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事 第513節 作者:未知 聽着這些不似作假的殷勤關懷,男孩子心裏略有些觸動。 自父皇病重,四弟……或已不能這麼喊了,自榮貴妃之子被擄之後,他身邊的這些宮人們,待他倒是多了幾分真切的忠心。 有些人,甚至跪在他面前同他坦白,從前是受他父皇交待守在他身邊,而從今日起,便真真正正是他的人了,若他有什麼差使,便是豁出命也會辦到。 他並不覺得荒謬,也並不認爲這些人面孔反覆,實在不堪。 不過只是些在夾縫中想方設法想要活下去的可憐人罷了…… 父皇倒下了,這些宮人們便陷入了茫然不安之中,想要尋求庇護也屬正常。 可他給得了這些人庇護嗎? 甚至他也是茫然不安的…… 只是他的不安與宮人們稍有不同—— 而就在今日,就在方纔,他竟頭一次生出了“父皇或許不該醒來”的想法。 不是因爲那隻重重砸在他眼睛上的藥碗,雖然真的很疼,很疼。 而是因爲看到解首輔險些被髮落杖責—— 在父皇昏迷的這段日子裏,不,甚至在此之前,一應困局皆是解首輔他們在費心應付,父皇……造成了這一切惡果的父皇,當真沒有資格這般對待他們。 大慶的百姓們也不該被如此對待。 “殿下眼睛受了傷,不如先回東宮歇息可好?”內監在旁提議道。 “不必了。”一陣寒涼秋風襲來,太子攏緊了披風,咳了兩聲後,道:“去內閣。” 縱然政事上幫不上忙,但他至少還應當代父皇向解首輔和諸位大人賠不是。 他一路來至內閣書房外,隱隱聽得書房中幾位大人似有分歧之音,便暫時未讓內監上前通傳,而是自己單獨走了進去。 內閣書房分內外兩間,解首輔等人在內室議事,太子聽着,下意識地在屏風後駐足。 他聽到許許多多叫諸位大人們焦頭爛額之事,與驚人的災民數量…… 心裏有個聲音在對他說——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男孩子緩緩握緊了白皙細弱的手指。 或許,他也該替大慶做些什麼…… 可他能做什麼? …… 慶明帝於子時前後起了高熱。 本就虛弱的人這一場高熱發下來,便昏昏沉沉地說起了胡話來。 倒也不能說是胡話—— 起初盡是些詛咒定南王與鎮國公的怨毒之言,直叫守在一旁照料的鄭太醫聽得後背發寒。 “李吉呢?叫李吉來見朕……”慶明帝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猛地張開了眼睛,然後眼底盡是渾濁昏沉之色。 “陛下,奴一直都在呢……”一旁的李吉忙應聲道。 “唐昌裕是否有信傳回?燕王死了嗎!”慶明帝咬牙問。 早在許吳兩家叛逃出京之時,他就派了少傅唐昌裕爲欽差大臣趕往密州,務必要以謀逆罪拿下燕王! 不必同他說什麼現如今反的只是許家和吳家,太后既被救出了京城,燕王造反之心昭然若揭,已再不需要其它任何證據! 他必須要讓燕王死在密州—— 只有這樣,才能斷絕許家和吳家的後路,這兩家反賊一旦沒了可擁簇扶持之人,便沒有名目歸攏各處勢力,到時再各個擊破也爲時不晚! 而縱然密州駐軍會跟着燕王一起反,但與密州相鄰的數城皆有兵力可以調用,他已再三交代過唐昌裕,若燕王不肯認罪,執意反抗,便是以大軍相困,也務必要將其生生困死在密州城中! “皇上切莫心急,唐少傅前日已傳信入京,只道已順利抵近密州,沿途並未遭襲……若有進展,必會盡快稟告陛下的。” “好……朕等着……朕等着!” “到時,朕要將他的人頭懸在京師城樓外……叫那些亂臣賊子們都好好看看——這就是他們的下場!” “是,是……”李吉附和着應道——想吧,誰還沒點幻想了,陛下開心就好…… 皇帝怨毒而透着一絲瘋癲的話經半開的窗櫺漂浮而出,輾轉爲夜風所揉碎。 …… 密州城內,天色初暗,雨勢滂沱。 “……父王走了已有半月餘,我便足足半月都被悶在府中……究竟爲何不能出門?這裏可是密州,怎父王管着我管得竟比在京城時還要嚴?” 燕王府,內院中,桑雲郡主正同燕王妃有些不滿地埋怨着:“難不成真如外面傳言的那般,父王當真是要造——” “快住口!”燕王妃忙打斷了女兒的話,皺眉道:“你父王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咱們照辦便是。” “就您膽小,這是在咱們在自家府上,怕什麼?”