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對月流珠·其七
親眼看着旁人放血兌出來的血茶,文霆不動聲色地便仰首飲了下去。若不是此時虛青正忙着給師弟上藥包紮,定要抱拳贊文霆一聲壯哉。
不過這血茶賣相雖然差了些,茶水的功效卻是立竿見影,不過幾息之間,文霆體內凝滯的妖力便緩緩運作,身上的龍鱗隱入皮肉之下,文霆頭上的龍角也消失不見。
文霆摸了摸已經平整下去的頭頂,眼中不自覺閃過一絲喜色,原本僵硬的臉色也柔和了許多。之前虛青施展的障眼法不過是最淺薄的一類,自然蔽不了白原的眼。現下終於看着文霆平穩變回原來的模樣,白原暗暗鬆了口氣。
“文霆……”白原開口剛想說些什麼。
文霆卻眼神一寒,出聲打斷他道:“在下與白公子已經沒有旁的什麼好說的了。如今見到在下非人非妖的模樣,白公子也該明白,我們並非是一路人。”
白原一怔,一直擰着的眉頭微微鬆開,溫聲道:“你便是因爲這個緣故,所以才說要同我恩斷義絕的話?”
文霆慍怒道:“我同白公子道不同不相爲謀!”
白原自顧自地繼續道:“你害怕我嫌棄你,嫌你是妖,所以才早早退避。”
文霆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卻兀自強撐道:“胡言亂語,你的所思所想,與我何干!”
白原直直看着文霆,眸色幽深,脣邊含着笑意,眼中卻滿是深情:“可我不嫌棄你,我不介意你是妖。”
文霆猛地起身,驚惶之間踢到了身|下的座椅,發出一聲砰的巨響。
一室寂靜,文霆與他對視,眼睛微微張大,白原神色不動地回視他。文霆低低笑了一聲,擡手扶額遮住了自己的眉眼,他的笑聲中漸漸帶上了沙啞。
白原站起身,頗爲憂心地喊他:“文霆?”
文霆放下手,從來溫潤謙和的臉上帶上了譏諷:“不介意?連我自己都無法接受這副醜陋的模樣,你怎麼可能不介意!”文霆抹了一把眼角,自暴自棄般拉開右手的袖子,白玉般的臂膀,手腕往上三尺處卻突兀得長着一圈暗紫鱗片,頑固昭顯着文霆與人有異,“看到了嗎?我現在已經算不得人了。”
白原沉默着走近他,伸手握住了文霆的手腕,文霆握手成拳,才能控制住自己,不甩開白原的桎梏。連他自己都未曾發覺,他的牙關緊閉卻發出細細的顫抖之聲。
白原伸手摩挲了一下文霆手腕上的龍鱗。虛青挑了挑眉,擡手將文霽風的眼睛遮住道:“師弟,非禮勿視。”自己卻瞧得津津有味。
白原附身,在龍鱗上落下一個輕淺的吻,文霆的神情有一瞬的動搖驚愕。白原緊了緊力道,一字一句同文霆道:“我果真不介意你是個妖怪。”文霆半垂下的眼睫動了動,心中亦是一陣震動。
虛青涼涼說了聲:“你們二人都是妖,這般還少了施法續命的麻煩。”
文霆眉間微動,白原微哂:“這回輪到在下問一句文公子了。在下倒是不介意自己妖族出身,亦是算不得人,文公子可會嫌棄?”
文霆閉了閉眼,收起來方纔頗爲瘋狂的神態,重新睜開眼後並未言語,卻十分堅定地搖搖頭。
“不氣了?”白原微微俯身,從下窺視文霆的神色。
文霆勾脣,神色溫和道:“從前,是我鑽了牛角尖,並不是生你的氣。”
白原點點頭,又問道:“那從前說的割袍斷義……”
文霆失聲笑道:“都是我胡亂說的,統統都不作數。”
白原瞭然,得寸進尺道:“這麼說來,當初拒絕白府求親的話也是不作數了,那便是要擇日入我白府做主母了。”
文霆的嘴脣動了動,最後什麼都沒有說,伸手敲了白原的額前一記。
白原捂着額便嚷嚷着:“瞧瞧,文公子這般暴戾,日後娶了別家小娘子,定是沒有好臉色的,也就只有本公子願意接手。不過娘子,動手不要緊,怎麼可以往臉上招呼呢?”
