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五零〕顧溪語
曹老太太受了教訓,又見?兒子離心,越發埋怨起溫鸞來。
溫鸞被李老夫人直接留在松柏堂,一住就住到?了七月。
白媽媽?善,青螢能幹,溫鸞索性將身邊的瑞香松香也帶到?了松柏堂,跟着她們學做事。
松柏堂環境清幽,雖沒其餘幾房熱鬧,可清幽有清幽的好處,溫鸞在這邊住着,遠比在溫蘭院時睡得?更舒服。
一夜無?夢,到?天明,她起來的時候都顯得?神采奕奕,紅光滿面。
瑞香服侍她打扮的時候,瞧着銅鏡裏的臉孔,忍不住道:“八孃的精神越發好了。”
沒有曹老太太時不時地?折騰,還能隔三差五收到?從鳳陽送來的信,知道溫家?現在太太平平的,心情好了,人自然就跟着神清氣爽起來。
溫鸞眯眼笑,點?了幾件首飾讓瑞香幫忙帶上,方纔?去陪李老夫人用早膳。
她寄住在松柏堂,自然便時時刻刻處處跟着老夫人。好在老夫人也不嫌棄她聒噪,將人帶在身旁,唸經之?餘,督促她學習女紅,倒也漸漸讓她的手藝提升了不少。
湯氏與小裴氏一早來給老夫人請安,正坐在廳堂內與老夫人說着閒話。見?溫鸞穿了一身海棠色鑲月牙白邊的齊胸襦裙,面容嬌美,麗若朝霞,如明珠美玉般奪目,小裴氏眼前一亮。
“八娘在母親這裏,越發漂亮了呢!”小裴氏歡喜道,“這模樣,即便是在咱們永安城,只怕也沒人能比得?上吧。”
屋裏的丫鬟們都掩了嘴笑。
溫鸞笑盈盈地?接了誇獎,恭恭敬敬給長輩們請安。
湯氏不由道:“你別淨誇她,瞧瞧這小臉皮。”說着,又道,“這外?頭的小娘子們誰不是盼着能做永安城裏最漂亮的一個,這話叫人聽見?了,小心惹人笑話。”
“我不說就是了。”小裴氏低頭,怯怯地?應?,“我就是覺得?八娘更好看了。”
丫鬟們這回?不敢再笑。
溫鸞彎着眉眼,笑:“三表嬸覺得?八娘好看,那就是好看。大表嬸覺得?旁人好看,那也是好看。各人有各人的喜好,總不能非得?人人都說好看的才?是真好看。”
她繞口?令似的說了一串,李老夫人這時笑出聲來,道:“那在我這老婆子眼裏漂亮極了的八娘,快些走近一些,讓我再好好看看。”
溫鸞笑着應“好”,走到?老夫人身邊。
有小丫鬟跑了過來稟道:“二孃回?來了。”
顧家?二孃,長房大老爺的親女顧溪語。
溫鸞有些意外?。
顧二孃自先前說去鄉下老宅養病,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
期間長房一直時不時往老宅送去東西,也有婆子專門?在老宅?顧府之?間來往送信,但始終不見?顧二孃回?家?。
溫鸞與她也只見?過兩三回?,這一次難得?竟能再碰上。
她回?頭看。見?李老夫人?湯氏都很是意外?,小裴氏更是縮了縮脖子露出畏懼的模樣。
老夫人擰擰眉頭,嘆了口?氣,才?道:“讓她過來吧——這許多時日不見?,也不知病究竟養得?如何了。”
小丫鬟應聲,跑了出去。
不多會兒,就見?一個婦人由丫鬟服侍着走了進來。
溫鸞一眼瞧見?,臉上的笑差點?沒能掛住。
顧溪語還是?前幾回?見?過時一個模樣,是個露不出多少笑臉來的人,即便是十三娘到?了跟前,也只能得?她一個扯扯嘴角的似笑非笑。
可這一回?見?着,溫鸞總覺得?,她的笑比之?前更少了一些。一雙眼睛像是兩潭死水,不起任何波瀾。
