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六零〕啞僧
鳳陽,溫家別業。
再沒有比這年更冷的冬天了。
溫鸞永遠記得,鳳陽難得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尤其是鹿縣,更是僅一夜功夫,就被大雪覆蓋。
別業冷冷清清的,只有伺候她的幾個丫鬟穿着單薄的冬衣,縮在偏房裏不敢出門。
可外頭冷,屋裏又何嘗不冷。
她待不住,裹了已經不再簇新的大氅,和往常一樣繞着宅子走上幾圈。
這兒是她的陪嫁,可已經變成了她的囚籠。正門外有季家的人看守着,她出不去,每日能做的就是逛一逛,和丫鬟們說說話,種種花,種種草。
又或者,在菩薩跟前靜坐一日,盼着菩薩能保佑地下的家人們早日轉世?投胎。
她經過正門,門開着,看門的季家人在外頭推搡一個白色的身影。
“滾滾滾!”
“這裏沒錢給你?!”
“快點滾!別惹老子發脾氣!”
她走近幾步,才發覺那是個和尚。
白色的僧衣有些髒了,草草地套在身上,僧鞋早就破破爛爛,露出被凍得發青的腳趾。
那些季家人動作粗魯,幾下就要動拳頭。她看不下去,出聲阻攔:“讓這位師傅進來吧。”
“夫人自己都喫不飽穿不暖了,何必去救濟這種四處雲遊的和尚。”
她沒有回答,請了那一言不發的和尚進門,喊來丫鬟下廚熬粥,又給他燒了熱水,將僧衣換下去洗個乾淨。
這個和尚似乎天生不會說話,沉默地行禮,沉默地喝粥,動作輕得連碗底磕響桌面的聲音都沒有。
他似乎是餓了很久,一碗粥下肚,眼睛遲遲還盯在碗上。
她索性讓丫鬟將整鍋粥都端了過來,親自給他添了一碗。
和尚這才擡了頭,雙手合什謝過,拿過碗,仍舊一言不發,低頭就喫。
“一個啞巴當和尚,也不知道是不是得在心裏唸經,或者這樣菩薩還能聽得更清楚一些。”
她太久沒有見過生人,一時竟忍不住說起話來。
那和尚似乎聽見了,只是一聲不吭,繼續喫着他的粥。
她像是找到了傾訴的口子,垂着眼,說了許多許多話。
她說她恨季家,恨大伯,更恨自己沒用,除了苟活着看惡人終有一天遭到天譴,她沒有膽量去死。
她怕極了,怕就這麼死了,日後誰去爹孃墳前說一句“你?們沒有做錯”。
她說了許多許多事,有些甚至連丫鬟她都沒有提起過。可面對一個啞巴和尚,她就這麼一股腦地全都倒了出來。
她看着和尚喫完最後一點粥,鄭重?地放下空碗,忍不住笑:“小師傅,你?真能喫。”
他像是羞愧,在身上摸來摸去,摸出了似乎是僅有的一點點值錢玩意兒。
那是一枚很小很小的珠子,看不出是什麼材質,毫不起眼,甚至可能連一碗粥都換不了。
但她還是欣然收下了。
不僅收下,她還另外又讓丫鬟從箱底翻出了幾年前原本爲四叔和阿兄做的兩身冬衣。
她的女紅從來不好,嫁進季家,爲能做好妻子,咬着牙從頭開始學。手指被戳破了不知多少次,才終於能做出一雙完好的襪子,兩身冬衣更是花費了她許多功夫。
可原先要穿的人已經沒了,她藏着只能留作紀念,不如送與需要的人。
和尚有些喫驚,她脾氣執拗,將東西送了便沒打算收回,又讓丫鬟將人送出去,方纔一個人坐在屋子裏靜靜掉眼淚。
在後來很長的一段日子裏,溫鸞其實也想起過,那年冬日的白衣和尚之後又云游去了哪裏。
有沒有再喫飽過飯?
有沒有受過凍?
