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部分

作者:金庸-皇帝之家(原看幫網)
羣道久鬥不下,漸感焦躁,孫婆婆突然一聲呼喝,拋下手中長劍,搶上三步,從羣道劍光中鑽身出去,抓住一名少年道人的胸口,將他提了起來,叫道:“臭雜毛,你們到底讓不讓路?”羣道一怔之間,忽地身後一人鑽出,伸手在孫婆婆腕上一搭。孫婆婆尚未看清此人面容,只覺腕上痠麻,抓着的少年道人已被他夾手搶了過去,緊接着勁風撲面,那人一掌當面擊來。孫婆婆暗想:“此人出掌好快。”急忙回掌擋格。雙掌相交,拍的一響,孫婆婆退後一步。

  此人也是微微一退,但只退了尺許,跟着第二掌毫不停留的拍出。孫婆婆還了一招,雙掌撞擊,她又退後一步。那人踏上半步,第三掌跟着擊出。這三掌一掌快似一掌,逼得孫婆婆連退三步,竟無餘暇去看敵人面目,到第四掌上,孫婆婆背靠牆壁,已是退無可退。那人右掌擊出,與孫婆婆手心相抵,朗聲說道:“婆婆,你把解藥和孩子留下罷!”

  孫婆婆擡起頭來,但見那人白鬚白眉,滿臉紫氣,正是日間以毒煙驅趕玉蜂的郝大通,適才交了三掌,已知他內力深厚,遠在自己之上,若是他掌力發足,定然抵擋不住,但她性子剛硬,寧死不屈,喝道:“要留孩子,須得先殺了老太婆。”郝大通知她與先師淵源極深,不願相傷,掌上留勁不發,說道:“你我數十年鄰居,何必爲一個小孩兒傷了和氣?”孫婆婆冷笑道:“我原是好意前來送藥,你問問自己弟子,此言可假?”郝大通轉頭欲待詢問,孫婆婆忽地飛出一腿,往他下盤踢去。

  這一腿來得無影無蹤,身不動,裙不揚,郝大通待得發覺,對方足尖已踢到小腹,縱然退後,也已不及,危急之下不及多想,掌上使足了勁力,“嘿”的一聲,將孫婆婆推了出去。這一推中含着他修爲數十年的全真派上乘玄功內力,但聽喀喇一響,牆上一大片灰泥帶着磚瓦落了下來。孫婆婆噴出一大口鮮血,緩緩坐倒,委頓在地。

  楊過大驚,伏在她的身上,叫道:“你們要殺人,殺我便是。誰也不許傷了婆婆。”孫婆婆睜開眼來,微微一笑,說道:“孩子,咱倆死在一塊罷。”楊過張開雙手,護住了她,背脊向着郝大通等人,竟將自己安危全然置之度外。

  郝大通這一掌下了重手,眼見打傷了對方,心下也是好生後悔,哪裏還會跟着進擊,當下要察看孫婆婆傷勢,想給她服藥治傷,只是給楊過遮住了,無法瞧見,溫言道:“楊過,你讓開,待我瞧瞧婆婆。”楊過哪肯信他,雙手緊緊抱住了孫婆婆。郝大通說了幾遍,見楊過不理,焦躁起來,伸手去拉他手臂。楊過高聲大嚷:“臭道士,賊道士,你們殺死我好了,我不讓你害我婆婆。”

  正鬧得不可開交,忽聽身後冷冷的一個聲音說道:“欺侮幼兒老婦,算得什麼英雄?”郝大通聽那聲音清冷寒峻,心頭一震,回過頭來,只見一個極美的少女站在大殿門口,白衣如雪,目光中寒意逼人。重陽宮鐘聲一起,十餘里內外羣道密佈,重重疊疊的守得嚴密異常,然而這少女陡然進來,事先竟無一人示警,不知她如何竟能悄沒聲的闖進道院。郝大通問道:“姑娘是誰?有何見教?”

  那少女瞪了他一眼,並不答話,走到孫婆婆身邊。楊過擡起頭來,悽然道:“龍姑姑,這惡道士……把……把婆婆打死啦!”這白衣少女正是小龍女。孫婆婆帶着楊過離墓、進觀、出手,她都跟在後面看得清清楚楚,料想郝大通不致狠下殺手,是以始終沒有露面,哪知形格勢禁,孫婆婆終於受了重傷,她要待相救,已自不及。楊過捨命維護孫婆婆的情形,她都瞧在眼裏,見他眼中滿是淚水,點了點頭,道:“人人都要死,那也算不了甚麼。”

  孫婆婆自小將她撫養長大,直與母女無異,但小龍女十八年來過的都是止水不波的日子,兼之自幼修習內功,竟修得胸中沒了半點喜怒哀樂之情,見孫婆婆傷重難愈,自不免難過,但哀慼之感在心頭一閃即過,臉上竟是不動聲色。

  郝大通聽得楊過叫她“龍姑姑”,知道眼前這美貌少女就是逐走霍都王子的小龍女,更是詫異不已。須知霍都王子鎩羽敗逃之事數月來傳遍江湖,小龍女雖未下終南山一步,名頭在武林中卻已頗爲響亮。

