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 你是天下第一個敢搶劫他的人

作者:避重就輕
成都府。

  涼風拂拂,弦月懸掛夜幕。

  白日裏的畫船簫鼓,此時一概不見不聞,嘈雜喧囂褪盡,還這水天難得的清靜。

  月色下的湖面彷彿屐廊上嫋嫋走來的美人,沿廊輕紗薄幕重重飄蕩,讓人總是看不清,只覺得美不可言。

  張易之拍着船舷,“遊湖無酒,有什麼意趣。”

  船家操着蜀地方言,大叫道:“有哩,有好酒好果子,但價錢要貴一些。”

  陳長卿一聽就不高興了,嚷嚷:“貧……爺是缺錢的人麼?”

  俄而,船家放下船櫓,遞過來一壺五斤裝的邛酒,還有幾盤肉脯糕點。

  他好奇掃了一眼那個青銅鬼面男子,便聽一個黑黝小子厲喝:“看什麼看?”

  “小人失禮。”船家斜肩賠笑,趕緊走出船艙。

  張易之環視着冒醜等人,“你們也坐吧。”

  五個家丁裝扮的男子聞言抱拳坐下,冒醜主動給司長斟酒。

  張易之撩開船簾,看着外面清涼的水氣瀰漫。

  半個月前,他便拋開大軍,輕裝前來益州。

  身邊帶着神皇司最頂尖的武藝好手,足以護衛安全。

  至於平叛的八萬大軍,便陳兵劍門關候命。

  “公子。”裴旻神色有些凝重,說起正事:

  “執失奉節帶着叛軍守在劍門關,劍門關其勢險峻而磅礴,歷朝歷代的兵家鏖戰,從未從正面被攻克。”

  張易之神色沒有波瀾,雲淡風輕道:

  “劍門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劍門關險要,但可以採取迂迴的辦法,從小路繞到劍門關背後。”

  “或者大軍走東面的通道,溯江而上,經過瞿塘峽、巫峽、西陵峽進入巴蜀。”

  “子唯你很有把握?”陳長卿抿一口酒,好奇道。

  張易之平靜開口:“李義珣,螻蟻罷了,我拋下魚餌必須釣出大魚。”

  裴旻還在糾結劍門關,忍不住插嘴,“公子,真的能攻破天下第一雄關?”

  “呵呵……”陳長卿輕蔑看了他一眼,陰陽怪氣的說:“少年,多讀點書吧。”

  “你!”裴旻漲紅了脖子,氣得牙癢癢。

  陳長卿板起臉,用一副敦敦教誨的口吻道:

  “光武帝劉秀攻公孫述,不足兩年滅之;

  劉備取西川,不足兩年取之;

  鍾會鄧艾伐蜀,五個月滅之;

  桓溫伐蜀,不足四個月滅之,都是一鼓而下!”

  “說明什麼?”裴旻反問。

  陳長卿怔住:“這……”

  張易之漫不經心道:“形勝固難憑,在德不在險。”

  “對對對,正是貧道想說的。”陳長卿忙不迭道。

  裴旻懶得理會臭道士,皺眉道:“先攻破蜀中內部,就能順理成章擊潰叛軍,大軍兵進蜀中。”

  陳長卿擦了擦嘴邊的酒漬,“孺子可教也!”

  “牛鼻子還學腐儒掉書袋呢。”裴旻嗤諷。

  說話間,三櫓浪船不知不覺到了運河埠口,付了船家幾貫錢,張易之一行八人上了岸。

  夜晚的街道依舊繁華,店肆林立,歌舞聲不絕如縷。

  店中婦人腰繫青花布手巾,爲酒客換湯斟酒,又有下等妓女,不呼自來,筵前歌唱,然後討些小錢物拜謝而去。

  筵席諸多文人士子吟詩作對,更有富家公子圍着鬥蟋蟀,吆喝聲此起彼伏。

  “天下之盛,揚一益二。”陳長卿手持摺扇,頗爲感慨道。

  張易之輕輕頷首,大周經濟最繁榮的州郡就是揚州和益州。

  在他看來,蜀人有些小資情調,注重內心體驗、物質和精神享受。

  不過也是益州沒受叛軍侵擾,李義珣的大軍一直活動在巴蜀邊州。

  “公子,咱們去哪裏?”裴旻低聲問。

  張易之悠然道:“打探消息,首選妓院。”

  ……

  豐樂樓,雕檐畫棟,翠簾高懸。

  樓裏有連綿相接的樓亭小榭,香菸繚繞,給人一種似真似幻的感覺。

  旖旎的舞妓揮舞着紅袖魚貫而入,一羣羣男人扯開喉嚨叫好。

  真是青樓滿座,紙醉金迷。

  高臺上,一個女子梳反綰髻,飾花釵,細綾大袖衣,簇花瘦長裙,眉目如畫,麗色逼人。

  嫖客們瞪圓雙目,生怕錯過花魁娘子的每一個動作。

  周遭嫖客當中,一個青色衣衫的男子最爲耀眼,此人臉上塗有脂粉鬢髮掛紅花,騷包至極。

  “畢公子,今晚必須由您給紫香姑娘摘牌子!”一個綢緞男子阿諛奉承。

  畢祖很贊同此言,得意道:

  “幫她好好疏通疏通,本公子第一個衝進城門頭頂着鮮血出來,讓後來人進出自如嘛。”

  “哈哈哈,畢公子真是助人爲樂。”

  一衆嫖客鬨然叫好,露出曖昧的笑容。

  張易之找位置坐下,他戴着青銅面具雖然醒目,但人羣都在巴結畢公子,倒沒幾個人注意他。

  對桌一個麻臉士子瞥了眼張易之,隨口問道:

  “閣下是何人啊?”

  張易之啞着嗓音道:“行商,來蜀中進購新樣錦絲綢。”

  聽到是低賤的商人,麻臉士子立馬別過臉去,神色略有嫌棄。

  吾堂堂讀書人,竟與商賈同坐一席!

  不過看在此人氣度不凡的份上,他還是轉過身。

  張易之詢問:“敢問公子,那位是何人?”

  他指着被嫖客簇擁的畢公子。

  麻臉士子硬邦邦道:“汝爲何不以真面目示人耶?”

  “相貌醜陋粗鄙,怕嚇着公子。”張易之淡聲回答。

  麻臉士子撇撇嘴,“那還是別摘面具了,吾可不經嚇。”

  說完看着那位畢公子,目光帶着崇拜,仰慕道:

  “聽着,那可是益州大都督府畢長史的獨子!”

  張易之面不改色,看樣子自己猜的不錯。

  益州大都督府,大都督空置,由親王遙領,由長史掌握實權。

  “你這種商賈,就不配認識畢公子。”麻臉士子冷笑道。

  他以爲又是一個妄圖鑽研的商人。

  張易之沒再說話,靜靜觀賞花魁的輕歌曼舞。

  氣氛愈加熱烈,嫖客們紛紛懷擁妓女。

  “諸位,有傳言說張巨蟒要來咱們巴蜀。”有人開啓話題。

  “這片土地又要遭殃了,此獠心如蛇蠍,凶神惡煞,不知又會怎樣殘害蜀地百姓。”有嫖客黯然嘆氣。

  一位敦厚嫖客持不同意見,甕聲甕氣道:

  “諸位,中山王這回可是來平叛的。”

  此言一出,衆嫖客紛紛推開身邊的妓女,七嘴八舌道:

  “真是荒謬,嗣澤王身爲李唐宗室,清君側有何不妥?他乃正義之師!”

  “對啊,張巨蟒海內虛名赫奕,心術奸邪卑劣,必須剷除此獠。”

  “所謂平叛更是可笑,咱們益州繁華昌盛,需要張巨蟒來做甚?”

  “此獠就是屠夫,所到之處,寸草不生!咱們要居安思危啊!”

  衆人義憤填膺,聲音嘈雜得蓋過樂器聲。

  張易之面具下的一張臉徹底陰沉下去。

  此情此景,恍若還在神都。

  很不對勁。

  彷彿有一張無形的手在操控着輿論!

  對桌的麻臉士子咳嗽一聲,吸引注意力,朗聲道:

  “哼!咱們蜀人蠻橫好鬥,張巨蟒敢在這裏放肆,叫此獠有來無回!”

  “吾身爲儒家聖人門徒,不缺一顆赴死之心!”

  嚯!

  此言掀起氣氛的高潮。

  雖然衆嫖客知道這麻子在吹噓圖名,但不妨礙他們擊節鼓掌。

  只要你痛恨張巨蟒,那咱們就是朋友。

  張易之情緒恢復平靜,深邃的眸子落在畢祖身上。

  這人的表現大概能代表畢構的傾向。

  畢祖聽到周遭的對話,他嘴角微微勾起,但一言不發。

  他絕不能當場發表意見,畢竟他爹可是陛下任命的大都督府長史。

  張易之將此人的臉部動作盡收眼底,當即心中有數。

  麻臉書生被一衆嫖客的吹捧得面色紅潤,滿臉的麻子都熠熠生輝。

  看見那個面具男子起身時,他眼神微不可察閃過陰狠。

  ……

  益州不似神都城有宵禁,大街小巷依舊熱鬧,夜市攤上的香味瀰漫幾裏。

  張易之一行人剛走到百花井巷,卻被堵在巷口。

  沿路百姓見到這羣地痞無賴,立刻作鳥獸散。

  張易之掃視眼前十幾個人,眸子冰冷至極。

  難道自己的行蹤被察覺了,怎麼這麼快?

  裴旻想拔劍,張易之止住他,沉聲道:

  “誰派你們來的?”