但一直到死,她都沒再見過那個和尚。畢竟,那是一個到處雲遊的和尚。
溫鸞怎麼都沒想到,這一世?居然會在弘福寺再碰到這人。
她想着上輩子的冬日,想到那個一言不發卻喫完了她整整一鍋粥的和尚,再看眼前這張沒有什麼變化的臉,忍不住輕輕笑?出聲來。
“小師傅怎麼會在這裏?”
那和尚只是行禮,作不得答。
正好有沙彌尼從暢風園外經過,松香將人叫住,指了指和尚。
沙彌尼嘆一聲:“他也是個可憐的。”
唸了一聲佛,沙彌尼續道,“前些日子在山門前餓昏過去,正巧叫知惠大師遇見,便救回來。醒後理該是送他下山,畢竟咱們寺是庵廟,不收沙彌。偏他似乎沒了去處,想留下來。大師就將他安頓在暢風園,平日裏絕不出門,免得衝撞了各家夫人太太。”
弘福寺是庵廟,讓人知道這裏頭還住了個和尚,只怕會鬧得沸沸揚揚,屆時名聲盡毀,各世?家的夫人太太們想必也不會就這麼罷休。
可若是把一個無處可去的可憐人趕出去,又難免顯得弘福寺有些不近人情。
沙彌尼看看和尚手裏的掃帚:“小娘子若是介意,我這就讓他往別處去,別礙着娘子……”
聽見沙彌尼的話,溫鸞擺擺手:“不必了。我只是隨便轉轉。”
她讓松香給了沙彌尼打賞,見和尚始終一隻手握着掃帚,另一隻手行禮,拆了一小根樹枝遞過去。
“小師傅如何稱呼?”
拾鴉。
和尚拿了樹枝,在地上劃了兩個字。
溫鸞跟着唸了一聲,擡頭笑?道:“這法號要如何解釋?”
皈依者的法號,通常是在受戒時,又師父取。往往都與師兄弟一道,有個統一的字輩。
可這個拾鴉卻不像是和尚該有的法號。
溫鸞問完,拾鴉明顯不想再答。
溫鸞笑?笑?,退到一旁:“既然如此,就不打擾小師傅了。”
她這麼說,腳一擡,徑直往上回進的那間屋子去。也許是因爲有了拾鴉的打理?,暢風園的角角落落,包括這間屋子都乾淨了好多。佛龕上沒了厚厚的積灰,蒲團被洗得乾乾淨淨,佛像也擦得能夠發亮。
溫鸞點上一炷香,和第一次一樣,恭敬的跪在佛龕前,雙手合什,誠心誠意地拜了三拜。
其實這幾年,她已經習慣了永安的生活。
可再習慣,家還是在鳳陽。
她姓溫,她的家始終都是溫家。
溫鸞睜開眼,望着滿面慈悲的觀音像,低聲唸了一卷經。
她再不愛念書,跟着李老夫人久了,多少還是記住了老夫人常用的經文。
一卷唸吧,風送來了門外院子裏掃帚掃過地面的沙沙聲。
她又低聲在觀音像前許了個願,這才起身走到門口。
拾鴉微微彎着腰,慢慢將院子裏的落葉雜草掃成一堆。他動作不快,一下一下,掃過因爲年頭久了翹起的青石板,還蹲下身,拿手一點點塞回去。
溫鸞看看天色,閒來無事,索性就拿了蒲團,在門前石階上坐下。
拾鴉聽到聲音,回頭看她一眼,目光落在蒲團上,似乎猶豫了一會兒,嘆口氣轉回身,繼續對付腳邊的石板。
溫鸞就這麼坐着,一時和兩個香輕聲說幾句話,一時又看着拾鴉在院子裏從這頭收拾到那頭。
不時有寺裏好心餵養的貓兒狗兒躥進暢風園,得他幾口掰碎的點心,又喵喵汪汪叫着跑出去。
“小師傅,你?在這裏待不了多久,晚些要去哪裏?”
“小師傅,你?出門盤纏夠不夠?”