  小龍女緩緩轉過頭來,向羣道臉上逐一望去。除了郝大通內功深湛、心神寧定之外,其餘衆道士見到她澄如秋水、寒似玄冰的眼光,都不禁心中打了個突。

  小龍女俯身察看孫婆婆,問道:“婆婆,你怎麼啦?”孫婆婆嘆了口氣,道:“姑娘,我一生從來沒求過你甚麼事,就是求你,你不答允也終是不答允。”小龍女秀眉微蹙,道:“現下你想求我甚麼?”孫婆婆點了點頭,指着楊過,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小龍女道:“你要我照料他?”孫婆婆強運一口氣,道:“我求你照料他一生一世,別讓他喫旁人半點虧,你答不答允?”小龍女躊躇道:“照料他一生一世?”孫婆婆厲聲道:“姑娘,若是老婆子不死,也會照料你一生一世。你小時候喫飯洗澡、睡覺拉尿,難道……難道不是老婆子一手乾的麼?你……你……你報答過我甚麼?”小龍女上齒咬着下脣,說道:“好,我答允你就是。”孫婆婆的醜臉上現出一絲微笑,眼睛望着楊過,似有話說,一口氣卻接不上來。

  楊過知她心意,俯耳到她口邊,低聲道:“婆婆,你有話跟我說?”孫婆婆道:“你……你再低下頭來。”楊過將腰彎得更低,把耳朵與她口脣碰在一起。孫婆婆低聲道:“你龍姑姑無依無靠,你……你……也……”說到這裏,一口氣再也提不上來,突然滿口鮮血噴出,只濺得楊過半邊臉上與胸口衣襟都是斑斑血點,就此閉目而死。楊過大叫:“婆婆,婆婆!”傷心難忍,伏在她身上號啕大哭。

  羣道在旁聽着,無不惻然,郝大通更是大悔,走上前去向孫婆婆的屍首行禮,說道:“婆婆,我失手傷你,實非本意。這番罪業既落在我的身上,也是你命中該當有此一劫。你好好去罷!”小龍女站在旁邊,一語不發,待他說完,兩人相對而視。

  過了半晌,小龍女才皺眉說道:“怎麼?你不自刎相謝,竟要我動手麼?”郝大通一怔,道:“怎麼?”小龍女道:“殺人抵命,你自刎了結,我就饒了你滿觀道士的性命。”郝大通尚未答話,旁邊羣道已譁然叫了起來。此時大殿上已聚了三四十名道人,紛紛斥責:“小姑娘,快走罷,我們不來難爲你。”“瞎說八道!什麼自刎了結,饒了我們滿觀道士的性命?”“小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郝大通聽羣道喧擾,忙揮手約束。

  小龍女對羣道之言恍若不聞,緩緩從懷中取出一團冰綃般的物事,雙手一分,右手將一塊白綃戴在左手之上,原來是一隻手套,隨即右手也戴上手套,輕聲道:“老道士,你既貪生怕死,不肯自刎,取出兵刃動手罷!”

  郝大通慘然一笑,說道:“貧道誤傷了孫婆婆,不願再跟你一般見識,你帶了楊過出觀去罷。”他想小龍女雖因逐走霍都王子而名滿天下,終究不過憑藉一羣玉蜂之力。她小小年紀,就算武功有獨得之祕,總不能強過孫婆婆去,讓她帶楊過而去,一來念着雙方師門上代情誼,息事寧人,二來誤殺孫婆婆後心下實感不安,只得儘量容讓。

  不料小龍女對他說話仍是恍如沒有聽見,左手輕揚,一條白色綢帶忽地甩了出來,直撲郝大通的門面。這一下來得無聲無息,事先竟沒半點朕兆,燭光照映之下,只見綢帶末端繫着一個金色的圓球。郝大通見她出招迅捷,兵器又是極爲怪異,一時不知如何招架,他年紀已大,行事穩重,雖然自恃武功高出對方甚多,卻也不肯貿然接招,當下閃身往左避開。

  哪知小龍女這綢帶兵刃竟能在空中轉彎,郝大通躍向左邊,這綢帶跟着向左,只聽得玎玎玎三聲連響,金球疾顫三下,分點他臉上“迎香”、“承泣”、“人中”三個穴道。這三下點穴出手之快、認位之準,實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功夫,又聽得金球中發出玎玎聲響,聲雖不大,卻是十分怪異,入耳蕩心搖魄。郝大通大驚之下,急忙使個“鐵板橋”,身子後仰,綢帶離臉數寸急掠而過。他怕綢帶上金球跟着下擊,也是他武功精純,揮灑自如,便在身子後仰之時,全身忽地向旁搬移三尺。這一着也是出乎小龍女意料之外,錚的一響,金球擊在地下。她這金球擊穴,着着連綿,郝大通竟在極危急之中以巧招避過。

  郝大通伸直身子,臉上已然變色。羣道不是他的弟子,就是師侄,向來對他的武功欽服之極,見他雖然未曾受傷,這一招卻避得極是狼狽,無不駭異。四名道人各挺長劍向小龍女刺去。小龍女道:“是啦,早該用兵刃!”雙手齊揮,兩條白綢帶猶如水蛇般蜿蜒而出,玎玎兩響,接着又是玎玎兩響,四名道人手腕上的“靈道”穴都被金球點中,嗆啷、嗆啷兩聲,四柄長劍投在地下。這一下先聲奪人,羣道盡皆變色,無人再敢出手進擊。

  郝大通初時只道小龍女武功多半平平,哪知一動上手竟險些輸在她的手裏,不由得起了敵愾之心,從一名弟子手中接過長劍,說道:“龍姑娘功夫了得,貧道倒失敬了,來來來,讓貧道領教高招。”小龍女點了點頭,玎玎聲響,白綢帶自左而右的橫掃過去。

