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番外·杏花疏影(下)
雨霖寺裏多了一個小人兒,起先寺中的僧人們只當她是上山玩耍迷了路的農家孩子,日子久了才知道,這孩子不是走錯了路,而是專程來找惠岸師叔聽故事的。
旁人只當她是生有慧根,時常來惠岸身邊聆聽佛法,只有師兄瞧着她同純如肖似的模樣,心中分外不安。只是他又不好同一個孩子計較,何況師弟陪這孩子玩耍的時候,眼神總會靈動一些,不是那副死氣沉沉的模樣,便也默許了他們往來。
杏兒是個貼心的孩子,見到寺中僧人,總是甜甜地叫他們大師父,叫這些未曾多接觸過孩子們的僧侶們害羞赧然,私下裏卻都極喜歡這孩子。
這一日,杏兒手中持了一朵杏花來尋惠岸。
“惠岸師父!你看這枝杏花開得多好,我特地叫爹爹折了給我,好不好看?”杏兒揚起手,獻寶似的朝惠岸眨巴眼睛。
惠岸原本在靜坐誦經,見到她後心中嘆了一口氣,道:“萬物有靈,既然這杏花好看,便應當由它開在枝頭,而不是將它折下來。”
杏兒不解:“爲何?這杏花好看,生在山野之中沒人見到,便無人知曉它好看了。我將它折下來,送給師父,那往來香客和寺中僧人們都可瞧見這美景。難道這麼做錯了嗎?”
杏兒年紀漸長,聽了惠岸說許多故事,也偶爾喜歡同惠岸拌嘴。
惠岸道:“杏花開在山野,便是它註定花開無聲,乃是冥冥天定。”
杏兒反駁道:“那我將它摘下來,便也是冥冥天定,是上天叫我隨着父親上山,正好瞧見這株杏花,才折來給師父的!”
惠岸啞然。杏兒嬌憨一笑,伏在惠岸膝頭道:“大師父,既然性命由天,便應該隨性而爲,我聽村子裏的教書先生教過一首詩。‘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說的是一個人想要做什麼便去做,不要等的太久了,什麼都沒有了才後悔莫及。”說着她舉起手中的杏花疑問道,“您看,不正是這個道理嗎?”
瞧着小丫頭狡黠的眼神,惠岸心下好笑地搖搖頭,摸了摸她柔軟的發頂。
杏兒像是被順了毛的小動物,閉着眼睛在惠岸身上蹭了蹭道:“我曉得大師父叫我別折花是什麼緣故,佛家都講因果,你是怕我招惹太多,希望我平心靜氣。”
惠岸道:“你既然知道,還要這麼做?”
杏兒睜着大眼睛看他,認真道:“因爲這杏花好看呀。爹孃說大師父對我有再造之恩,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不過杏兒也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道理,以後我要將最好的東西都送給大師父和爹孃!”說着杏兒還煞有介事地揚了揚手。
惠岸莞爾道:“不必你如此惦記,只需一生安樂便算是對我的報答了。”
杏兒皺了皺眉,不太明白的模樣,想了想之後問道:“聽他們說,救命之恩無以爲報,就得以身相許。大師父,以身相許是何意?你是叫我以身相許嗎?”
惠岸哭笑不得:“貧僧是出家人,怎麼能叫你以身相許。你這孩子……”惠岸搖了搖頭。
杏兒看不明白,惠岸爲何笑着笑着,眼中便帶上了些許悵惘。
“大師父,謝謝你陪我來採藥。”杏兒拄着一根枯枝做的柺杖跟在惠岸身後。杏兒的父親舊疾突發,村中的大夫束手無策,杏兒急的快哭,一路跑到雨霖寺尋他救急。
好在惠岸醫術高超,這纔將杏兒的父親勉強救下來。
杏兒難得如此誠摯地同惠岸道謝,略有些生份,惠岸道:“我與你父親算是舊識,生死之事,都是應該的。”
杏兒擠出一個笑容道:“照你們佛家所言,苦海無邊,不是應當叫父親去得快些纔算慈悲嗎?”
惠岸難得沉下臉道:“不可說這般大逆不道的話。”
杏兒彷彿忽然恍然,察覺到自己失言。眼中帶着些許複雜,杏兒開口問道:“大師父,倘使我以後做了很不好的事情,你會不會不理我?”
