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寘彼周行·十七
烏雲漸漸散去,直立着有丈高的黑蛇,蛇身環繞着雷電,僵直盤踞着的身體上,最後一點魂火的火光漸漸散去。盤膝而坐的陶冶緩緩睜開眼睛,原本在虛青眼中十分明晰淺顯的死氣,已經完全消失。黑蛇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起來,紅眸中帶着淺淺的眷戀之情,低頭的動作似是要舔舔陶冶的臉頰,只是信子還沒來得及觸碰,巨大的蛇影便化作了一道黑芒,落在了陶冶懷中。
衝明低聲道:“去看看。”陶冶低着頭,他懷中躺着一條約莫一尺長,只有一指粗細的黑色小蛇。師叔侄三人雖然圍了上來,卻不知道應該同陶冶說些什麼。是說恭喜,還是說節哀?似乎都不合適。
陶冶撫了撫小蛇的脊背,小蛇看起來軟塌塌的一條,尾巴卻勾了勾,捲住了陶冶的小指。虛青直覺,面前的陶冶似乎變得不太一樣。並不是他外貌上有什麼改變,只是周身的氣質有了些許不同。
陶冶嘆了一口氣,擡頭問道:“它現在是……如何?”
衝明畢竟見多識廣,看了兩眼道:“看來是被虛青那一激,留下了最後一絲魂火,將將保住了三魂七魄,只是他的內丹早就放在了你身上,身上的修爲耗盡,便化回了原形。”話雖這麼說,衝明心中卻連自己都有些估摸不準。以心魂之火加之天雷焚燒魔氣這樣的事情畢竟少見,這條小蛇的魂魄還殘存下多少,是否還保有傅丹生的記憶,一切都是未知。
陶冶垂眼,脣邊突然帶起一抹笑意,又道:“這些年,擔生一直用內丹替我穩固心神,如今他的三魂七魄,應當也是到了需要內丹的時候。不知道長可有辦法,將內丹取出來,重新還給他。”陶冶的眼神沉靜,言笑晏晏說的卻是生死一線的話。衝明沒料到他會忽然這麼說,愣了愣。
旁邊的文霽風卻道:“你的身體受到魔氣侵蝕多年,早已虛弱不堪,如今只是因爲內丹的支持纔沒有異狀,若是將內丹取出來,恐怕連一炷香的時候都撐不到。”
陶冶的眼睫動了動:“倘若沒有這顆內丹,我會魂飛魄散麼?”
衝明道:“自然不會,否則傅丹生今日所作,不就白費了一場。”
陶冶笑道:“既然不會,那便沒什麼好怕的了。”虛青這才明白過來,究竟是哪裏出了岔子。陶冶如今的氣度,同他們在陰陽環中看到的傅其琛十分相似。雖然傅其琛同陶冶用的是同一副面容,只是陶冶多年病弱眉宇間更多幾分堅忍,而傅其琛身上則多一分讀書人的氣度。如今二者雜糅在一起,才讓虛青沒有立刻察覺他身上的變化。
“陶師叔,是記起來?”虛青問道。陶冶含笑頷首,眼中的豁達恬然,叫虛青心中油然生出幾分敬意。
衝明卻有些猶豫:“陶兄所求,貧道雖然做得到,只是這麼做,會不會不和傅丹生的心意?畢竟他窮盡心思救你,自然希望你安穩度日。”萬一傅丹生醒過來,發現陶冶仍是死了,他們還是幫兇,那豈不是要和玄衝觀鉚上,不依不饒了。修煉成人還渡過兩次天劫的蛇妖,即便不是滅頂的大‖麻煩,也決計不是好招惹的。衝明心中自有的心思,不足爲外人道。
陶冶笑道:“衝明道長不必擔憂,你只需告訴擔生這是我的意思便可。他從來很聽我的話,不會對你們做什麼出格的事情。”
被一語點破心思的衝明分外尷尬,言語間的真情實意卻多了幾分:“他雖然魂魄殘存,卻未必能恢復成你所認識的模樣。你可要拿捏清楚。”
陶冶的語氣十分篤定:“陶某已經思慮齊全。只是有個不情之請要拜託二位師侄。”他轉頭對虛青二人道,“聽聞你們手中持有一物,封存了我同擔生的一段記憶,還望二位在合適的時候,將這段記憶交給擔生。”
文霽風垂眼,虛青倒是很快答應下來。
陶冶得了迴應安下了心,看着懷中的黑蛇低聲道:“等他得了記憶,哪怕輪迴之路千條,也定然會將我尋回來。”其餘三人具是不言,不過以傅丹生的韌性,他們也都確信傅丹生不會放棄找回陶冶,一如當初將必死的傅其琛一點一點救回來一般。
陶然趕到孤鴻山上的時候,法術已經施展完了。虛青他們來時準備得齊全,衝明做法,他同文霽風護衛左右,一應事宜沒有遇到絲毫阻礙。連唯一的變數陶然也只是在衝明唸完最後一句咒術之後,姍姍來遲。
陶冶同黑蛇並排躺着,最後一絲赤色的靈力從陶冶身上流轉入蛇身之中,原本的小蛇身形漸大,變到成人的手臂粗細之後,這咒術纔算完整。
陶然全然看不明白此時的情狀,有畏懼着地上的黑蛇,不敢打斷衝明在做的事,只好等着衝明結束之後才低聲詢問。衝明有些頭疼,他總不能告訴陶然,自己剛送了你父親上黃泉路吧。身邊的虛青和文霽風已經開始頌念《無量度人經》,衝明心知虛青這小子一定是在裝模作樣,卻又不能揭穿。
他只好對陶然陳述實情道:“傅丹生將你父親的魂魄修復了,只是自己的精血卻耗費了乾淨。你父親不忍他魂飛魄散,便將自己的生機都給了他。”