  按照輩份,郝大通高着一輩,小龍女動手之際本該敬重長輩,先讓三招,但她一上來就下殺手,於甚麼武林規矩全不理會。郝大通心想:“這女孩兒武功雖然不弱,但似乎甚麼也不懂,顯是絕少臨敵接戰的經歷,再強也強不到哪裏。”當下左手捏着劍訣,右手擺動長劍,與她的一對白綢帶拆解起來。

  羣道團團圍在周圍,凝神觀戰。燭光搖晃下,但見一個白衣少女,一個灰袍老道,帶飛如虹,劍動若電,紅顏華髮,漸鬥漸烈。

  郝大通在這柄劍上花了數十載寒暑之功,單以劍法而論,在全真教中可以數得上第三四位,但與這小姑娘翻翻滾滾拆了數十招,竟自佔不到絲毫便宜。小龍女雙綢帶矯夭似靈蛇,圓轉如意,再加兩枚金球不斷髮出玎玎之聲,更是擾人心魄。郝大通久戰不下,雖然未落絲毫下風,但想自己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宗匠,若與這小女子戰到百招以上,縱然獲勝,也已臉上無光,不由得焦躁起來,劍法忽變,自快轉慢,招式雖然比前緩了數倍,劍上的勁力卻也大了數倍。初時劍鋒須得避開綢帶的卷引,此時威力既增,反而去削斬綢帶。

  再拆數招,只聽錚的一響,金球與劍鋒相撞,郝大通內力深厚,將金球反激起來,彈向小龍女面門,當即乘勢追擊,衆道歡呼聲中劍刃隨着綢帶遞進,指向小龍女手腕,滿擬她非撒手放下綢帶不可,否則手腕必致中劍。哪知小龍女右手疾翻,已將劍刃抓住,喀的一響,長劍從中斷爲兩截。

  這一下羣道齊聲驚叫,郝大通向後急躍,手中拿着半截斷劍,怔怔發呆。他怎想得到對方手套系以極細極韌的白金絲織成,是她師祖傳下的利器,雖然輕柔軟薄,卻是刀槍不入,任他寶刀利劍都難損傷,劍刃被她驀地抓住,隨即以巧勁折斷。

  郝大通臉色蒼白,大敗之餘,一時竟想不到她手套上有此巧妙機關,只道她當真是練就了刀槍不入的上乘功夫,顫聲說道:“好好好,貧道認輸。龍姑娘,你把孩子帶走罷。”小龍女道:“你打死了孫婆婆,說一句認輸就算了?”郝大通仰天打個哈哈,慘然道:“我當真老胡塗了!”提起半截斷劍就往頸中抹去。

  忽聽錚的一響,手上劇震,卻是一枚銅錢從牆外飛入,將半截斷劍擊在地下。他內力深厚,要從他手中將劍擊落,真是談何容易?郝大通一凜,從這錢鏢打劍的功夫,已知是師兄丘處機到了,擡起頭來,叫道:“丘師哥,小弟無能,辱及我教,你瞧着辦罷。”只聽牆外一人縱聲長笑,說道:“勝負乃是常事,若是打個敗仗就得抹脖子,你師哥再有十八顆腦袋也都割完啦。”人隨身至,丘處機手持長劍,從牆外躍了進來。

  他生性最是豪爽不過,厭煩多鬧虛文,長劍挺出,刺向小龍女手臂,說道:“全真門下丘處機向高鄰討教。”小龍女道:“你這老道倒也爽快。”左掌伸出,又已抓住丘處機的長劍。郝大通大急叫:“師哥,留神!”但爲時已經不及,小龍女手上使勁,丘處機力透劍鋒,二人手勁對手勁,喀喇一響,長劍又斷。但小龍女也是震得手臂痠麻,胸口隱隱作痛。只這一招之間,她已知丘處機的武功遠在郝大通之上,自己的“玉女心經”未曾練成,實是勝他不得,當下將斷劍往地下一擲,左手夾着孫婆婆的屍身,右手抱起楊過,雙足一登,身子騰空而起,輕飄飄的從牆頭飛了出去。

  丘處機、郝大通等人見她忽然露了這手輕身功夫,不由得相顧駭然。丘郝二人與她交手,已知她武功雖精,比之自己終究尚有不及,但如此了得的輕身功夫卻當真是見所未見。郝大通長嘆一聲,道:“罷了,罷了!”丘處機道:“郝師弟,枉爲你修習了這多年道法,連這一點點挫折也勘不破?咱們師兄弟幾個這次到山西,不也鬧了個灰頭土臉?”郝大通驚道:“怎麼?沒人損傷嗎?”丘處機道:“這事說來話長,咱們見馬師哥去。”

  原來李莫愁在江南嘉興連傷陸立鼎等數人,隨即遠走山西,在晉北又傷了幾名豪傑。終於激動公憤,當地的武林首領大撒英雄帖,邀請同道羣起而攻。全真教也接到了英雄帖。當時馬鈺與丘處機等商議,都說李莫愁雖然作惡多端,但她的師祖終究與重陽先師淵源極深,最好是從中調解,給她一條自新之路。當下劉處玄與孫不二兩人連袂北上。哪知李莫愁行蹤詭祕,忽隱忽現,劉孫二人竟是奈何她不得,反給她又傷了幾名晉南晉北的好漢。

  後來丘處機與王處一帶同十名弟子再去應援。李莫愁自知一人難與衆多好手爲敵,便以言語相激,與丘王諸人訂約逐一比武。第一日比試的是孫不二。李莫愁暗下毒手,以冰魄銀針刺傷了她,隨即親上門去,饋贈解藥,叫丘處機等不得不受。這麼一來,全真諸道算是領了她的情,按規矩不能再跟她爲敵。諸人相對苦笑,鎩羽而歸。幸好丘處機心急回山,先走一步,沒與王處一等同去太行山遊覽,這才及時救了郝大通的性命。