惠岸正撥開前邊的雜草,給杏兒騰出一條路來,聽得這突然問話,頭也沒回道:“怎麼會。”
杏兒粲然一笑道:“那便好。”面上的慶幸惠岸不曾瞧見,那副形容,仿若他答應了什麼天大的事情。
山中危險,不單是因爲山路難走,山中更是有許多毒蛇猛獸,杏兒的腿被咬傷紅腫之後,惠岸心中狠狠責怪了自己大意。其實只是一隻拇指大小的毒蜘蛛,便是被他略過也無可厚非。瞧着原本細白的小腿紫紅髮腫。惠岸心急得只能說一句得罪,便俯首替杏兒吮去傷口中的毒血。
惠岸是急着救人,自然沒有看見杏兒面上有些羞惱的神色。待他擡頭,詢問杏兒狀況如何時,才發覺二人姿勢不妥。他雙手沒有絲毫阻隔地按着杏兒的腿,方纔更是將嘴貼在了女兒家的肌膚之上。
惠岸連忙起身告罪,相處太久,他都未曾發覺,眼前這曾經被他當成孩子看待的小丫頭,不知何時已經出落成了大姑娘。那眉眼與舉手投足之間,同純如莫名得更加相像。
杏兒只是紅着臉不說話,惠岸心中卻泛起波瀾。
如此不妥,惠岸心中暗下決心,或許等治好了杏兒父親的病之後,便應該將二人間的聯繫斬斷了。
杏兒的父親雖然救了回來,身體卻總是時好時壞,就這麼拖了一年,最後還是沒能熬過去。往生的法會是惠岸親自前來做的,瞧着杏兒哭紅了眼的模樣,惠岸有些心疼。是以她私下裏靠在他胸前哭時,惠岸沒有推開她,只是輕拍着她的背,小聲安慰。
杏兒抱着他的腰哭道:“大師父,以後我便只有你和孃親了。”
這場景正好被前來尋他的師兄瞧見。看着二人抱在一起,師兄只是神色複雜地站於遠處,沒有靠近。惠岸瞧見了師兄的擔憂,心中一嘆,只是同師兄點了點頭,他曉得自己應該如何處理。
將杏兒的父親好生安葬之後,惠岸便再也沒見過杏兒。她來過寺院中幾次,寺中人得了惠岸的示意,沒有將她再放進來。
原本便不應該同女施主太多往來,如此纔是歸於正途,惠岸心中如是勸服自己。只是他不知何時開始,便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覺,時常誦經一夜,不知不覺便到了天明。
師父圓寂了。臨行前將惠岸招至牀前問他:“徒兒,你可明白了師父的一片苦心?”
惠岸點頭:“勞師父費心了。”
師父只是笑道:“可惜只得白費心,卻不得將你牽引而出。”
惠岸不語。
師兄接任了方丈主持,繼位大典上來了許多人,連新來的凌安郡守都賣了他們情面,帶了厚禮前來。
惠岸心中有感,稱病沒有離開寮房。只是他開窗觀望時,有那麼一瞬瞧見窗外角落裏有一個秀麗背影。那人離得遠,面目模糊,卻隱約有些像她。
翌日清晨,惠岸開門時自房門飄落一張信箋。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惠岸細讀上邊的詩句,心中喟然一嘆。
房中佛龕上,佛祖垂眼而笑,面前供着金光降魔杵。惠岸知曉自己心思不誠,此生怕是渡不出苦海。只是杏兒雖然心思慧敏卻並不能全然猜透他心中所想。
他長了杏兒二十年是擔憂之一,卻並不是唯一。他心上早已惦記了一個人,如今對杏兒的心意,連同惠岸自己都看不分明,究竟是喜她心思純淨,還是將她當成是另一個人的投影。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俗語雖然有趣,卻不缺真意。惠岸雖然一心想躲,杏兒有心想尋他,卻還是能找到機會。
“大師父,你撒謊!”惠岸特地尋了偏僻的山頭採藥,卻還是被杏兒堵住。惠岸心中思緒繁雜,卻不想杏兒說的頭一句話便是如此,一時愣在那裏。
“你從前分明說,無論怎麼,你都不會不理我,如今卻將我關在寺門之外,連看你一眼都不可!”杏兒說着便紅了眼眶,“出家人不打誑語,你卻分明是在騙我。”
惠岸垂眼道:“施主,男女有別。”
杏兒一怔,略有些單薄的身子顫了顫,含淚笑道:“是了,男女有別,何況我還戴孝。衝撞了大師,還望見諒。”分明是強顏歡笑的語氣,惠岸心中一緊,卻說不出話來。
杏兒瞧着他絲毫不見動容的神色,復開口道:“大師父,我馬上就要及笄了,待出了孝期孃親便要爲我說上一門親事。”
惠岸低聲道:“理應如此。”她應當會遇上一個門當戶對的男子,從此相夫教子,安樂無憂。
淚水順着杏兒秀美的臉龐滑下來,她哽咽着說道:“我等不了你太久……只是恐怕,您也不需要我等。”哭着哭着,杏兒便笑出來,只是這笑容酸澀,像是還未成熟的杏子一般。
