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寒蟬止鳴
可如果不嚇他一嚇,先站大義,又如何肯短時間說真話。
院內一衆才子聽聞,才發現這裏的情況,紛紛凝神看了過來。
門牙子果然嚇了一大跳,這罪名他可擔不起。
急忙搖頭擺手,“馮公子你莫與我開玩笑,我哪有脅迫她,我只是邀姑娘去彈曲兒的。”
馮淵眼神一眯,彈曲兒三個字就很值得玩味,“是彈曲兒還是拐帶?你邀她,她就去,我邀她怎麼不來?”
蘇小小眼神閃動。
從馮淵聊那香菱與柺子一事開始,場中衆人聽聞的整體氛圍就很奇怪。
而如今直接開口把門牙子往拐帶上引。
很容易讓人把兩件事情聯想起來。
看蘇姑娘臉上表情,似乎並不願意。
或許的確有脅迫之意?
衆才子神色疑惑,紛紛朝這邊靠過來。
門牙子嚥了口口水,慌亂間見這麼多人在場,且看着他的神態不善。
話趕話之下,他的身份肯定鎮不住場,一時間把吳業的身份擡了出來。
急忙說道:“邀蘇姑娘晚上給吳大人談曲兒的,已經給蘇家說過了。”
他也並不失智,沒說替吳業買的。
這種事情如果拿到了檯面上說後果嚴重。
按大景律法規定,除了官妓,也就是教坊司的女子外。
官員是不能買民妓或伶人等,對其身份有污的賤籍女子。
輕則革職,重則就看競爭對手實力了。
不過這種事情屢禁不絕,大多官員都私下進行,巧立名目。
抓到也說不是自己買的,藉口請來彈曲兒或別人送的居多。
而且大都家裏關起門進行,比較私密。
一般不會留下什麼實質性證據。
與大景律法規定官員不能貪污一樣,也是實行一個沒被舉報,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狀態。
多少沾點風月之事的才子們,如何不知此話的潛在意思。
什麼曲兒白天沒聽夠,要晚上才能聽,這些才子自然不是傻子。
況且他們多少對蘇姑娘都有好感,一時間心裏難以接受。
紛紛轉頭看着吳業。
有些話雖說心照不宣,但不能放在明面上講。
吳業見這些有功名的才子都看着他,也不能忽略他們的影響力。
開口解釋道:“本府尹欣賞蘇姑娘才華,邀其私下爲我彈奏一曲,無傷大雅,無傷大雅。”
馮淵快速分析此間情況。
他之前便看見門牙子在吳業身邊低語了三次。
第一二次間隔時間不長,第二三次間隔時間極長。
又見他衣服褶皺,臉上風塵僕僕。
此去蘇家走路要兩個時辰,騎馬時間能縮短十多倍,時間與體態吻合。
他入院時滿面春風,腳步輕快,且這種事情私密。
兩相結合,看來門牙子並非託人打招呼,是他親自跑了這趟。
這樣一來,買賣文書或蘇小小戶牒,極有可能就在門牙子身上。
馮淵捏着手裏九皇子給的玉牌。
對方承諾這玉牌能保他一命,這是他目前最大的依仗。
他想了想,輕輕開口道:“吳大人,如此風雅之事,爲何不能當人面邀請,請個門牙子私下脅迫?”
他話鋒一轉,直接點破道:“你我都知道蘇姑娘的身份,莫非,吳大人出錢把蘇姑娘買下了?”