文霆嗆了一句道:“訓得你聽話懼內,卻還嫌你這張臉太惹桃花。”
見文霆面上的烏雲盡散,白原笑着握住他的手,怎麼都不願鬆開。若不是虛青咳嗽了一聲,這兩人彷彿要忘了師兄弟的存在。
“師兄,現下可看了嗎?”文霽風微微轉頭問道。
細長的睫羽掃過掌心,虛青收回手笑道:“現在應該可以了。”手心暖得發癢。
開解了誤會,文霆對幾人的戒備自然也退卻了不少。白原身上是怎麼回事,是他們二人之間自己的事,文霆身上的變化纔是虛青所關心的。
白原開口問起變數,文霆自然沒有半點掩藏,便和盤托出。大約是真的信了白原不會嫌棄他的妖邪身份,文霆描述得十分細緻。
文霆身上的變化,要從他隨商隊出海那日說起。
此番文家派出商船出海,是爲了同東海海島上的一些漁民們做交易,珊瑚珍珠,玳瑁硨磲。這些東西於漁民只是無足輕重的海產,拿到陸上都是有價無市的寶貝。文家做這樣的生意也不是頭一回,是以文老爺將商船交付給文霆十分放心。誰知這一次的文家商隊,卻是遭逢了海難。
“狂風驟雨,驚濤駭浪。海上的風暴遠要比陸上的嚴峻很多。商船上的舵手都是在文家做了幾十年的夥計,彼時雖然顛簸,船身晃動,卻也沒有生出大難將來的預料。”文霆回憶起那時的場景,還覺得心有餘悸,面色蒼白起來。
直到一道驚雷,自漫天烏雲中落下,正好劈中了文家商船的桅杆,船上的人一時便開始慌了。桅杆被驚雷劈斷,控制方向的船帆變成了無用的破布,很快便被接連的雨水海水淋成一團。待商船撞上暗礁,船艙開始進水之後,船上的所有人,便再無法心存僥倖。
船上的貨物隨波逐流四處流散,船上的船伕們也都放棄了舀水堵缺口,只求着媽祖娘娘,大羅神仙,能保佑他們一覺醒來便睡在某個灘頭。哪怕是缺胳膊斷腿,也總比喪生海中沒命得好。
“我被一個浪頭拍暈,便完全失了神智,待我再醒過來時,便發現自己身處……一座洞府之中。”文霆的眉頭蹙起。
“洞府?”文霽風問道,“是海中的洞府?”
文霆點頭:“是,雖然是海中的一處洞府,洞府中卻沒有海水灌入。我醒來時躺在一處浴池之中,那時便看到自己的雙腿變成了魚尾。”白原緊了緊文霆的手,文霆朝他一笑,洞府中的場景遠不如海上的風暴,況且除卻自身變化,他也沒有在哪洞府之中遭受劫難。
虛青出聲糾正道:“文少爺,你那可不是魚尾,少說也是什麼蛟龍的後尾。”
是魚尾還是龍尾,於文霆而言並無什麼干係。他常年以雙腿行走,乍然變成了一條尾巴,自然是不良於行。只能被困鎖在方寸之地。直到一個婦人來見了他。
那婦人容貌穠麗豔烈,相貌不過花信之年,卻做婦人打扮。若不是她頭上的龍角同身上偶爾露出的鱗片,遠瞧着便只是一個豔麗婦人。婦人並未爲難他,頗爲心平氣和地詢問文霆的家世來歷。文霆誠惶誠恐,不知這婦人的身份,便悉數如實告知。
“那婦人同我說,我佔了她兒子的身體,若是不想死,便留在海中。”文霆揉了揉額角,言語中帶了幾分疲憊。
白原奇怪道:“那你又是怎麼回來的?”