惠岸口中發苦,只道了一句:“阿彌陀佛。”
杏兒沒有再多逗留,轉身離開時只留下一句話:“菩薩普度不了衆生,他誰都救不了。”
惠岸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雨霖寺中,只是將將回了房,便有小沙彌送了一個食籃,只道杏兒送到門口說要交給他,便轉身離去了。
菩薩普度不了衆生,他誰都救不了。
這句話在惠岸心中迴盪多時,惠岸一早便明白這件事,否則他不是十幾年間都擺脫不了痛苦困惑。他到師兄處喝茶,一杯杯上好的茶葉灌下去卻不知是什麼滋味。若是他能喝酒便好了,聽說喝酒能解憂,大醉一場,便什麼事情都不必惦記了。
師兄知道他心中苦悶,卻無法開解。只能看着惠岸苦海沉淪。
“若是果真如此痛苦,不妨還俗吧,也算是一場解脫。”師兄低聲勸解。原本他身爲方丈,不該勸寺中僧人還俗,只是惠岸至今,苦難太重。
惠岸聞言只是苦笑道:“我又何嘗不明白,只需還俗,便能不管以後的苦難,心中安穩,只是師兄,我心中有愧。”
惠岸鑽了牛角尖,卻只能他自己想明白,師兄也幫不得他。
三年不長,惠岸雖然度日如年,這三年卻又像是彈指一瞬。若不是虛青師兄弟前來,他恐怕日日會過得如此,菩薩膝下的一具行屍走肉罷了。
“沒想到二位還會想起貧僧,今日想見,不甚欣喜。”
上一次相見已是十餘年前,只是面前這對師兄弟卻還是當初的模樣,芝蘭玉樹,絲毫不見老態。虛青仍是那副師弟在身邊便萬事滿足的模樣,他上下打量了惠岸一陣,調侃道:“嘴上是這麼說着,只是惠岸大師,你臉上可沒這麼寫。”
惠岸近來愈發憔悴,雖然形容也一如既往,卻總是透出一股低沉。
文霽風一向寡言,盤膝坐在虛青身邊,主動承了煮茶續水的事。嫋嫋茶香升起,虛青緩緩道:“惠岸師父可是有煩事纏身?不妨同我說說?”他素來愛湊熱鬧,惠岸雖然同他接觸不深,卻深諳此人秉性。只是惠岸心中的這件事,不足爲外人道,誰也說不得。
虛青狡黠一笑:“我不如猜猜,是爲了一個姑娘?”
惠岸一怔,過了一陣後苦笑道:“道長神機妙算。”沒想到他們不在此處也能知曉這件事,虛青窺探人心的功夫果然更是爐火純青。
虛青從善如流道:“過獎過獎。”
文霽風看不得師兄裝模作樣地謙虛,絲毫不見客氣地便戳穿道:“當初我二人將她送到山門前,卻不想還是沒能叫惠岸大師解惑,算是我們的過錯。”
惠岸不明白:“文道長此意何解?”
文霽風擱下手中茶壺道:“我們遊歷九州,偶然見到這個父母雙亡的嬰孩,師兄算出她便是純如道友轉世,執意要將這孩子送來。”
惠岸大驚,失手便打翻了茶盞:“你,你是說……”太過驚訝,叫他連聲音都微微發抖。
虛青好笑道:“你總不會覺得這孩子同純如生的一般無二,只是湊巧吧?”
“她便是純如,除卻記憶,她們本就是同一個人啊。”
“你年長她許多又如何,她心思在你身上,若是不得同你在一起,恐怕一世不得快活。”
“我們有緣遇見她,應當是她死前有所執着,她上一世便放不下你,此時大約專程找你再續前緣。”
虛青的話密密麻麻地在惠岸腦海之中翻來覆去。惠岸跌跌撞撞地跑下山,路上還跌了一跤,僧袍沾了些許泥濘。
他不知自己如何到的杏兒家門口,只是對着那扇柴門,他又有些遲疑。將心中的思緒壓下去,他敲了敲門,動作頗爲小心。
屋門打開,惠岸毫無防備,便瞧見一片大紅撞入眼中。杏兒不知爲何,身上穿了一身鳳冠霞帔,只是面上還素淨,不是出嫁的模樣。
瞧見是他,杏兒微微一笑道:“大師父,你看我這一身嫁衣好不好看?”
惠岸壓着喉間哽咽道:“好看。”
杏兒眼眶微微泛紅,卻強撐着笑意道:“我就要成親了,可我只想嫁與你怎麼辦?”
惠岸定定看着她,伸手第一次擁她入懷道:“那便嫁與我。”
懷中溫香微微一顫,杏兒伸手緊緊抱住了惠岸腰身,輕微抽泣自他胸前傳來。過了一會,惠岸胸口微熱,是淚水浸溼了心口。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休。
杏花春雨,可堪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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