冷不丁的對上,溫鸞甚至覺得?有些畏懼,但面上仍舊笑着,喊了聲“表姐”。
“祖母。”顧溪語上前向長輩們行?禮,道,“祖母,我回?來了,特意過來先看看您。您瞧着起色不錯,身子骨一定十分健朗。像我,大病初癒,生怕回?來給家?裏帶了病氣。”
“大病初癒……”李老夫人沉吟道。
顧溪語神色平平,點?了點?頭,淡道:“吃了幾個月的藥,也堪堪好一些。母親幾番來信,想念得?緊,我這就回?來了。”
說什麼?想念的緊,多半是膩了鄉下老宅的日子。
李老夫人心知肚明,搖頭嘆氣:“既然是大病初癒,回?來了就好生休養。若是得?空,也回?去看看賢哥兒,帶孩子來家?裏住住。”
溫鸞不是頭一回?聽老夫人提起賢哥兒。
連白媽媽都說,那是個極其乖巧懂事的孩子,還不會開口?說話時,就好帶的很。稍稍大一些,能跑能跳會說話了,更是十分得?老夫人的歡心。
只可惜顧溪語的丈夫很快病故。
沒出三個月,顧溪語要求夫家?放妻,帶了一大半的嫁妝回?到?顧家?。如此一來,賢哥兒自然就被留在了夫家?,老夫人便再沒見?着過那孩子。
見?老夫人又提起賢哥兒,溫鸞也忍不住好奇起來。
她去看顧溪語,卻見?人微微擰眉,似乎有些不樂意提到?孩子。
“賢哥兒如今有他祖父祖母照看,用不着去看。”
溫鸞心底暗暗嘆氣。
這世上哪會有有了祖父母照看,就不想要爹孃的孩子。
就是她小時候,身邊有阿孃有四叔有阿兄,也會很想很想出門?做生意的阿爹,天天盼着阿爹趕緊回?來陪着一塊兒玩。
溫鸞還出着神,就聽見?顧溪語突然話鋒一轉,拋向了自己。
“聽說八娘?長輩吵了一架,躲到?松柏堂住了?”
溫鸞愣了一瞬,對上顧溪語的眼,還沒開口?。李老夫人在旁接了話:“是我覺得?膝下寂寞,特地?把她接了過來,陪我說話,逗我開心。”溫鸞感激地?衝老夫人笑。
雖然顧府內外?的人都知曉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可李老夫人從始至終都解釋說是她接的人,與旁的人?事都無?關係。
溫鸞明白,這是老夫人的好意。
她擡首去看顧溪語,落落大方地?微笑道:“牙齒尚且還會上下打架,更何況一家?人,多多少少總會拌上幾句嘴。”
顧溪語皺眉:“與長輩爭執,就是你的不對。”她面露不喜,道,“長輩所言所行?,做小輩的只有聽從順從的份,怎能抗拒。”
“話雖如此。”溫鸞用詞委婉,語氣卻十分堅定,“可若是長輩所的是錯的,不該做的事,難道做小輩的也必須遵從嗎?二表姐,我年紀小,這個盲從的道理委實不太明白。”
她說着,朝李老夫人望去,“老夫人也曾教導我,生而?沒人,該學會辨思。什麼?可做,什麼?該做,什麼?絕不做。”
這話是在她搬進松柏堂住下的頭一晚,李老夫人安撫她時說的。
可做,該做,絕不做。
她記下了,也會遵照着去辨思去行?動。
這話湯氏不愛聽,可見?李老夫人聞言連連點?頭,只好咽回?到?嘴邊的話。
小裴氏跟着點?頭:“是這個道理。”
她才?說完話,就被顧溪語瞪了一眼。
她鬧了個沒趣,笑容有些尷尬:“可我真覺得?……是這個道理。”
“祖母怎麼?能教八娘這些。”顧溪語不贊同道,“小輩只需要聽從長輩的話就可以。像八娘這樣,膽敢跟長輩爭執叫板的,理該受到?教訓才?是。”