  小龍女出了重陽宮後,放下楊過,抱了孫婆婆的屍身,帶同楊過回到活死人墓中。她將孫婆婆屍身放在她平時所睡的榻上,坐在榻前椅上,支頤於幾,呆呆不語。楊過伏在孫婆婆身上,抽抽噎噎的哭個不停。過了良久,小龍女道:“人都死了,還哭甚麼?你這般哭她,她也不會知道了。”楊過一怔,覺得她這話甚是辛辣無情,但仔細想來,卻也當真如此,傷心益甚,不禁又放聲大哭。

  小龍女冷冷的望着他,臉上絲毫不動聲色,又過良久,這才說道:“咱們去葬了她,跟我來。”抱起孫婆婆的屍身出了房門。楊過伸袖抹了眼淚,跟在她後面。墓道中沒半點光亮,他盡力睜大眼睛,也看不見小龍女的白衣背影,只得緊緊跟隨,不敢落後半步。她彎彎曲曲的東繞西回,走了半晌,推開一道沉重的石門,從懷中取出火折打着了火,點燃石桌上的兩盞油燈。楊過四下裏一看,不由得打個寒噤,只見空空曠曠的一座大廳上並列放着五具石棺。凝神細看,見兩具石棺棺蓋已密密蓋着,另外三具的棺蓋卻只推上一半,也不知其中有無屍體。

  小龍女指着右邊第一具石棺道:“祖師婆婆睡在這裏。”指着第二具石棺道:“師父睡在這裏。”楊過見她伸手指向第三具石棺,心中怦怦而跳,不知她要說誰睡在這裏,眼見棺蓋沒有推上,若是有殭屍在內,豈不糟糕之極?只聽她道:“孫婆婆睡在這裏。”楊過才知是具空棺,輕輕吐了一口氣。他望着旁邊兩具空棺,好奇心起,問道:“那兩口棺材呢?”小龍女道:“我師姊李莫愁睡一口,我睡一口。”楊過一呆,道:“李莫愁……李姑娘會回來麼?”小龍女道:“我師父這麼安排了,她總是要回來的。這裏還少一口石棺,因爲我師父料不到你會來。”楊過嚇了一跳,忙道:“我不,我不!”小龍女道:“我答允孫婆婆要照料你一生一世。我不離開這兒,你自然也在這兒。”

  楊過聽她滿不在乎的談論生死大事,也就再無顧忌,道:“就算你不讓我出去,等你死了,我就出去了。”小龍女道:“我既說要照料你一生一世,就不會比你先死。”楊過道:“爲甚麼?你年紀比我大啊!”小龍女冷冷的道:“我死之前,自然先殺了你。”楊過嚇了一跳,心想:“那也未必。腳生在我身上,我不會逃走麼?”

  小龍女走到第三具石棺前,推開棺蓋,抱起孫婆婆便要放入。楊過心中不捨,說道:“讓我再瞧婆婆一眼。”小龍女見他與孫婆婆相識不過一日,卻已如此重情,不由得好生厭煩,皺了皺眉頭,當下抱着孫婆婆的屍身不動。楊過在暗淡燈光下見孫婆婆面目如生,又想哭泣。小龍女橫了他一眼,將孫婆婆的屍身放入石棺,伸手抓住棺蓋一拉,喀隆一聲響,棺蓋與石棺的榫頭相接,蓋得嚴絲合縫。

  小龍女怕楊過再哭,對他一眼也不再瞧,說道:“走罷!”左袖揮處,室中兩盞油燈齊滅,登時黑成一團。楊過怕她將自己關在墓室之中,急忙跟出。

  墓中天地,不分日夜。二人鬧了這半天也都倦了。小龍女命楊過睡在孫婆婆房中。楊過自幼獨身浪跡江湖,常在荒郊古廟中過夜,本來膽子甚壯,但這時要他在墓中獨睡一室,想起石棺中那些死人,卻是說不出的害怕。小龍女連說幾聲,他只是不應。小龍女道:“你沒聽見麼?”楊過道:“我怕。”小龍女道:“怕甚麼?”楊過道:“我不知道。我不敢一人睡。”小龍女皺眉道:“那麼跟我一房睡罷。”當下帶他到自己的房中。

  她在暗中慣了,素來不點燈燭,這時特地爲楊過點了一枝蠟燭。楊過見她秀美絕倫,身上衣衫又是皓如白雪,一塵不染,心想她的閨房也必陳設得極爲雅緻,哪知一進房中,不由得大爲失望,但見她房中空空洞洞,竟和放置石棺的墓室無異。一塊長條青石作牀,牀上鋪了張草蓆,一幅白布當作薄被,此外更無別物。

  楊過心想:“不知我睡在哪裏?只怕她要我睡在地下。”正想此事,小龍女道:“你睡我的牀罷!”楊過道:“那不好,我睡地下好啦。”小龍女臉一板,道:“你要留在這兒,我說甚麼,你就得聽話。你跟全真教的道士打架,那由得你。哼哼,可是你若違抗我半點,立時取你性命。”楊過道:“你不用這麼兇,我聽你話就是。”小龍女道:“你還敢頂嘴?”楊過見她年輕美麗,卻硬裝狠霸霸模樣,伸了伸舌頭,就不言語了。小龍女已瞧在眼裏,道:“你伸舌頭幹甚麼?不服我是不是?”楊過不答,脫下鞋子,徑自上牀睡了。