  “吾!”

  聲音很是輕佻,麻臉書生大搖大擺從巷口走出。

  他昂着頭,一副居高臨下俯瞰的模樣,慢悠悠道:

  “吾囊中羞澀,想找你拿點錢財。”

  話音落下,小巷寂靜無聲。

  真的一絲聲音都沒有。

  陳長卿瞠目結舌。

  裴旻等人繃緊的心絃也鬆開,旋即而來就是極度的荒謬感。

  他們聽到了什麼?

  這麻子癲狂了?

  張易之不禁莞爾,似笑非笑道:

  “公子可是讀書人,怎能這般無恥呢。”

  麻臉書生一臉理所當然:

  “正因爲讀書才需要資助,待吾登閣拜相,一定不會忘記汝的饋贈之恩。”

  他的表情也漸漸猙獰幾分,露出凶煞的模樣。

  對方既然不認識畢公子,那一定是初入益州。

  還是個進購絲綢的商人,那身上肯定帶着不少錢財。

  這樣的肥羊送到嘴邊,怎能不宰?

  書上說的好,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呵…”短促的笑聲,張易之聲音沒有多少波動:

  “你搶劫我,你確定?”

  此話,讓麻臉書生怒火陡生,他朝左右使了個眼色。

  十幾個地痞無賴立刻抽出武器,有棍子也有砍刀。

  “藏錢的地方在哪裏,速度告訴我。”麻臉書生厲聲大喝。

  張易之負手而立,嘴角的笑容有些耐人尋味。

  麻臉書生憤怒頓時抑制不住,區區一個商賈也敢負隅頑抗!

  實在是放肆!

  他難道不知道死字怎麼寫麼?

  “你是在找死!”

  麻臉書生加重語氣,一步步走向張易之。

  出乎意料的是,此人的護衛竟然不爲所動。

  難不成已經嚇破膽了?

  他帶着淡淡的嗤笑,擡頭盯着張易之:“最後問你一遍,給不給錢!”

  “給不給!”

  身後地痞流氓的聲音整齊劃一。

  還挺有秩序,看來是慣犯。

  張易之身子微頃,輕描淡寫的說:

  “我的錢太重,你拿不起。”

  太重?

  有多重?

  難道是幾萬貫??

  麻臉書生雙目逐漸赤紅,急聲道:

  “給我,便能饒你一命,往後在益州遇到困難也可以找我。”

  張易之面無表情,隨意揮揮手。

  幾乎是剎那,除了陳長卿,其餘六個人瞬間衝出去。

  麻臉書生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利刃刺進皮膚的聲音,夾雜着慘叫哀嚎聲。

  他驚恐轉過身,那一幕,讓他面色一下子蒼白無比,神情也變得駭然無比。

  噗通!

  癱倒在地。

  僅僅幾息時間,十三個同伴就死了?

  像是神蹟一般,麻臉書生脊骨發麻,全身抖如篩糠。

  這次踢到鐵板了!

  他額頭猛撞地面砰砰砰,口中帶着顫音道:

  “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請大人寬宏大量啊。”

  一旁的陳長卿彎腰摸了摸他腦袋,很是欣慰道:

  “你會感到驕傲,你是天下第一個敢搶劫他的人。”

  連不苟言笑的綠袍都忍俊不禁。

  初到蜀中,就碰上奇葩。

  搶劫司長,這已經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這是吞了整個蒼穹啊。

  張易之神情很是冰冷,一腳踩在他腦袋上,寒聲道:

  “我這個人,可不會給別人悔過的機會。”

  說完拿開腳腳,頭也不回的離去。

  麻臉書生長鬆一口氣,鬼關門前走了一遭啊。

  可這口氣還沒鬆完,就見寒光一閃,鮮血飈飛。

  撕裂的痛楚襲來,麻臉書生睜開眼看着遠處自己的半截身軀。

  怎麼回事,難道有兩個我?

  也就瞬間,便失去了意識,頭顱在地上滾動了幾圈。

  長街上。

  張易之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幽幽道:

  “怪不得隋文帝曾說巴蜀阻險,人好爲亂。”

  “是啊,聽說蜀中風土人情涼薄,卻不想到這個地步,滿街的劫匪地痞。”陳長卿也頗爲感慨。

  張易之沉默半晌,冷聲道:“必須整改這種風俗,肅清這些蛀蟲。”

  半個時辰後,一行人循着紙上的地址,找到一處油糧鋪子。

  櫃檯上的燈火比較昏暗,一個瘦削的漢子正在查驗賬薄。

  聽到腳步聲,擡眼打量着來人,他神情立刻緊張起來。

  張易之不說話,側頭看了裴旻一眼。

  裴旻立刻從袖中掏出鎏金令牌。

  老者看清楚後滿臉激動,立刻跪伏在地,畢恭畢敬道:

  “卑職叩見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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