都認得這位溫家八娘,哪裏敢怠慢,早送上了今春的新茶和可口的點心。
溫仲宣放心地跟着掌櫃去了鋪子後頭取玉像。溫鸞便留在鋪子裏,一邊看着新上的玉器,一邊低聲同專門過來伺候自己的夥計說話。
她個子嬌小,看貨架的時候,大半時間都在仰着頭,又怕吵到邊上同樣在挑選玉器的買家,有意壓低了聲音,夥計便只能微微彎腰聽她說話。
女兒家淡淡的香氣拂過耳畔,叫大小夥子紅了耳朵,說話都打着哆嗦。
溫鸞卻沒發覺,只覺得如今的玉雕師傅們手藝越發精湛了,貨架上的一隻巴掌大的白玉兔,毛髮細膩,瞧着彷彿真的一般。
還有一枚指甲蓋這麼大的平安扣,上頭微雕了紋路。
她拿起,迎着光看,才恍然發覺雕的居然是竹子。
“這個多少?”溫鸞扭頭就問。
夥計仔細看一眼平安扣,回道:“這是東陵玉,東陵玉是從番邦進來的,只是顏色像了點,不是玉石。這枚平安扣是師傅練手的作品,擺在鋪子裏很久了,一直沒人看上。掌櫃的先前說過,一兩銀子就賣。”夥計是個實誠人,沒趁機敲上一筆。溫鸞握着平安扣,毫不猶豫地就讓瑞香掏了銀子出來。
一兩銀子實則並不便宜,只是比對真正的玉石,以平安扣上的雕工來說,是值得這價錢的。溫鸞也不還價,心滿意足地收入囊中。
只是不等她吩咐松香回頭拿平安扣編個扇墜,季瞻臣突然出現在了眼前。
溫鸞臉上的笑當即收了起來,頭一扭,作勢就要往鋪子後頭走。
“八娘爲何要躲着我?之前的事不過只是一場誤會,我也已經道過謙了不是嗎?”
季瞻臣幾步走進鋪子,滿臉愧疚,“你纔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我只是一時受了七娘蠱惑,我不是成心要對不住你。只是如今我已對不住她,你們既是姐妹,不如接納了她,等你過門,你們不還正好可以好好相處……”
他說着,又走近幾步,拿着先前送過的鴛鴦佩伸手道:“這是鴛鴦。都說鴛鴦是夫妻鳥,你我是交換了庚帖的未婚夫妻,你怎麼能拒絕……叫我把這個轉送給七娘。你姐姐……最多隻能做妾,是妨礙不到你的。”
溫鸞冷漠的看着他,連生氣的想法都沒有。
她對季瞻臣,對季家的心早就冷了,就算在這輩子,季瞻臣和溫鸝連孩子都有了,她都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的。
偏生季瞻臣還在那裏道:“我不想退親的,只是你年紀還小,你不懂我的苦。七娘只是恰好在這個時候出現,蠱惑了我,讓我覺得得到了釋放。你放心,在你過門前,我絕不會讓她生下孩子,季家的嫡長子只能從正妻肚子裏出來。可是我爹說,你要是不原諒我,我就不能納了七娘,她……她除了蠱惑我,沒做什麼壞事,所以八娘,你別生氣,你回去和你爹說,讓他原諒了七娘吧……”
季瞻臣是個什麼樣的人。
蠢,愚孝,還有自以爲是。他的確會讀書,不然上輩子也不會考中.功名,可除了讀書那點本事,他從頭到腳一無是處。
哦,還有心機。但那點心機,只在利用她的時候,才毫無破綻。
溫鸞垂眸。也可能是她那時候太笨,沒有立即發現不對勁的地方。
季瞻臣還要再說,瑞香已經聽不下去,忍不住“呸”了一口。
外頭現在還有哪家不知溫家打算和季家退了小兒女的親事。就連退親的原因,也早有人傳遍了鹿縣,就是出了鹿縣,但凡認得溫家,都知曉壞了溫家八孃親事的,是已經分家的溫家長房庶女。
雖說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季瞻臣和溫鸝都有責任。可到底是溫鸝的名聲更難聽了些,提到季瞻臣,人還只會顧念着臉面說一句兒郎風流。
這風流,是褒詞,也是貶詞,全看旁人如何理解。
季瞻臣一進玉石鋪,邊上的買家們便全都看起戲來,見他一言一句都在訴着衷腸,更是連個上前阻攔的人都沒有。
溫鸞冷眼看着,見瑞香呸了一聲後,季瞻臣臉色大變,當即拉過瑞香,對他喝道:“所以呢?季家哥哥說到底還是覺得八娘年紀太小,不能立即成親是委屈了你不是。季家哥哥覺得八娘不光不能立即嫁給你,讓你身心滿足,還要阻攔你和別的女人糾纏不休,是八孃的錯?八娘應該恭恭敬敬地將七姐或者任何季家哥哥看上的女人送進哥哥的屋子,纔是八娘這個未過門的妻子應該做的?”