  一睡到牀上,只覺徹骨冰涼,大驚之下,赤腳跳下牀來。小龍女見他嚇得狼狽,雖然矜持,卻也險些笑出聲來,道:“幹甚麼?”楊過見她眼角之間蘊有笑容,便笑道:“這牀上有古怪,原來你故意作弄我。”小龍女正色道:“誰作弄你了。這牀便是這樣的,快上去睡着。”說着從門角後取出一把掃帚,道:“你若是睡了一陣溜下來,須喫我打十帚。”

  楊過見她當真,只得又上牀睡倒,這次有了防備,不再驚嚇,只是草蓆之下似是放了一層厚厚的寒冰,越睡越冷,禁不住全身發抖,上下兩排牙齒相擊,格格作響。再睡一陣,寒氣透骨,實在忍不下去了。

  轉眼向小龍女望去,見她臉上似笑非笑,大有幸災樂禍之意,心中暗暗生氣,當下咬緊牙關,全力與身下的寒冷抗禦。只見小龍女取出一根繩索,在室東的一根鐵釘上繫住,拉繩橫過室中,將繩子的另端系在西壁的一口釘上,繩索離地約莫一人來高。她輕輕縱起,橫臥繩上,竟然以繩爲牀,跟着左掌揮出,掌風到處,燭火登熄。

  楊過大爲欽服,說道:“姑姑,明兒你把這本事教給我好不好?”小龍女道:“這本事算得甚麼?你好好的學,我有好多厲害本事教你呢。”楊過聽得小龍女肯真心教他,登時將初時的怨氣盡數拋到了九霄雲外,感激之下,不禁流下淚來,哽咽道:“姑姑,你待我這麼好,我先前還恨你呢。”小龍女道:“我趕你出去,你自然恨我,那也沒甚麼希奇。”楊過道:“倒不爲這個,我只道你也跟我從前的師父一樣,儘教我些不管用的功夫。”

  小龍女聽他話聲顫抖,問道:“你很冷麼?”楊過道:“是啊,這張牀底下有甚麼古怪,怎地冷得這般厲害?”小龍女道:“你愛不愛睡?”楊過道:“我……我不愛。”小龍女冷笑道:“哼,你不愛睡,普天下武林中的高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睡此牀而不得呢。”楊過奇道:“那不是活受罪麼?”小龍女道:“哼,原來我寵你憐你,你還當是活受罪,當真不知好歹。”

  楊過聽她口氣,似乎她叫自己睡這冷牀確也不是惡意,於是柔聲央求道:“好姑姑,這張冷牀有甚麼好處,你跟我說好不好?”小龍女道:“你要在這牀上睡一生一世,它的好處將來自然知道。合上眼睛,不許再說。”黑暗中聽得她身上衣衫輕輕的響了幾下,似乎翻了個身,她凌空睡在一條繩索之上,居然還能隨便翻身,實是不可思議。

  她最後兩句話聲音嚴峻,楊過不敢再問,於是合上雙眼想睡,但身下一陣陣寒氣透了上來,想着孫婆婆又心中難過,哪能睡着?過了良久,輕聲叫道:“姑姑,我抵不住啦。”但聽小龍女呼吸徐緩,已然睡着。他又輕輕叫了兩聲,仍然不聞應聲,心想:“我下牀來睡,她不會知道的。”當下悄悄溜下牀來,站在當地,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哪知剛站定腳步,瑟的一聲輕響,小龍女已從繩上躍了過來,抓住他左手扭在他背後,將他按在地下。楊過驚叫一聲。小龍女拿起掃帚,在他屁股上用力擊了下去。楊過知道求饒也是枉然,於是咬緊牙關強忍。起初五下甚是疼痛,但到第六下時小龍女落手已輕了些,到最後兩下時只怕他挨受不起,打得更輕。十下打過,提起他往牀上一擲,喝道:“你再下來,我還要再打。”

  楊過躺在牀上,不作一聲,只聽她將掃帚放回門角落裏,又躍上繩索睡覺。小龍女只道他定要大哭大鬧一場,哪知他竟然一聲不響,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問道:“你幹麼不作聲?”楊過道:“沒甚麼好作聲的,你說要打,總須要打,討饒也是無用。”小龍女道:“哼,你在心裏罵我。”楊過道:“我心裏沒罵你,你比我從前那些師父好得多。”小龍女奇道:“爲甚麼?”楊過道:“你雖然打我,心裏卻憐惜我。越打越輕,生怕我疼了。”小龍女被他說中心事,臉上微微一紅,好在黑暗之中,也不致被他瞧見,罵道:“呸,誰憐惜你了,下次你不聽話,我下手就再重些。”

  楊過聽她的語氣溫和,嬉皮笑臉的道:“你打得再重,我也喜歡。”小龍女啐道:“賤骨頭,你一日不捱打,只怕睡不着覺。”楊過道:“那要瞧是誰打我。要是愛我的人打我,我一點也不惱,只怕還高興呢。她打我,是爲我好。有的人心裏恨我,只要他罵我一句,瞪我一眼,待我長大了,要一個個去找他算帳。”小龍女道:“你倒說說看,哪些人恨你,哪些人愛你。”楊過道:“這個我心裏記得清清楚楚。恨我的人不必提啦,多得數不清。愛我的有我死了的媽媽,我的義父,郭靖伯伯,還有孫婆婆和你。”

  小龍女冷笑道:“哼,我纔不會愛你呢。孫婆婆叫我照料你,我就照料你,你這輩子可別盼望我有好心待你。”楊過本已冷得難熬,聽了此言,更如當頭潑下一盆冷水,忍着氣問道:“我有甚麼不好,爲甚麼你這般恨我?”小龍女道:“你好不好關我甚麼事?我也沒恨你。我這一生就住在這墳墓之中,誰也不愛,誰也不恨。”楊過道:“那有甚麼好玩?姑姑,你到外面去過沒有?”小龍女道:“我沒下過終南山,外面也不過有山有樹,有太陽月亮,有甚麼好?”