“我同她說,我家中還有父母惦念,恐怕不能答應下她的願景。她卻道,我母親不過是文府的妾侍,需依仗着我獨子身份,並不是真的惦念於我。我父……”文霆憶起文老爺在書房中所說的話,嘴中發苦,然子不言父過,“他也是須得文家香火傳承。婦人道,只要我首肯應之,可替我選幾名良家女子,誕下了子嗣絕不爭奪,替我送回文家。”
白原皺眉埋怨道:“難不成你沒告訴她,你心上人正在岸上等你?”
文霆聽着白原故作拈酸的模樣忍俊不禁,擡手摸了摸他的頭,面上的笑容卻收了回去:“自然是提了,那婦人卻頗爲輕蔑,揚言道人心涼薄,風花雪月都是過眼雲煙,若是我這非人非妖的模樣暴露,不被唾棄都算是得了善終。”
正是婦人這句話,叫文霆生出了遲疑,心中的慌張不寧都傾瀉而出。家中出了妖邪孤星,連血親都未必能接納容忍,何況是無端牽扯上的情人愛侶。見識過自己的父親流連花叢,文霆骨子裏便烙下了猜忌懷疑的印記。
白原雖然玩世不恭,卻知曉文霆的心結。此時知道他心中的不安彷徨,自然沒有苛責與他。他自有漫長光陰,可以叫文霆相信他的心意。
“我沒有別的辦法,值得再三爭取,婦人才將應允,許我回七皇城將前塵斬盡。”婦人自有手段將遺散的貨物巡迴,還有船伕舵手的屍首。她施法將我身上的異狀遮掩之後,親自施法,將我裝作是被海水衝回沙灘之上,大難不死的模樣。
將自身的變故敘述明白,文霆便不再言語。虛青琢磨着來龍去脈,無需多想便知,問題定是出在了這婦人身上。只是這婦人身份成謎,再想知道多得,恐怕有些困難。
“你可知這婦人姓甚名誰?”不曾想,虛青還在思索,文霽風便已經開口詢問。
文霆搖搖頭,他也曾追問那婦人。婦人卻顧左右而言他,只道妖族不重名姓。而她以後便是文霆的母親,更不需知道名諱。
文霽風皺眉:“那她身上可有什麼特殊之處?”
文霆思索片刻,除卻記得那婦人身上暗紅靈片,和眉間一抹硃砂侵染似的花樣,便說不出別的什麼了。
線索寥寥難以爲繼,虛青只得作罷。眼看着白原與文霆二人冰釋前嫌,正是要一訴衷腸的時候,虛青十分有眼色地帶着師弟回了房中。
虛青剛合上房門,文霽風便頗爲肯定地同虛青道:“師兄,這文霆應當已經死了。”
虛青打了個激靈,險些將自己的手指夾了。給門上落下禁制,虛青轉頭,正看到師弟一臉正色地等着他迴應。
虛青拉着師弟坐下,倒了杯茶道:“師弟不妨詳說,我雖然看出文霆有些異狀,卻並未看出死氣。”
文霽風頷首道:“按文霆所說,那洞府應是坐落於東海深處。即便他是隨浪頭沉溺下去的,昏迷之中落入水中,醒來也不可能安然無恙。聽他所言,並沒有嗆水胸悶的症狀。再者是文霆口中那個紅鱗婦人,她口稱文霆是她的兒子,文霆身上也顯出了些許異狀,然則文霆父母俱是凡人,又怎麼可能會身負妖族血脈?文霆一無所知,自然無從遮掩,白原再不濟,亦不可能看不出文霆身上的妖氣。”
虛青撫了撫下巴,師弟所說,確實有幾分道理。而且……師弟似乎有了自己的決斷。
“文霆氣息與常人不同,卻又沒有妖氣,如師弟所說,他若是死過一次,也不似是盤踞肉體的活屍。非人非鬼,師弟有何猜測。”
“我以爲,他應當是魚婦。”文霽風道。
虛青一手支頤,聽着文霽風細說。
所謂魚婦,乃是人與魚摻雜而出的一類邪物。非人非魚,半人半魚。有死於海難水患者,機緣巧合附於將死的靈魚之身。魂魄依附,便成了人首魚身的怪物。二者相合爲活,一旦分開,便又是兩種死物。
“我同文霆打鬥時發覺,他體內妖氣濃厚精純,他卻無法驅使。想來是外力所得,也只有這麼一種可能,方能解釋文霆如今的模樣了。”文霽風道。
虛青支着頭看他,不置可否。文霽風心中躊躇了幾分,開口問道:“師兄,我說的有什麼錯漏?”
