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部分
楊過笑了笑,卻不理會,向耶律晉道:“我們兩個,想投靠大人,做你的侍從。”耶律晉一驚,忙道:“楊英雄說笑話了,有何囑咐,請說便是。”楊過道:“我不說笑話,當真是要做大人的侍從。”耶律晉心想:“原來這二人想做官,圖個出身。”不由得架子登時大了起來,咳嗽一聲,正色道:“嗯,學了一身武藝,賣與帝皇家,那纔是正途啊。”楊過笑道:“這個你又想錯了。我們有個極厲害的仇家對頭,一路在後追趕。咱倆打她不過,想裝成你的侍從,暫時躲她一躲。”耶律晉好生失望,一張板了起來的臉重又放鬆,陪笑道:“想兩位這等武功,區區仇家,何足道哉。若是他們人多勢衆,下官招集兵勇,將他們拿來聽憑處置便是。”楊過道:“連我也打她不過,大人那就不必費事啦。快吩咐侍從,給我們拿衣服更換。”
他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輕鬆,但語氣中自有一股威嚴,耶律晉連聲稱是,命侍從取來衣服。楊陸二人到另室去更換了。陸無雙取過鏡子一照,鏡中人貂衣錦袍,明眸皓齒,居然是個美貌的少年蒙古軍官,自覺甚是有趣。
次晨一早起程。楊過與陸無雙各乘一頂轎子,由轎伕擡着,耶律晉仍是騎馬,未到午時,但聽得鸞鈴之聲隱隱響起,由遠而近,從一行人身邊掠了過去。陸無雙大喜,心道:“在這轎中舒舒服服的養傷,真是再好不過。傻蛋想出來的傻法兒倒也有幾分道理。我就這麼讓他們擡到江南。”
如此行了兩日,不再聽得鸞鈴聲響,想是李莫愁一直追下去,不再回頭尋找。向陸無雙尋仇的道人、丐幫等人,也沒發覺她的蹤跡。
第三日上,一行人到了龍駒寨,那是秦汴之間的交通要地,市肆頗爲繁盛。用過晚飯後,耶律晉踱到楊過室中,向他請教武學,高帽一頂頂的送來,將楊過奉承得通體舒泰。楊過也就隨意指點一二。耶律晉正自聚精會神的傾聽,一名侍從匆匆進來,說道:“啓稟大人,京里老大人送家書到。”耶律晉喜道:“好,我就來。”正要站起身向楊過告罪,轉念一想:“我就在他面前接見信使,以示我對他絲毫無見外之意,那麼他教我武功時也必盡心。”於是向侍從道:“叫他到這裏見我。”
那侍從臉上有異樣之色,道:“那……那……”耶律晉將手一揮,道:“不礙事,你帶他進來。”那侍從道:“是老大人自己……”耶律晉臉一沉道:“有這門子羅唆,快去……”話未說完,突然門帷掀處,一人笑着進來,說道:“晉兒,你料不到是我罷。”
耶律晉一見,又驚又喜,急忙搶上跪倒。叫道:“爹爹,怎麼你老人家……”那人笑道:“是啊!是我自己來啦。”那人正是耶律晉的父親,蒙古國大丞相耶律楚材。當時蒙古官制稱爲中書令。
楊過聽耶律晉叫那人爲父親,不知此人威行數萬裏,乃是當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最有權勢的大丞相,向他瞧去,但見他年紀也不甚老,相貌清雅,威嚴之中帶着三分慈和,心中不自禁的生了敬重之意。
那人剛在椅上坐定,門外又走進兩個人來,上前向耶律晉見禮,稱他“大哥”。這兩人一男一女,男的二十三、四歲,女的年紀與楊過相仿。耶律晉喜道:“二弟,三妹,你們也都來啦。”向父親道:“爹爹,你出京來,孩兒一點也不知道。”耶律楚材點頭道:“是啊,有一件大事,若非我親來主持,實是放心不下。”他向楊過等衆侍從望了一眼,示意要他們退下。
耶律晉好生爲難,本該揮手屏退侍從,但楊過卻是個得罪不得之人,不由得臉現猶豫之色。楊過知他心意,笑了一笑,自行退了出去。耶律楚材早見楊過舉止有異,自己進來時,衆侍從拜伏行禮,只這一人挺身直立,此時翩然而出,更有獨來獨往、傲視公侯之概,不禁心中一動,問耶律晉道:“此人是誰?”