  楊過拍手道:“啊喲,那你可真是枉自活這一輩子啦。城裏形形色色的東西,那才教好看呢。”當下把自幼東奔西闖所見的諸般事物一一描述。他口才本好,這時加油添醬,更加說得希奇古怪,變幻百端。好在小龍女活了一十八歲從未下過終南山,不管他如何誇張形容,全都信以爲真,聽到後來,不禁嘆了口氣。

  楊過道:“姑姑,我帶你出去玩,好不好?”小龍女道:“你別胡說!祖師婆婆留下遺訓,在這活死人墓中住過的人,誰也不許下終南山一步。”楊過嚇了一跳,道:“難道我也不能下山啦?”小龍女道:“自然不能。”楊過聽了倒也並不憂急,心道:“桃花島是海中孤零零的一個島,我去了也能離開,這座大墳又怎當真關得我住?”又問:“你說那個李莫愁李姑娘是你師姊,她自然也在這活死人墓中住過了,怎麼又下終南山去?”小龍女道:“她不聽我師父的話,是師父趕她出去的。”楊過大喜,心想:“有這麼個規矩就好辦,哪一天我想出去了,只須不聽你話,讓你趕了出去便是。”但想這番打算可不能露了口風,否則就不靈了。

  兩人談談說說,楊過一時之間倒忘了身上的寒冷,但只住口片刻,全身又冷得發抖,當下央求道:“姑姑,你饒了我罷。我不睡這牀啦。”小龍女道:“你跟全真教的師父打架,不肯討一句饒,怎麼現下這般不長進?”楊過笑道:“誰待我不好,他就是打我,我也不肯輸一句口。誰待我好呢,我爲他死了也是心甘情願,何況討一句饒?”小龍女呸了一聲,道:“不害臊,誰待你好了?”

  小龍女自幼受師父及孫婆婆撫養長大,十八年來始終與兩個年老婆婆爲伴。二人雖然對她甚好,只是她師父要她修習《玉女心經》,自幼便命她摒除喜怒哀樂之情,只要見她或哭或笑,必有重譴,孫婆婆雖是熱腸之人,卻也不敢礙了她的進修,是以養成了一副冷酷孤僻的脾氣。這時楊過一來,此人心熱如火,年又幼小,言談舉止自與兩位婆婆截然相反。小龍女聽他說話,明知不對,卻也與他談得娓娓忘倦。她初時收留楊過,全爲了孫婆婆的一句請託,但後來聽楊過總說自己待他好,自然而然覺得自己確是待他不錯。

  楊過聽她語音之中並無怒意,大聲叫道:“冷啊,冷啊,姑姑,我抵不住啦。”其實他身上雖冷,卻也不須喊得如此驚天動地。小龍女道:“你別吵,我把這石牀的來歷說給你知道。”楊過喜道:“好。我不叫啦,姑姑你說罷。”

  小龍女道:“我說普天下英雄都想睡這張石牀,並非騙你。這牀是用上古寒玉製成,實是修習上乘內功的良助。”楊過奇道:“這不是石頭麼?”小龍女冷笑道:“你說見過不少古怪事物,可見過這般冰冷的石頭沒有?這是祖師婆婆花了七年心血,到極北苦寒之地,在數百丈堅冰之下挖出來的寒玉。睡在這玉牀上練內功,一年抵得上平常修練的十年。”楊過喜道:“啊,原來有這等好處。”小龍女道:“初時你睡在上面,覺得奇寒難熬,只得運全身功力與之相抗,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縱在睡夢之中也是練功不輟。常人練功,就算是最勤奮之人,每日總須有幾個時辰睡覺。要知道練功是逆天而行之事,氣血運轉,均與常時不同,但每晚睡將下來,氣血自不免如舊運轉,倒將白天所練成的功夫十成中耗去了九成。但若在這牀上睡覺,睡夢中非但不耗白日之功,反而更增功力。”

  楊過登時領悟,道:“那麼晚間在冰雪上睡覺,也有好處。”小龍女道:“那又不然。一來冰雪被身子偎熱,化而爲水,二來這寒玉勝過冰雪之寒數倍。這寒玉牀另有一樁好處,大凡修練內功,最忌的是走火入魔,是以平時練功,倒有一半的精神用來和心火相抗。這寒玉乃天下至陰至寒之物,修道人坐臥其上,心火自清,因此練功時儘可勇猛精進,這豈非比常人練功又快了一倍?”