顧溪語的話,聽着有些道理。
小輩聽從長輩,擱在哪裏都不是錯。
可仔細一想,顧溪語自己又有多少聽從長輩的話。
溫鸞不禁暗暗皺了皺眉。
顧溪語又上下打量她,指着她頭上、手上的首飾道:“你身上這些,委實太過誇張。溫家?的確有錢,可你這副模樣,粗鄙的很。你如今住在顧家?,走出去代表的就是顧家?的臉面,這模樣叫人看了豈不丟臉。”
溫鸞瞪圓了眼睛。
她隨李老夫人出門?好些趟,從來就得?人誇讚,她還幫着自家?的首飾鋪子,在永安城的夫人娘子們面前帶出了好多生意。
還是頭一回?……頭一回?被人打量說粗鄙。
別說溫鸞自己不敢相信,便是廳堂裏伺候的丫鬟們,也都詫異極了。
人人都說,八娘膚光如雪,面似桃花,燦若春華,再長大些定然美豔不可方物。便是那些同樣奪目的金銀首飾,珠光寶氣加身,也蓋不住八娘顧盼間叫人心神嚮往的嬌美。
二孃一句“粗鄙”,驚呆多少人。
“永安城的夫人娘子們我以爲無?人不是金銀加身,玉石相佩。原來這在表姐眼裏,是粗鄙不堪?”溫鸞驚道。
“上回?我才?見?大嫂戴着一套新得?的首飾,金燦燦的,叫人好生羨……啊!疼!大嫂你弄疼我了!”
小裴氏話沒說完,胳膊上叫湯氏擰了一把。
她猛地?叫了一聲,一屋子的人一時間全都看了過去。
湯氏滿臉尷尬。
溫鸞忍着才?沒笑出聲來。
小裴氏向來是個性子弱的。長房三老爺位小官卑,湯氏又是嫂子,她從來都是聽着嫂子的話做事。
只是到?底性子不如湯氏來得?有那麼?多心眼,這一回?一不留神就給拖了一個後腿。
溫鸞去看顧溪語。
她的神色有些不太好看,畢竟巴掌扇在臉上,誰都會疼那一下的。
再想想顧溪語的手裏,還有不少溫家?送來的金銀玉石,焉能不知道她不過就是看自己不喜罷了。
“表姐,”溫鸞道,“我身上的這些金銀珠寶,是溫家?一針一線一點?一滴掙來的,是阿爹給我的東西。我喜歡,所以我戴着,與身份無?關。”
她笑:“是粗鄙的畫蛇添足,還是美妙的錦上添花,不都是旁人心底的秤麼??何必去在意這些。”
她說着,動了動胳膊,露出皓白的一截手腕,上頭戴着幾隻嵌了紅藍寶石的金腕釧。
金光閃閃,好看的很。
顧溪語還欲訓話,被李老夫人直接打斷:“行?了。既然是大病初癒,就早些回?去休息。我年紀大了,說這會兒話的功夫,累了,送客吧。”
白媽媽上前送客。溫鸞有些懊惱自己方纔?的不退讓,也打算退下,卻被青螢攔了攔。
她回?頭,李老夫人靠坐在位置上,閉着眼,一下一下揉按着額角,臉上的的確確滿是疲憊。
“對不起……我錯了……”
溫鸞咬脣。
李老夫人睜眼:“你做錯了什麼??”
溫鸞張了張嘴,卻是答不出來。
老夫人嘆氣:“去把昨日給你的經書,謄抄三十遍。”
溫鸞忙不迭應聲,一邊往外?走,一邊不時回?頭偷看。
她那點?小動作都被老夫人看在眼裏,只一直等人垂頭喪氣地?出了廳堂,李老夫人這才?開了口?:“這性子,這般出身,是福氣。可這福氣,沒人護着,壓着,在永安城又能留多久。”
她長嘆一聲,廳堂內,滿室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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