桑雲郡主撇了撇嘴,愈發不滿了:“且照辦照辦,阿孃只知照辦,您又不是父王的下屬兵士,怎遇事從來都不知多問父王一句的?” “我一個婦道人家,問來作何?”燕王妃若有所思地道:“更何況,如今密州城外的驛館裏還住着一位欽差大人……此等關頭,還是小心爲妙。” 許吳兩家造反的消息,都已經傳遍了,密州也不是什麼耳目閉塞之地,她們自也有聽聞。 有人說,許吳兩家是爲了王爺而反…… 但王爺如今還在軍營中未歸,她不清楚,也不敢多問多打聽。 這時,一名僕婦快步走了進來:“啓稟王妃,郡主……王爺回來了。” “父王回來了?”桑雲郡主連忙站起身來:“我去找父王!” “郡主此時莫去……”那僕婦壓低了聲音,道:“王爺剛入城,便使人通知了那位等在驛館的欽差大人,如今人已經先後都到前堂了。” 燕王妃心中一緊。 欽差進府了? 第609章 噁心到家了 燕王府前院廳堂內,已掌了燈。 “近日忙於軍中之事,叫唐太傅於驛館中久等了。”燕王剛從軍營歸來,取下了紅纓盔卻沒來得及卸甲,面上鬍鬚略顯雜亂,嘴脣也有些乾裂,然而那雙眸子卻未失神采與沉穩之色,身形亦偉岸筆直不見疲態。 唐昌裕看着面前之人,面色繃得極緊。 他雖任少傅之職,然太子過分孱弱無法教習,少傅便成了兼任的空銜,除此外,他自十年前便入了內閣,於朝堂之上也算是頗有資歷威望之人了。 而此番皇上命他前來密州,還有着另外一重考量—— 猶記得當年大慶初立,朝中漸以立儲之爭而暗中分爲了兩派。 彼時他位居禮部侍郎之位,也未曾獨善其身,他所擁簇之人乃是當今皇帝,彼時的皇長子—— 爲此,他曾在朝堂之上與都察院御史彈劾過燕王行軍過失與御下不嚴縱容下屬橫行之過,燕王因此曾被先皇責罰禁足。 他自認並非結黨之輩,當初天下初定,他認爲大慶需要的是一名仁君來安撫天下人之心,穩固朝局,而不是一個喜好征戰,會給大慶四面樹敵的皇帝。 後來果真如他所願。 燕王離京遠赴密州後,他卻仍有些不安心,恐這位王爺野心不死,爲固大慶江山,遂爲新皇獻上諸多制衡之法,並隨夏廷貞一同清算燕王留在京師與各處的耳目黨羽—— 從前他一直認爲是爲政事江山而謀,立場見地不同,自己並沒有錯。 可現下…… 唐太傅心中不知是何想法,一雙微微下耷的眼睛依舊在看着面前早已不再年輕的這位王爺。 當年種種,他的立場,他所行之事,燕王自是一清二楚。 而既有着這般過節在,皇上選擇任命他爲欽差,自然不必擔心他會被燕王策反倒戈。 此行局勢分明,若無法將燕王帶回京師發落,那他便斷無可能活着回去。 當下,實是你死我活之境。 他未說半字多餘之話,甚至未曾行禮,只面色冷然地自隨行官兵手中接過匣子聖旨,捧於手中:“逆臣燕王聽旨——” 逆臣…… 這頂帽子壓下來,叫堂中王府僕從皆是神色大變。 燕王卻未見異色,卻也不曾下跪,只拱手道:“臣聽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燕王謝定辰勾結寧陽吳氏與反賊許啓唯,圖謀造反!經查,罪證確鑿,實令朕寒心!今收回其爵位與兵符,抄沒家產,命欽差唐昌裕將其與密州燕王府一脈,押至京師,以候審訊發落,欽此——” 堂外雨聲滾滾,寒氣襲身。 “聖旨在此,奉命行事,還望王爺能配合本官回京聽審。” 唐昌裕見燕王未有領旨之意,遂又不動聲色道:“許吳兩家謀逆,已是鐵證如山,又因太后被帶離京師,陛下方纔疑心此謀逆之事與王爺有關。若此中另有內情,王爺可於入京後面見聖上親自說明——” 話至此處,微微一頓,道:“若王爺可拿出證據自證,本官也願替王爺出面作證——沿途而來,密州情形,本官亦是看在眼中的。” 密州守備並無異樣,臨城之間來去自如,不見絲毫備戰之勢…… 對此,他也有些疑惑。 又因心底深處殘存的那一絲難以言說的對舊事之悔,唐昌裕此時心底的想法也並非只有一面。 將燕王押回京師,關乎天下安危,是他必行之事。 但若對方當真無謀逆之實,他也會竭力相保。 聽着這句話,燕王微微笑了笑。 他不知唐少傅此言是在給他“指明路”,還是誆他入京請罪。 但無論如何,都不重要了。 他的路要怎麼走,命要怎麼用,只在他自己手中。 “這旨,本王接不得,還望唐少傅見諒。”燕王直言拒絕,語氣卻依舊平靜。 唐昌裕面色微沉,直直地看着他:“王爺這是做賊心虛,不打自招嗎?” “是不是賊,此行回京皆是亡命之路,唐少傅當是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