  楊過喜得心癢難搔,道:“姑姑,你待我真好,你借了這牀給我睡,我就不怕武家兄弟與郭芙他們了。全真教的趙志敬他們練功雖久,我也追得上。”小龍女冷冷的道:“祖師婆婆傳下的遺訓,既在這墓中住,就得修心養性,絕了與旁人爭競之念。”楊過急道:“難道他們這般欺侮我,又害死了孫婆婆,咱們就此算了。”小龍女道:“一個人總是要死的,孫婆婆若是不死在郝大通手裏,再過幾年,她好端端的自己也會死。多活幾年,少活幾年,又有甚麼分別?報仇雪恨的話,以後不可再跟我提。”

  楊過覺得這些話雖然言之成理,但總有甚麼地方不對,只是一時想不出話來反駁。就在此時,寒氣又是陣陣侵襲,不禁發起抖來。小龍女道:“我教你怎生抵擋這牀上的寒冷。”於是傳了他幾句口訣與修習內功的法門,正是她那一派的入門根基功夫。楊過依法而練,只練得片刻,便覺寒氣大減,待得內息轉到第三轉,但感身上火熱,再也不嫌冰冷難熬,反覺睡在石牀上甚是清涼舒服,雙眼一合,竟迷迷糊糊的睡去了。睡了小半個時辰,熱氣消失,被牀上的寒意冷醒了過來,當下又依法用功。如此忽醒忽睡,鬧了一夜,次晨醒轉卻絲毫不覺睏倦。原來只一夜之間,內力修爲上便已有了好處。

  兩人吃了早飯,楊過將碗筷拿到廚下,洗滌乾淨,回到大廳中來。小龍女道:“有一件事,你去想想明白。若是你當真拜我爲師呢,一生一世就得聽我的話。若是不拜我爲師,我仍然傳你功夫,你將來若是勝得過我,就憑武功打出這活死人墓去。”楊過毫不思索,道:“我自然拜你爲師。就算你不傳我半點武藝,我也會聽你的話。”小龍女奇道:“爲甚麼?”楊過道:“姑姑,您心裏待我好,難道我不知道麼?”小龍女板起臉道:“我待你好不好,不許你再掛在嘴上說。你既決意拜我爲師,咱們到後堂行禮去。”

  楊過跟着她走向後堂,只見堂上也是空蕩蕩的沒甚麼陳設,只東西兩壁都掛着一幅畫。西壁畫中是兩個姑娘。一個二十五六歲,正在對鏡梳妝,另一個是十四五歲的丫鬟,手捧面盆,在旁侍候。畫中鏡裏映出那年長女郎容貌極美,秀眉入鬢,眼角之間卻隱隱帶着一層殺氣。楊過望了幾眼,心下不自禁的大生敬畏之念。

  小龍女指着那年長女郎道:“這位是祖師婆婆,你磕頭罷。”楊過奇道:“她是祖師婆婆,怎麼這般年輕?”小龍女道:“畫像的時候年輕,後來就不年輕了。”楊過心中琢磨着“畫像的時候年輕,後來就不年輕了”這兩句話,大生淒涼之感,怔怔的望着那幅畫像,不禁要掉下淚來。

  小龍女哪知他的心意,又指着那丫鬟裝束的少女道:“這是我師父,你快磕頭罷。”楊過側頭看那畫像,見這少女憨態可掬,滿臉稚氣,哪知後來竟成了小龍女的師父,當下不遑多想,跪下就向畫像磕頭。

  小龍女待他站起身來,指着東壁上懸掛着的畫像道:“向那道人吐一口唾沫。”楊過一看,見像中道人身材甚高,腰懸長劍,右手食指指着東北角,只是背脊向外,面貌卻看不見。他甚感奇怪,問道:“那是誰?幹麼唾他?”小龍女道:“這是全真教的教主王重陽,我們門中有個規矩,拜了祖師婆婆之後,須得向他唾吐。”楊過大喜,他對全真教本來十分憎惡,覺得本門這個規矩妙之極矣,當下大大一口唾沫吐在王重陽畫像的背上,吐了一口頗覺不夠,又吐了兩口,還待再吐,小龍女道:“夠啦!”

  楊過問道:“咱們祖師婆婆好恨王重陽麼?”小龍女道:“不錯。”楊過道:“我也恨他。幹麼不把他的畫像毀了,卻留在這裏?”小龍女道:“我也不知道,只聽師父與孫婆婆說,天下男子就沒一個好人。”她突然聲音嚴厲,喝道:“日後你年紀大了,做了壞事出來,瞧我饒不饒你?”楊過道:“你自然饒我。”小龍女本來威嚇示警,不意他竟立即答出這句話來,一怔之下,倒拿他無法可想,喝道:“快拜師父。”

  楊過道:“師父自然是要拜的。不過你先須答允我一件事,否則我就不拜。”小龍女心想:“聽孫婆婆說,自來收徒之先,只有師父叫徒兒答允這樣那樣,豈有徒兒反向師父要挾之理?”只是她生性沉靜,倒也並不動怒,道:“甚麼事?你倒說來聽聽。”楊過道:“我心裏當你師父,敬你重你,你說甚麼我做甚麼,可是我口裏不叫你師父,只叫你姑姑。”小龍女又是一呆,問道:“那爲甚麼?”楊過道:“我拜過全真教那個臭道士做師父,他待我不好,我在夢裏也咒罵師父。因此還是叫你姑姑的好,免得我罵師父時連累到你。”小龍女啞然失笑,覺得這孩子的想法倒也有趣,便道:“好罷,我答允你便是。”

  楊過當下恭恭敬敬的跪下,向小龍女咚咚的叩了八個響頭,說道:“弟子楊過今日拜小龍女姑姑爲師,自今而後,楊過永遠聽姑姑的話,若是姑姑有甚危難兇險,楊過要舍了自己性命保護姑姑,若是有壞人欺侮姑姑的話,楊過一定將他殺了。”其實此時小龍女的武功不知比他要高出多少,但楊過見她秀雅柔弱,胸中油然而生男子漢保護弱女子的氣概,到後來竟越說越是慷慨激烈。小龍女聽他語氣誠懇,雖然話中孩子氣甚重,卻也不禁感動。