虛青失笑,端正了坐姿才道:“師弟說的很清楚,也十分順理成章。”文霽風皺眉,等着虛青的後話。依他對虛青的瞭解,定然不會言盡於此。
“只是師弟不覺得太湊巧了嗎?不說爲何滿船的人只文霆一人活了下來,單說師弟的猜測。文霆落入海中,便捲入那處洞府,落入府中,正好遇上了垂危的靈魚或是龍胎。爲何文霆的精魄能依附其上而未被龍胎的妖力驅逐?”魚婦奇異,要出一條更是不那麼輕易。人妖殊途,古書之中對魚婦的記載寥寥無幾,只因魂魄依存妖身,遠不如想得那麼簡單。否則七皇城年年有人死於海難,遍地都該是魚婦了。
文霽風啞然,不知如何同虛青辯駁。虛青的本意也不是欺負師弟,自然沒有繼續說下去。
良久,文霽風搖了搖頭。虛青見師弟身上顯出幾分沮喪,開口勸慰道:“若是師弟想弄個明白,咱們可以繼續留在白府一看究竟。”橫豎白原答應下來的鮫珠,還需要一些時日方可有些動靜。
虛青盤算着如何同師弟安然度過這段閒暇時光時,麻煩卻不自覺便纏了上來。文府少爺同白府公子雙雙落水,文家的人找不到文霆的蹤跡,自然不會善罷甘休,尋上門來硬是要一個交代。
文老爺親自上門討人,白原吩咐了管家接待,自己卻避而不見。若是真的在文老爺面前現身,他當初特地暗中潛回府中的作爲,就全泡湯了。
白府管家的手段圓滑,文老爺哄着,文老爺帶來的人也都安生請進來好聲好氣供着。只文老爺想見白原這一件事,白管家怎麼都不肯鬆口。
砸花瓶?任他砸;摔杯子?白家不缺這幾個錢。便是文老爺裏裏外外將白府翻了個遍,白管家也是不動如山,只道公子清早出門,尚未回來。還抽空派人去同府中兩位客人打了個招呼,避開麻煩。
虛青同師弟二人做了一回樑上君子,看着白管家舉重若輕地將文老爺打發走,心中嘆了句老管家真人不露相。看着文老爺怒氣衝衝而來,卻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只能無奈離去。
虛青瞧着文老爺的背影,摸了摸鼻子。
“師弟,明日咱們去擺攤算命如何?”虛青笑盈盈地邀請文霽風。
文霽風頓了頓才應下。
待文府的人都走了乾淨,師兄弟二人才從房樑上下來。將明日要用的家當拜託了白管家,虛青順道問了一句白原的去處。白管家此時倒是痛快鬆口,叫虛青去白原寢房看看。
虛青沒有敲門詢問,便直接推開了房門。房中的白原文霆二人,彷彿火燒屁股似地從牀鋪邊上站起來。
看清來人,白原鬆了一口氣:“原來是你們。”他還以爲是文老爺捲土重來。
虛青一笑,左右看顧了一下凌亂的室內,虛青嘖嘖出聲:“怎麼跟強盜洗劫過似的。”
白原倒是渾然不在意:“桌椅擺飾罷了,管家可以再置辦。”聽得這句話,虛青疑心,白管家恐怕不是寶刀未老,而是在白原手下做事才練得如此老辣。
文霆上前一步,邊朝虛青二人作揖稽首,邊道:“二位道長,在下有一事相求。”
虛青早就察覺狀況不對。白原不想見文老爺是嫌麻煩,文霆也避而不見甚至還留在白府沒有離開的意思,便有了幾分玩味。
文霽風道:“但說無妨。”
文霆面上帶着些微歉疚:“我有一事隱瞞了諸位。”幾人的眼光都集中於文霆身上,文霆微微直了直脊背道:“那婦人雖然允我上岸,卻只許我停留十日。逾期便要我回去海中。”
虛青揚眉道:“你不樂意?”