吳業見這小子說如此出格的話,一時間嚇了一大跳。
這話可不敢當衆亂說。
原本榮辱不驚的吳業,神色中帶着一絲慌亂,板着臉低喝道:
“放肆,馮淵,你什麼身份,敢編排朝廷命官。”
場中才子見吳大人發怒,紛紛驚懼。
身子前傾拱手,不敢擡頭看。
蘇小小眼神慌張地看向馮淵,示意他別說了。
何明光緊張地看着馮淵,輕輕搖頭。
過了片刻。
吳業語氣放緩,“念你敬獻寶物間接救我一命,不當場把你拿下,現在我重新給你一次說話的機會,以消除大家誤解,還本官清白。”
馮淵眼神一凝。
正調整着身體的呼吸。
這幾個月,已經熟識了這世界規則的馮淵怎麼不知。
像蘇小小這種從小培養的伶人,並非丫鬟那些幾十兩就能解決的事情。
這麼大筆的交易,文書上寫的買主必定是出錢的金主吳業。
有了買賣文書就能坐實此事。
可這樣一來,也就徹底得罪死了吳業。
如果真的讓對方下不來臺,得罪了九皇子。
那九皇子賞賜的腰牌,能不能對着九皇子用,倒是個未知數。
現在對方給了他重說一次的機會。
他再順着臺階下,服個軟認個錯,事情還有迴旋的餘地。
真把證據丟出來,可就回不去了。
到底要不要涉這個險?馮淵深呼吸了三次。
在自己家裏腰間沒帶刀。
手裏正死死拽着,此時唯一能給他一點安全感的玉牌。
要是現在有個功名就好了,哪怕是個秀才。
他沒有任何一次,像現在一般渴望自己有個功名身份。
有個功名在身。
不至於打了釕山,救了皇子這麼大的功勞。
在不投靠對方的情況下,除了錢,什麼都撈不到。
他眼神看向蘇小小。
在心裏給自己三秒的時間做出選擇。
從未把平等與自由掛在嘴邊馮淵。
知道這世界本就不公平。
但實際做事的時候,無論敵人還是己方,都以自己的方式儘量給個體面。
不論丫鬟還是外在小廝。
他都保持着規矩範圍內,能給的最大尊重。
就像琴技出神入化且長相驚豔的女子蘇小小一般。
換在他前世,給個機會,必定是國內當紅女星或頭部網紅。
可在這裏。
在這個滿嘴講究,理、義、仁、智、信的世界裏。
這些才子們並不介意當着她的面開淫邪的玩笑。
只因她是個伶人,賤籍。
而如果換做真正的官家小姐,一個個才子或許端的板正,生怕唐突半分。
實在令人作嘔。
明明大家都不認識,也沒結仇。
可心裏面的枷鎖。
卻比套在脖子上的繩子,還讓馮淵難以呼吸。
明明都是人。
明明什麼都沒做錯,生下來便天然被視作玩物與性奴。
是她們不夠努力嗎?
可誰又能決定自己投胎的家庭?
他第一次對這個等級更加森嚴的世界。
有了厭惡之心。
可蚍蜉如何能撼動大樹?
馮淵瞳孔微縮。
微微顫抖的他。
不甘地緩緩低下了高貴的頭顱
對着吳業抱手深深地行了一禮。
脖子上若隱若現的,是那沉重的鎖鏈與信仰的崩塌。
他從心裏散發出來了厭惡。
對自己的厭惡。
他埋頭緩緩開口。
像是地獄深淵,在低沉地呼喊着亡人的名字,“吳大人,把那門子懷裏揣着的文書與戶牒拿出來,看上面是否寫了大人名字,一眼便知。”
弱者拔劍向更弱者。
強者便是要殺他個天翻地覆。
“轟隆”像是一道驚雷在衆人心中炸裂。
場中衆人呼吸一窒。
只有不懂規矩的秋蟬還在樹上嘶鳴。
蘇小小心裏更像刀攪一般疼痛。
沒有一個人,會給她哪怕說一句公道話。
心裏的堅冰在頃刻間轟然炸裂。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苟活在這個世界的目到底是什麼?
原來,只是爲了聽見這句話。
聽見有一個人能爲自己說話。
聽見了,便夠了。
“嗯?”
一個短短的疑問語氣傳來。
聲音不大,卻好像在衆人耳朵旁炸裂開來。
單單一個字。
上位者的氣場撲面而來。
院中秋風停止了吹拂。
連求偶了整個夏秋,依舊還是單身在樹上嗚咽不止的秋蟬,也嚇得歇了口氣。
衆人震顫不已。
尋着聲音望去,衆人才發現。
不知何時,院子門口站着一個約莫四十餘歲的蟒袍男子。
他身披一件黑色狐裘斗篷,腰間掛着一個型質特殊的玉牌。
兩邊耳鬢的白髮,沿着頭髮綁束到髮簪上。
像是一個白環一般,看上去很是奇特。
來人,就安靜地站在門口,卻耀眼的讓人不敢直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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