陶然的眸子霎時通紅,眼眶泛着水光:“父親他……”言語間聲音已經哽咽,他的目光望向不遠處的陶冶,陶冶的雙目緊閉,清雅的面容卻十分安詳,嘴角甚至還帶着淡淡的笑意。
衝明不免要勸慰上幾句:“死生輪迴,陶公子節哀。一生被夢魘纏身,如今能一朝了卻心事,於陶兄大抵也是一件幸事。臨去前,陶兄囑咐我給陶公子帶幾句話,望你以後克勤克儉,整治好陶家。”
陶然聞言,心中無端生出了不曾有的怒火,他咬緊牙關憤憤道:“他爲何要這麼做!這蛇妖分明害死了祖父。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陶然突然拔出衝明背後的劍,朝着地上還未甦醒過來的黑蛇衝過去。
只是劍尖指着七寸時,又下不了手。傅丹生畢竟教養他多年。
文霽風在他身後道:“傅丹生並未害死你祖父,以壽數換取子嗣,不過是傅丹生同他做的一樁交易。”當年陶父多年無所生養,偌大家業無可託付,適逢傅丹生爲傅其琛尋人家託生,二人一拍即合。陶然聽聞的那次爭吵不過是陶父知道自己時日無多,爲陶冶最後做的爭取罷了。
文霽風的話給了陶然放下長劍的理由,他跪在陶冶同黑蛇面前,泣不成聲。
陶然下山,遣家僕回府駕馬車過來,留了虛青三人暫時看着陶冶的遺體。
虛青突然想起了一樁事情,同衝明道:“傅丹生身上的魔氣源於殺伐,爲保自身的魔氣平穩,他應當不會濫殺無辜。”還有那些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媼鬼。當初官府前去搜捕的時候,虛青心中已有度量,不曾想最後的結果同他所想相去甚遠。
衝明的神色動了動,文霽風道:“師兄是說,錦源城死的那些人,其實都不是傅丹生下的手?”
衝明道:“從前傅丹生忌憚魔氣,所以銜取生氣之時有所顧忌,只是後來他要爲天劫一事多做準備,顧及不到這些也是常理,你不必想這麼多。”事急從權,聽起來好似有幾分道理。只是虛青總覺得事情並沒有衝明所說得這麼簡單。但如果另有其人,那會是誰?沒有露出絲毫的蛛絲馬跡不說,連傅丹生好似都沒有察覺到幕後黑手。
衝明大剌剌地踹了虛青一腳:“你若是閒得發慌,倒不如幫師叔做件事。”
虛青麻溜地躲開衝明,笑容戲謔道:“衝明真人居然還有什麼事要麻煩小的,小的真是受寵若驚!”衝明一巴掌糊在了虛青腦後。二人素來是沒大沒小,立刻在地上打鬧滾成了一團,你扯我頭髮,我扯你臉皮的模樣。
一旁的文霽風心思微微放鬆了下來,低頭看到身邊的黑蛇,便蹲下了身子,小心地將蛇尾從陶冶的手上解下來,而後想了想,將三環套月套在了蛇尾上。
陶冶在陶府停靈滿了頭七之後,照着錦源城的風俗下葬,陶府子息單薄,只是畢竟家族龐大,送靈的隊伍拉得老長。虛青和文霽風墜在隊伍的最後,遠遠得已經瞧不見棺槨。衝明沒有跟來,官府安排了法壇,請衝明去驅邪作法。其實這些驅邪法事,都是些坑蒙拐騙的神棍們想出來的玩意,只是爲了安撫民心,衝明又不得不去。
虛青素來是沒心沒肺的模樣,文霽風臉上倒是帶着些許沉痛。虛青問道:“師弟昨夜又去孤鴻山看了?”
文霽風點頭。那日他們將陶冶運回府中,擔生卻被留在了原處,等文霽風再去尋的時候,黑蛇已經不知所蹤,而他們在黑蛇身上下的追蹤術也再沒有了感應。至此七日,擔生沒有半點消息。
虛青寬慰他,“它好歹是化過人形的大妖,定不會被山中走獸叼走吃了的。”
文霽風點頭,他本就不是擔心這些事。他原想將黑蛇帶回玄衝觀,請師父師叔們加以教養,好讓它早日恢復人形,現在卻沒了半點音信。所幸三環套月被他留在了黑蛇身上,他只願有一天黑蛇能發現玉環中的那段記憶。
陶然爲陶冶選的墓地在錦源城的另一邊,離得孤鴻山很遠,像是想刻意避開什麼。錦源城臨江而建,周圍具是些低矮丘陵,如今已有楓葉紅遍了漫山遍野。
“師弟,你可聽到了什麼?”虛青突然說道。他受不了哭靈的聲音,所以纔不願跟的太近,此時他們離得遠了,倒也不那麼難受了。只是丘陵山谷間,虛青聽到有聲音從小到大。
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沙啞蒼涼。
“……嗟我懷人,寘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歌聲哀慟,隱隱帶着迴響。
文霽風薄脣緊抿,虛青笑了笑,拍了拍師弟的肩膀:“現下你應當可以放心了。”文霽風頷首,心中卻有些悵惘。
“山水有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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