文霆皺了皺眉道:“我的父母親友具在此處。”不願生離實乃人之常情。
文霽風卻道:“那婦人說你是她的親子,必然有她的緣故,文公子難道半點不想知道各種真相,逃避似的留在岸上。叫她忍受生離之苦,文公子怕有恩將仇報之嫌。”
文霆嘆息一聲:“我知此次能逃離生天,全是依託那婦人襄助,自然心存感激。只是要我留在海中,一世奉養她,實在強人所難。”
文霽風默然,心道,你有心留下,卻未必能停留長久。
虛青這幾日愈發琢磨不透師弟的心思,見氛圍逐漸凝滯僵硬,開口消解道:“文公子有此託付,我們自當勉力一試,只是結果如何,我們也不敢說什麼大話。”
文霆應道:“凡事不可強求,道長願意出手,已經是仁義之至了。”
待虛青交代完明日的行程,從白原房中出來之後,虛青小聲問道:“師弟是在擔心文霆?”文霽風遲疑了一陣,還是同虛青點點頭。
虛青點頭道:“師兄明白了,你不必擔心,麻煩事情,師兄來解決便是。”
“可是師兄,那婦人未必是想傷害文霆,也未必會是麻煩。”文霽風正色道。
虛青一笑:“師弟,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那婦人放不開自己的孩子,卻要叫文家骨肉分離。不論那婦人的思量幾何,便都是麻煩。”
文霽風似是想到了什麼,朝虛青點了點頭:“師兄說的是。”
一夜無話,第二日晴空萬里。白管家派遣了幾個面生的白府夥計,幫着虛青二人擺了一個算命攤子,在文府門前,正好同早點攤子的老夫婦做個鄰居。
一張方案,一條長椅,案前豎着一面不知從何處尋來的幡子。“鐵口直斷”四字書得歪歪扭扭,虛青強忍着笑坐在桌後,此番是真的成了裝神弄鬼的神棍了。
日頭漸高,晨風漸小,虛青懶洋洋地半靠着師弟曬太陽。瞧着天色可將要到晌午了,算命攤子對面,文府的大門一個早上沒有動靜。虛青琢磨着,是不是先帶師弟去隔壁攤子上喫一碗麪墊墊肚子。
不同於虛青的百無聊賴,昨日文霽風額外請白管家給他準備了些許硃砂黃符。不過一上午的光景,文霽風便已經畫了一小疊符咒。虛青隨手拿了一張來看,稱讚了一聲:“師弟畫雷符的本事日以增進了。”
文霽風回答道:“以備不時之需罷了,要多給師兄畫幾張嗎?或是旁的什麼?”
虛青搖搖頭,同師弟咬耳朵道:“比起雷符,師弟不如畫張自己的畫像給我,我一定日日帶在身邊,定然比護身符還要管用。”
話音剛落,文霽風手中的筆便陡然從中間斷成兩截。文霽風看了一眼虛青,十分淡然道:“手勁重了,師兄不必訝異。”說着虛青又取了一支新毫。
瞧着被遺棄的那一隻,虛青嚥了口唾沫,乾笑着讚道:“能給師弟練手勁,是這支筆的福分。”虛青暗自警醒,以後果真得勤修苦練,不能仰仗着如今比師弟高一截的修爲就失了警惕。否則哪日誰上誰下恐怕就要生出變數了。
師弟畫完最後一張符時,文府的大門便開了。文老爺神色有些陰沉地從門中出來,身後還跟着做小伏低的文府管家。
行到他們的算命攤子前,文老爺開口問道:“昨日,你們果真看到文府府內有不祥之兆?”
