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一五〕顧家
隨着那一聲尖利,她擡頭認認真真地看向坐在上首的老太太。
老太太姓曹,據說當年聖人面前極爲得臉的太僕寺卿曹大人是曹老太太的生父。老太太是嫡出,從小嬌寵長大,性子有些蠻狠。嫁給二老太爺後,夫妻倆從前沒少爭吵,老來才安穩了下來。
曹老太太今年有五十了,頭髮花白,看上去要比實際年紀大上幾歲,一身藏青色雲紋團花的褙子,看上去越發顯老。
再加上尖酸刻薄的神情,更顯老態。
二老太爺眉頭一皺,明顯不認同她的舉動,轉過頭來看向顧氏。目光中帶着溫和的笑意。
“回來就好,咱們大姑娘回來了。”
顧氏忙低下頭,屈膝行禮,喊着“阿爹”,聲音裏自然而然帶上了幾分哽咽。又拉過溫鸞兄妹倆,淚目:“三郎,八娘,快喊外祖父,外祖母。”
“顧家可不認什麼野種!”
曹老太太臉色難看,手裏沒了東西,伸手還想去抓二老太爺的杯盞。
二老太爺一把摁住杯子,才免得又被砸了出去。
溫鸞忍着腳背的疼,微微上前,擋了擋顧氏。
周姑子站在曹老太太身後,目光中帶着一絲看熱鬧的興奮雀躍。溫鸞看見了,當即瞪了過去。
曹老太太眼一睜,咬牙切齒:“你看看!不懂禮數的野種!居然敢在長輩面前瞪眼!我們顧家得聖上龍恩浩蕩,清清白白做人,可沒這樣不知禮數的野種!你當初爲了個上不了檯面的商戶,置顧家清譽不顧,就生出了這麼個東西?”
她說話急了,氣有些喘不上來。周姑子忙彎腰輕輕敲打她的脊背:“老太太消消氣,可別爲了外人氣壞了自己的身體。”
溫鸞算是開了眼。顧家二房的規矩,竟然能允一個姑子在主人家面前說這些話。
“你夠了!”二老太爺拍了桌子,“藻娘好不容易回來,你非要和她說那些過去的事情?你是想再把她逼走不成!”
“我怎麼逼她了?是她自己自甘下賤,非要嫁給一個沒出息的商戶,不然現在都該是禹王妃了!”
曹老太太這頭氣還沒順,聽二老太爺這麼護着顧氏,言語間埋怨自己當年的作爲,猶如兜頭被澆了一盆油,胸中怒火騰地燒得更旺了。
“長房有爵位,咱們二房有什麼?本來都要到手的王妃,她偏偏不肯,白白送給了別人!”
不等溫鸞先有反應,曹老太太和二老太爺已經先吵了起來。
老太太是個說話咄咄逼人的性子,幾句話吵得二老太爺已經臉紅脖子粗。
“什麼禹王妃,那是繼妃,是續絃!你要讓你親閨女一直給人前頭王妃執妾禮嗎?連死了都只能孤零零一個人躺在墳墓裏,你才樂意?”二老太爺氣得連連拍桌,“藻娘是你閨女,你就不知道心疼心疼女兒?汀娘、沄娘哪個不是乖乖聽你的嫁出去了,現在過得都是什麼日子,你不清楚嗎?”
“汀娘、沄娘哪個日子過得不好了?自己沒本事抓着男人,沒法子幫咱們二房添點助力,難道還是我的錯?”
曹老太太不甘示弱,指着顧氏鼻子又喊,“就這一個,讓她嫁給禹王不肯嫁,一哭二鬧三上吊,鬧得顧家的臉面都快丟盡了,現在還好意思回來!”
溫鸞幾次想要上前理論,都被顧氏緊緊拽住。
她咬着牙,滿心憤怒。
她想象過很多次,顧家的外祖父外祖母究竟會是什麼樣子。是那種極有教養的老太爺老太太,還是重規矩高過一切的冷漠。
她現在看到了,她的外祖母將不肯聽話,選擇私奔的大女兒看過孽障,將聽話出嫁的兩個女兒視如棋子,無用了,便滿心厭煩。
曹老太太,不過是個嘴上說着爲了二房,實則是將親女視作棋子,自私自利的人。
二老太爺並不想繼續和曹老太太爭執這些東西。他氣得直咳嗽,好半天才止住,喘着氣道:“藻娘,不管從前的那些事,你肯回來,爹都高興。而且你還帶了孩子回來,就安安心心地在家裏住下。”
他看了看溫鸞,招招手:“三郎,八娘,來來來,來外祖父這,讓外祖父好好瞧瞧。”
溫鸞看了看顧氏。
顧氏微微頷首。
溫鸞抿抿脣,與溫仲宣一道,走到二老太爺身前,行禮道:“外祖父。”
她手上戴着纏臂金、鑲着奪目寶石的金腕釧,連小小的戒指都嵌了從番邦來的鑽石,亮晶晶的,奪人眼球。
一身的珠光寶氣,看得二老太爺明顯一愣,隨即粲然一笑:“你阿爹阿孃看樣子極寵你。”他又問過溫仲宣的學問,得知溫家四爺一道來了永安,兩人今年就要參加秋闈,又連連點頭,說了不少誇讚和鼓勵的話。
曹老太太是個不願意聽這些寒暄的人,見溫鸞走上前來,面上還帶着怒氣,等看到她手上的那些寶貝,一時之間臉色忽青忽白,目不轉睛地盯住,再看不到其他。
溫鸞聽着二老太爺和阿兄的一問一答,餘光一直注意着曹老太太那邊,自然便將她眼中的惱羞盡收眼底。
溫家究竟是個怎樣的商家,恐怕曹老太太壓根不清楚。
溫鸞擡手狀若無意地摸了摸髮鬢,餘光瞥見曹老太太隨着她手的動作動了動頭,正打算再逗她,有婆子走了進來,道:“夫人過來了。”