  楊過磕完了頭,爬起身來,滿臉都是喜悅之色。小龍女道:“你有甚麼好高興的?我本事勝不過那全真教的老道丘處機,更加比不上你的郭伯伯。”楊過道:“他們再好也不干我事,但你肯真的教我功夫啊。”小龍女道:“其實學了武功也沒甚麼用。只是在這墓中左右無事,我就教你罷了。”

  楊過道:“姑姑,咱們這一派叫作甚麼名字?”小龍女道:“自祖師婆婆入居這活死人墓以來,從來不跟武林人物打交道,咱們這一派也沒甚麼名字。後來李師姊出去行走江湖,旁人說她是‘古墓派’弟子,咱們就叫‘古墓派’罷!”楊過搖頭道:“古墓派,這名字不好!”他剛拜師入門,便指謫本門的名字,小龍女也不以爲意,說道:“名字好不好有甚相干?你在這裏等着,我出去一會。”

  楊過想起自己孤零零的留在這墓之中,大是害怕,忙道:“姑姑,我和你同去。”小龍女橫了他一眼,道:“你說永遠聽我話,我第一句話你就不聽。”楊過道:“我怕。”小龍女道:“男子漢大丈夫,怕甚麼了?你還說要幫我打壞人呢。”楊過想了一想,道:“好,那你快些回來。”小龍女冷冷的道:“那也說不定,要是一時三刻捉不到呢?”楊過奇道:“捉甚麼?”小龍女不再答話,徑自去了。

  她這一出去,墓中更無半點聲息。楊過心中猜想,不知她去捉甚麼人,但想她不會下終南山,定是去捉全真教的道人了,只是不知捉誰,捉來自然要折磨他一番,倒是大大的妙事,但姑姑孤身一人,別喫虧纔好。胡思亂想了一陣,出了大廳,沿着走廊向西走去,走不了十多步,眼前便是一片漆黑。他只怕迷路,摸着牆壁慢慢走回,不料走到二十步以上,仍是不見大廳中的燈光。他驚慌起來,加快腳步向前。本已走錯了路,這一慌亂,更是錯上加錯。越走越快,東碰西撞,黑暗中但覺處處都是歧路岔道,永遠走不回大廳之中。他放聲大叫:“姑姑,姑姑,快來救我。”迴音在墓道之中傳來,隱隱發悶。

  亂闖了一陣,只覺地下潮溼,拔腳時帶了泥濘上來,原來已非墓道,卻是走進了與墓道相通的地底隧道。他更是害怕,心道:“我若在墓中迷路,姑姑總能找到我。現下我走到了這裏,她遍找不見,只道我逃了出去,她定會傷心得很。”當下不敢再走,摸到一塊石頭,雙手支頤,呆呆的坐着,只想放聲大哭,卻又哭不出聲。

  這樣枯坐了一個多時辰,忽然隱隱聽到“過兒,過兒!”的叫聲。楊過大喜,急躍而起,叫道:“姑姑,我在這裏。”可是那“過兒,過兒”的叫聲卻越去越遠。楊過大急,放大了嗓子狂喊:“我在這裏。”過了一陣子,仍聽不見甚麼聲息,突覺耳上一涼,耳朵被人提了起來。

  他先是大喫一驚,隨即大喜,叫道:“姑姑,你來啦,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小龍女道:“你到這裏來幹甚麼?”楊過道:“我走錯了路。”小龍女嗯了一聲,拉住他手便走,雖在黑暗之中,然而她便如在太陽下一般,轉彎抹角,行走迅速異常。楊過道:“姑姑,你怎麼能瞧見?”小龍女道:“我一生在黑暗中長大,自然不用光亮。”楊過適才在這一個多時辰中驚悔交集,此時獲救,自是喜不自勝,只不知說些甚麼纔好。

  片刻之間,小龍女又帶他回到大廳。楊過嘆了一口長氣,道:“姑姑,剛纔我真是擔心。”小龍女道:“擔心甚麼?我總會找到你的。”楊過道:“不是擔心這個,我怕你以爲我自己逃走了,心裏難過。”小龍女道:“你若是逃走,我對孫婆婆的諾言就不用守了,又有甚麼難過?”

  楊過聽了,很覺無味,問道:“姑姑,你捉到了麼?”小龍女道:“捉到了。”楊過道:“你爲甚麼捉他?”小龍女道:“給你練習武功啊。跟我來!”楊過心想:原來她去捉個臭道人來給我過招,那倒有趣,最好捉的便是師父趙志敬,他給姑姑制服後,只有挨自己的拳打足踢,無法反抗,當真是大大的過癮,跟隨在後,越想越是開心。

  小龍女轉了幾轉,推開一扇門,進了一間石室,室中點着燈火。石室奇小,兩人站着,轉身也不容易,室頂又矮,小龍女伸長手臂,幾可碰到。楊過不見道士,暗暗納罕,問道:“你捉來的道士呢?”小龍女道:“甚麼道士?”楊過道:“你不是說出去捉人來助我練功麼?”小龍女道:“誰說是人了?就在這兒。”俯身在石室角落裏提起一隻布袋,解開縛在袋口的繩索,倒轉袋子一抖,飛出來三隻麻雀。楊過大是奇怪,心道:“原來姑姑出去是捉麻雀。”

  小龍女道:“你把三隻麻雀都捉來給我,可不許弄傷了羽毛腳爪。”楊過喜道:“好啊!”撲過去就抓。可是麻雀靈便異常,東飛西撲,楊過氣喘吁吁,累得滿頭大汗,別說捉到,連羽毛也碰不到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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