虛青笑道:“那是自然。”
文老爺眼神微動,開口道:“既然如此,還請二位道長入府一敘。”
虛青起身,撣了撣衣袍,欣然答應了。
文府的下人動作十分麻利,虛青和文霽風隨文老爺將將跨入府門,身後的攤子便被幾個家丁收攏搬入了府中。虛青想了想,符咒已經悉數被師弟收了起來,這攤子上除卻未用完的硃砂,也沒什麼值錢物什,便也隨他去了。
相較白府佈置的精緻文雅,文府的廳堂顯然就富貴華麗了許多,大抵是爲了在商談之餘顯示一下文府的財勢底蘊。
虛青飲了一口茶,應當是上好的雲山毛尖,喝完後脣齒留香。虛青將岸上的點心碟子往師弟身邊推了推,師弟用功了一上午,應該多補補。
文老爺坐在上首,原本是飲茶等着虛青他們先開口,不想師兄弟二人卻就着點心小聲說起了話,倒是比他沉得住氣。
清了清嗓子,文老爺擱下茶盞道:“請二位過來,是想從二位道長這裏,求一個破解文府厄運的法子。”
虛青正身道:“這是自然,不過,僅是觀文府氣運,不足以做出判斷,箇中詳細,還需文居士答覆。”
文老爺沉吟片刻道:“文某儘量罷……”
虛青神色微動,觀文老爺的神色,似乎是有些不足爲外人道的隱情。隨手撿了塊桂花糕給師弟,虛青便笑言:“貧道斗膽猜測,府上十餘年前,是否遭受過變故?”
文老爺面色僵了僵,沉默了許久才答道:“是,那年我府中一個妾侍生子,卻不幸母子具亡。先妣被血光衝撞,原本便纏綿病榻,怒極攻心便匆匆去了。”
師兄弟二人道了一聲“無上天尊”,虛青勸慰道:“文居士節哀。”
文老爺擡手示意無妨,眼中閃過一絲迫切問道:“道長,可是那死去的妾侍,和我那夭亡的孩子……”
虛青了搖頭。文老爺皺起了眉頭,復又猜測道:“難道是先母……”
虛青嘆了口氣,昨日家丁袒露的話,分明文家死了兩個少爺,光這一件事便可知,文老爺對他們有所隱瞞。這家丁既然抖露了主人家的的祕密,爲了保住飯碗,定然不會同文老爺坦白,同樣,也沒有理由欺瞞他們。
“昨日貧道合星象卜了一卦,文府的劫難,應是來自東方。”虛青悠悠胡謅道。
“東方?”文老爺不解。
文霽風接了一句話道:“或者說是海中。”
文老爺一驚,自座椅上猛地站起,驚恐地看着虛青二人。冷汗涔涔地從文老爺頭上流下來。虛青的話似乎是激得文老爺想起了隱祕的往事,虛青敢斷言,定是文老爺遮掩着不曾告訴他們的部分。
“道長可有破解之法?”文老爺急切道,話語懇切了許多,師兄弟二人的模糊所指,叫文老爺信了幾分他們的能耐。可惜這些事不過是他們結合了家丁的述詞與文霆所說做出的推論。
虛青半垂着眼,意有所指道:“文居士有所忌諱,言語閃爍,貧道便是有心,亦是有心無力。”
文老爺啞然。虛青甩了甩手中拂塵,不多話,只等着文老爺自己坦言。
文老爺閉了閉眼,捋了捋面上的短鬚,頹然坐回了椅子上,聲音蒼老了許多:“此事說來話長。當初文某年少狷狂,無意招惹了那妖孽,不顧家母阻撓將她接入府中。若不是她,我們文府也不會出那麼一個不人不妖的死胎,更不會氣死家母!”