季瞻臣即便心裏的確是這麼想的,但眼下當然不會應答。
季家沒落,要不是季家要靠着溫家的錢財度日,他怎麼也不會答應娶溫家女。這話他從前不說,方纔也不打算說。
可溫鸞的話,還有冰冷的和平日截然不同的表情眼神,猶如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臉上。
自認是天之驕子的季瞻臣哪裏忍得住:“一個商家女,居然敢這麼折辱我!”
季瞻臣勃然大怒,情緒凌駕於理智之上,將私下裏與人憤然的話全數倒了出來。
“怎麼會有你這樣的人?你生得好又如何,不過就是個商家女,還是爬牀婢生的庶出,你這樣的身份,要不是我,誰願委屈自己娶你過門,就是訂親也是我發了慈悲!”
“七娘是你堂姐,不過只是想與我默默長相廝守,卻叫你捅到了長輩面前,平白污了她的名聲!都說溫八娘被養得十分驕縱,果真如此!你小小年紀,竟連堂姐都容不下,日後你想要我季家斷子絕孫不成!”
這一屋子的人都被季瞻臣突然的爆發嚇了一跳,見他凶神惡煞,竟看着像是要對個小娘子動手,更是有人叫嚷起來要攔他。
“啪!”
一條鞭子卻在這個時候猛一下抽在了季瞻臣的身上。
他痛得悶哼出聲,玉石鋪裏頓時一片靜默。匆忙趕來的溫仲宣抱着錦盒,愣在了原地。
“我平生最恨禍及父母的男人。”溫鸞紅潤嬌柔的面孔上冰冷如霜,手裏的小馬鞭收回來,又“啪”一下落在季瞻臣的肩頭,“你自己做了錯事,卻全都推到了我的身上。你若是覺得我溫八娘配不上你季二郎,你就堂堂正正地求你爹孃退了這門親事。介是,你是想娶了我七姐,還是想納她爲妾,都是你倆的事,與我與溫家二房毫無關係。”
“你居然打我……你還是不是女人?”季瞻臣看了眼周圍竊竊私語的圍觀人羣,面上有些掛不住。
“你說對了,我還真不是女人。”溫鸞挑眉。
她生得好看,挑眉揮鞭這樣在旁人做起來看着十分匪氣的動作,在她身上卻分外有趣,甚至絲毫不見潑辣的痕跡,只覺得是個嬌嬌軟軟的小娘子發着無關緊要的小脾氣。
季瞻臣一愣:“你……”
溫鸞“啪”一下,一鞭子落在了他的肩頸上。
看着季瞻臣打了一個哆嗦,溫鸞收起鞭子,指着他鼻子,一字一句道:“我還只是個未及笄的小娘子,我背後是溫家,我阿爹是溫伯誠,我阿孃是永安顧家開國縣公的堂妹。”
“你從頭到腳沒有一處比得過我的,你從哪裏來的底氣叫我對你低頭?是因爲你會指着我鼻子罵我商家女上不得檯面麼?”
溫鸞笑,圓圓的眼睛彎成月牙。
“不過有一句話你說對了。”
“你們季家,日後的的確確是要斷子絕孫的。”
:https://www.biziqu.cc。:https://m.biziqu.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