顧家二房的當家,是老倆口唯一的兒子顧濤。顧濤的妻子姓周,出身不差,一進門就看得出舉止端莊。周氏生得不算漂亮,五官端正,身材豐腴,卻似乎天生一張笑臉,看着便是與曹老太太截然不同的性子。
“你來做什麼?”曹老太太沒好氣道。
周氏上前行禮:“聽說大妹妹回來了,我立馬過來瞧瞧。這麼多年不見,我們做夢都盼着能再見一回。”
她說着轉身去握顧氏的手,笑道:“瞧你現在的樣子,想必這些年過得不錯。這樣我和你阿兄也就能放心了。”
周氏沒等溫鸞兄妹倆行禮,又一步上前,拖着兄妹倆的手肘,道:“你們舅舅先前得了消息,知道你們要回來,忙讓我準備了屋子。他這兒還在當差,等回來了見着你們,非得高興得要喝上幾盅。”
周氏的臉上露着親切的笑容,舉手擡足之間,都將顧氏和溫鸞兄妹放在心頭。
溫鸞乖巧地喊了聲“舅母”。
周氏忙應了聲,摸摸她的臉,笑道:“都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八娘這模樣生的,同大妹妹簡直是一模一樣的漂亮,這出去也不必說別的,只站在一道,多半會叫人覺得這果真是嫡親的母女倆。”
她誇完溫鸞,又去誇溫仲宣:“三郎生的也好。大妹妹和妹夫真會生,這兄妹倆都是一般無二的好模樣,叫人捨不得挪開眼。”
顧氏眼眶微紅,受了周氏的這番誇獎。
“既然你們回了家,便只管住下。”周氏拍拍顧氏的手背,衝溫鸞眨眨眼,“永安很熱鬧,趕明兒帶你們上街走走。”
曹老太太這會兒卻仍舊有些氣不過,不耐煩的擺手:“走走走,趕緊走,別扎堆兒在這,看得我眼睛疼!”
周氏笑笑:“你看,老太太都答應了,你可得帶着孩子們好好住下。”說完,也不等曹老太太張嘴怒斥,不慌不忙地行禮告退,引着顧氏就從屋裏往外走。
溫鸞跟着走,臨出門,回頭看了眼。曹老太太神情冷淡,二老太爺嘆着氣,似乎低聲說了什麼,被她沒好氣地瞪了一眼。
溫鸞看着明顯放低了姿態,在哄着曹老太太的外祖父,忍不住抿了抿脣。
後腦勺被人輕輕拍了兩下,她回頭,周氏和顧氏已經走在了前頭,溫仲宣停下腳步,低頭正看着她。
“你小小年紀,不要想太多。”
額頭被阿兄戳了戳,溫鸞“唔”了一聲,就聽見溫仲宣繼續道,“你好好的玩,開開心心的,什麼都不要去想,不要去管。”
溫鸞點點頭,算是應承了下來。可心底哪裏真能不去想那些事。
因着早年私奔的事,曹老太太對顧氏這個女兒滿心不喜。事情發生後,顧氏從前住的溫蘭院就被封了起來,不許任何人去收拾。
前些日子得了從溫家送來的信,周氏就去二老太爺面前稟了話,將那院子收拾了出來。曹老太太派人阻撓了幾次,沒成,只好退了一步,允人收拾了院子,卻不許換了裏頭的傢俱。
溫鸞倒是不在意這些。進了院子,就發現這院子舊雖舊了點,卻不失清幽閒靜。
院子開闊,院中還有小池,看得出如果時常收拾,必然是個四季景色怡人的地方。
周氏領着他們進了院子,前頭有事尋她,她不得已指了婆子在這邊搭手,自己先去前頭處理些事,晚點再過來。
“今次是頭回見面,想來你們兄妹也看出來了,你們舅母是個好人,外祖母……”屋裏沒別人,顧氏看着兄妹倆還沒說上幾句,眼眶已經紅了。
顧氏頓了頓,苦笑道:“說來,是阿孃的錯。不然也不會叫你們外祖母生這麼大的氣。”
她對顧家有愧,她不是沒想過私奔可能會害得妹妹們日後的親事都發難,可她那時候還是選擇了自私。
“阿孃要是心裏不舒服,不如我們出去自己住?”溫鸞並不想說什麼家和萬事興,或者附和她覺得當年的事的的確確是做錯了。
溫鸞從小的生活,就是不開心了說,開心了就笑。別人對自己好,那就努力地對別人好,別人若是冷着臉,她就沒打算貼着笑臉湊上前。
她對顧家的印象,就是上輩子那個別人言語中的顧溪亭,現在多了二老太爺和周氏。餘下那些人,她不曾見過,給不了評價,可光是曹老太太,她就覺得有些難以相處。
“怎麼能這樣……你這孩子,是阿孃做錯了事,阿孃受這點責難理所應當。”顧氏搖頭,不說出去另住的事,只柔聲叮囑道,“八娘,你要聽話,若是受了什麼委屈,阿孃回頭補償你,只是忍一忍,不要惹外祖母生氣。”
顧氏的聲音透着卑微和濃濃的愧疚,溫鸞到了嘴邊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只能看着她,良久點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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