文老爺上脣微微抖動,似是想起了什麼令人驚駭的場景,接着同二人道:“我爲了文府聲譽,將那妖孽逐了出去,勒令府中所有人都不得提起這件事,只當是那妖孽生子難產,母子具亡了!”自那之後,文府不少的姬妾僕從,被文老爺遣送發賣,遠遠地送出七皇城,十幾年間,只留下幾個爲文老爺孕育兒女的姬妾和自幼便生長於府中的管家還留在文家,文老爺不願提起,便再沒有人在他跟前說過那妾室和那怪胎。
文霽風冷聲道:“即便文老爺那姬妾是妖,你將剛生產過的女子丟出府外,難道就不覺得殘忍嗎?”
文老爺瞪大了眼,眼中含着血絲道:“我能如何?難不成將她和她生下的怪物留下來?且不說她會不會害人,便是將一隻怪物錄入文府族譜,決計不可能!”
文霽風嗤笑了一聲,不再言語。虛青道:“如此,文老爺並不知曉那妾室的死活了?”
文老爺頹然道:“處理了府中喪事,我便大病了一場。病癒之後,更是不遠想起那個妾室,也不曾瞭解過她的去向。”文老爺擡頭盯着虛青問道,“難道,難道真的是她?她怨恨我當年負了她,所以才尋上門來報仇!”
虛青道:“我在門外擺攤時聽說,貴府的少爺,昨日遭了災,落入水中便再也尋不到人了……”
文老爺面色蒼白道:“一定是了,一定是她,她那時身上也滿是鱗片,定是水裏的妖怪。她恨我將她逐出去,所以才選了對霆兒下手,要叫我文家斷子絕孫……”文老爺說着臉色便漲紅起來,一怒狠狠地拍在身邊桌案上,掃落的杯盞茶水濺射一地。
虛青拂塵輕甩,將朝他們飛濺而來的茶水悉數拂開。
文老爺低吼道:“這妖孽怎可如此歹毒,害得我們文家還不夠!”
虛青與文霽風二人相顧無言,只等着文老爺自己消氣。過了一陣,文老爺的神色平穩下來,同二人拱手道:“萬望二位道長收了這妖物,更請盡心救救我那失蹤的兒子。兩位的恩情,文某定然銘記五內!”
文霽風避開了文老爺的禮數,虛青躲避不開,便伸手將文老爺扶起道:“斬妖除魔是我修道之人分內之事,文居士無需如此。”
文老爺聞聲安心了幾分,只是瞧見文霽風面上不愉,試探道:“這位小道長可是有什麼不解?”
文霽風神色淡然道:“並無。只是要找到文少爺,不免要在文府之中尋些線索。還望文老爺行個方便。”
文老爺連聲道:“這是自然,這是自然。”
管家很快便被喚了上來,照着文霽風的要求,帶着師兄弟二人往文霆的住所走去。
虛青偷偷覷視,文霽風的神色略顯僵硬,似乎是心中有些怒氣。連引路的管家都不時回頭偷看一眼他的神情,似乎是忌憚着什麼。
虛青坦然攜了師弟的手,同管家道:“貧道師兄弟二人,同管家真是有緣,昨日是閣下調派的僕從,今日又是閣下替貧道引路。”
管家誠惶誠恐,連忙道:“道長說笑了,昨日……昨日是小老兒識人不明,看不出道長身負大神通。小老兒也是身不由己,從前的事情,還望道長大人不記小人過。”昨日家丁身上的那些傷,管家可都是看在眼裏的,只是府中出了事,文老爺忙的腳不沾地,僕從受傷之事便由他壓了下去。
文霽風便管家的連番叨擾叫文霽風會喚回了心神,察覺自己被虛青納入掌心的手,文霽風回握了一下,示意自己無事。
虛青輕笑,管家看着眼前這兩個年輕道人,總覺得面前場景似乎有些古怪,卻又說不上來。
文霆的居處是府內單獨的一處院落,院門前懸掛了刻有“陶朱”二字的匾額。師兄弟二人走馬觀花般轉悠了一圈。文霆就在白府之中,來此處也不過是走個過場。繞出來之後,虛青便同管家道:“不知十幾年前因小產被文老爺逐出府門的妾室,早前是住在何處?”