“小師傅……”
溫鸞託着下巴,一聲一聲追着問。
拾鴉明明是聽得見,可能是嫌棄她太話嘮,一直自顧自忙着,愣是不作答覆。
瑞香有些不高興:“八娘何必和他一直說話。問了這麼多,也不見人答應一聲。”
松香也覺得不喜,正打算勸勸八娘,餘光一瞥,頓住了。
“三郎君。”
松香一出聲,溫鸞當即側過頭去看。
顧溪亭一隻手背在身後,一隻手垂在身側,就這麼筆直地站在門口。
陽光就灑在他的背後,讓他整個身影都好像被鍍上了一層金光,一時竟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他與身邊的甄紫芝,疏離的距離叫人看得一清二楚。
“三表哥。”溫鸞叫了一聲,從臺階上站起來,“甄姐姐。”
兩人在寺裏結伴閒逛,怎麼就偏偏逛到了暢風園?
溫鸞想着,屈膝行禮:“表哥怎麼到這兒來了?”
顧溪亭走了進來。
陽光被遮擋在身後,面容也就跟着清晰地顯露在了溫鸞的眼前。
那張平日裏總是帶着一點點笑意,溫文爾雅的臉上,略帶了一絲以往不常見的冷淡。
她有些詫異,還沒來得及再仔細看,就見顧溪亭微微一笑?,道:“你?怎麼跑到這裏來?”
溫鸞尋思着用什麼藉口,顧溪亭已經轉頭看向一旁的拾鴉。
“這是知惠大師收留的小師傅,過段時間就走。”溫鸞解釋完,想起顧溪亭皇城司的身份,心下嘖舌。
看他絲毫不驚訝的樣子,分明就是早知道了弘福寺收留了個和尚。
“雖說如此,可到底不妥。”
甄紫芝的聲音十分輕柔,溫鸞見她出聲,遂看向她。
她說了句話,走到顧溪亭身邊,擡頭看他,視線稍一碰上,當即羞澀地挪開眼。
“弘福寺是庵堂,這位小師傅再是可憐,也不好久留。”她說着,就讓丫鬟上前遞了一個荷包,“這裏頭有些碎銀子,小師傅拿了它,早些離去吧。免得叫人看見了,惹出非議來。”
溫鸞看得清清楚楚,甄紫芝每說一句話,就往顧溪亭臉上看。
那種羞澀不是作假,分明是對他滿意極了。
可顧溪亭,滿臉鎮定,目無波瀾,就好像……身邊站着的不過是顧府哪個丫鬟婆子。
荷包被遞到了拾鴉的面前。
人卻沒有接過。
他把掃帚擱到牆角,又撿起臺階上的蒲團放回屋裏。溫鸞的目光追着他,見他走回院裏突然雙手合什,一禮罷,邁出腳步,頭也不回地出了暢風園。
甄紫芝愣住了。
溫鸞也有些喫驚,想到他身上那袈裟髒得不成樣子,忙讓瑞香跟過去幫忙打點。
完了她回過頭,看了看立時呆住的甄紫芝,轉身同顧溪亭道:“表哥先逛着,我這就回客房。”
溫鸞這麼說着,便回了李老夫人身邊。
老夫人與甄夫人仍在聊着話,她坐在一邊喝茶喫點心,不多會兒,就見甄紫芝竟然也回來了。
除了幾個丫鬟,她身邊再不見旁人。
而那一頭,顧溪亭獨身一人走回到暢風園。
空蕩蕩的院子裏,只有風吹過花木,颯颯簌簌的聲音。
他望着落了葉子的臺階,不禁笑?着搖了搖頭,腦海裏浮現出那個稍稍拔高了的小身影,單手托腮,坐在臺階上,面帶笑?容,聲音甜糯地追問。
她總是見人就笑?,甜甜的,同蜜糖一樣,看一眼就讓人歡喜。
顧溪亭回過神來,望着院門,面容冷峻。
門外,裹着陽光的白色身影慢慢走了進來。
“大人。”
那人單手行禮,擡起頭來,唸了聲佛號,赫然就是方纔離開的拾鴉。
作者有話要說:說要換男主的,顧三郎扛着四十米大刀就要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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