管家頗爲驚訝,文老爺對十幾年前的這樁舊事,素來諱莫如深,沒想到卻被這兩個道士輕易套了出來、
並未多做猶豫,管家道:“自紅姨娘被趕出去之後,她住的臨水閣便一直空着,二位隨我來吧。”
二人跟上前,虛青饒有興致問道:“紅姨娘?這麼說來,管家可知曉姨娘名諱?”
管家仔細回想了一會道:“若是小老兒沒記錯,應當是喚作紅綾。”
虛青瞭然,一路無話。不多時,管家便將他們引到了另一處院落。此處院落地方偏僻,臨水閣的匾額上也落滿了灰塵,大約是真的無人問津的緣故,門上的拖鏈都生了斑斑鏽痕。
好在管家來時便做足了準備,身上帶了文府各處的鑰匙。
推開斑駁的院門,管家道:“二位道長進去吧,裏邊的東西都是十餘年前的了,沒什麼動不得的,小老兒便不進去礙手礙腳了。”
師兄弟二人朝管家頷首,便先後跨門進去。
此處算得上是文府一個未曾言明的禁地。管家在他們身後掩上房門,然後便退遠了些,等着二人出來。玄門中人最忌祕法外泄,管家還是十分懂得避嫌的。
十幾年未經打理的院落,庭院中的雜草已經生的半人多高了。虛青皺了皺眉,手中的拂塵剛要甩出,卻被文霽風擡手拉住。
“院中種了些花草,師兄小心些吧。”文霽風輕聲道。
虛青的動作頓了頓,輕輕拍了拍師弟的肩膀道:“我有數,師弟不必擔心。”
拂塵掃過。雪白靈氣貼地掃過,火光微閃,雜草便清除了乾淨。院中只留下幾株含苞待放的茶花,還有地上已經四處長開的蘭花。
文霽風提劍上前,停在了尚未開花的蘭花前。矮下身撫了撫低矮的花葉,文霽風低聲道:“從前母親最喜歡這蘭花了。不曾想如今無人修剪,大抵已經許久沒開過花了吧。”
自將文霆帶回白府之後,虛青便察覺到,師弟的情緒有所波瀾,言語中更是於那素未謀面的紅鱗婦人多有偏護。今日聽得文老爺的這段前塵往事,師弟同這文府的干係,便已昭然若揭。
虛青欣慰於師弟的坦誠以待,可眼前師弟這追憶悲慼的模樣,卻叫他直覺心疼。人生何處不相逢,虛青不過是想尋一枚鮫珠,卻遇上了這一段師弟原本不想再揭開的往事。
“那紅鱗婦人極可能是你的母親,你想尋她相認嗎?”虛青也在師弟身邊蹲下來,側過頭問道。
文霽風的睫毛微閃,而後道:“不必,徒增麻煩罷了。”若是他同紅綾牽扯上關係,不說白原和文霆對他們二人的信任會消減許多,文霽風自一開始便不曾想過要同文老爺相認——那日白原在文府門前胡鬧求親之時,文霽風便已經認出了文老爺的模樣。
虛青嘆了口氣,將師弟攬入懷中。
“師弟別怕,師兄總是在你身邊的,也決計不會將你拋下。”
文霽風的擡頭,脣邊微微含笑問道:“倘若那紅鱗婦人正是我母親,她想我留在她身邊,師兄當如何?”
虛青揚了揚眉,挑起師弟的下頜,俯首便吻在師弟脣邊。
脣齒交纏,相濡以沫。虛青松脣後笑問道:“你說,我當如何?”
無論鬼怪妖神,誰都不能將師弟從他身邊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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