耶律晉是開府建節的封疆大吏,若在弟妹之前直說楊過的來歷,未免太過丟臉,當下含糊答道:“是孩兒在道上結識的一個朋友。爹爹親自南下,不知爲了何事?”耶律楚材嘆了口氣,臉現憂色,緩緩說明情由。
原來蒙古國大汗成吉思汗逝世後,第三子窩闊臺繼位。窩闊臺做了十三年大汗逝世,他兒子貴由繼位。貴由胡塗酗酒,只做了三年大汗便短命而死,此時是貴由的皇后垂簾聽政。皇后信任羣小,排擠先朝的大將大臣,朝政甚是混亂。宰相耶律楚材是三朝元老,又是開國功臣,遇到皇后措施不對之處,時時忠言直諫。皇后見他對自己諭旨常加阻撓,自然甚是惱怒,但因他位高望重,所說的又都是正理,輕易動搖不得。耶律楚材自知得罪皇后,全家百口的性命直是危如累卵,便上了一道奏本,說道河南地方不靖,須派大臣宣撫,自己請旨前往。皇后大喜,心想此人走得越遠越好,免得日日在眼前惹氣,當即准奏。於是耶律楚材帶了次子耶律齊、三女耶律燕,徑來河南,此行名爲宣撫,實爲避禍。
楊過回到居室,跟陸無雙胡言亂語的說笑,陸無雙偏過了頭不加理睬。楊過逗了她幾次全無回答,當即盤膝而坐,用起功來。
陸無雙卻感沒趣了,見他垂首閉目,過了半天仍是不動,說道:“喂,傻蛋,怎麼這當兒用起功來啦?”楊過不答。陸無雙怒道:“用功也不急在一時,你陪不陪我說話兒?”正要伸手去呵他癢,楊過忽然一躍而起,低聲道:“有人在屋頂窺探!”陸無雙沒聽到絲毫聲息,擡頭向屋頂瞧了一眼,低聲道:“又來騙人?”楊過道:“不是這裏,在那邊兩間屋子之外。”陸無雙更加不信,笑了笑,低低罵了聲:“傻蛋。”只道他是在裝傻說笑。
楊過扯了扯她的衣袖,低聲道:“別要是你師父尋來啦,咱們先躲着。”陸無雙聽到“師父”兩字,背上登時出了一片冷汗,跟着他走到窗口。楊過指向西邊,陸無雙擡起頭來,果見兩間屋子外的屋頂上黑黝黝的伏着一個人影。此時正當月盡夜,星月無光,若非凝神觀看,還真分辨不出,心中佩服:“不知傻蛋怎生察覺的?”她知師父向來自負,夜行穿的還是杏黃道袍,決不改穿黑衣,在楊過耳邊低聲道:“不是師父。”
一言方畢,那黑衣人突然長身而起,在屋頂飛奔過去,到了耶律父子的窗外,擡腿踢開窗格,執刀躍進窗中,叫道:“耶律楚材,今日我跟你同歸於盡罷。”卻是女子聲音。
楊過心中一動:“這女子身法好快,武功似在耶律晉之上,老頭兒只怕性命難保。”陸無雙叫道:“快去瞧!”兩人奔將過去,伏在窗外向內張去。
只見耶律晉提着一張板凳,前支後格,正與那黑衣女子相鬥。那女子年紀甚輕,但刀法狠辣,手中柳葉刀鋒利異常,連砍數刀,已將板凳的四隻腳砍去。耶律晉眼見不支,叫道:“爹爹,快避開!”隨即縱聲大叫:“來人哪!”那少女忽地飛起一腿,耶律晉猝不及防,正中腰間,翻身倒地。那少女搶上一步,舉刀朝耶律楚材頭頂劈落。
楊過暗道:“不好!”心想先救了人再說,手中扣着一枚玉蜂針,正要往少女手腕上射去,只聽得耶律楚材的女兒耶律燕叫道:“不得無禮!”右手出掌往那少女臉上劈落,左手以空手奪白刃手法去搶她刀子。這兩下配合得頗爲巧妙,那少女側頭避開來掌,手腕已被耶律燕搭住,百忙中飛腿踢出,教她不得不退,手中單刀纔沒給奪去。楊過見這兩個少女都是出手迅捷,心中暗暗稱奇。霎時之間,兩人已砍打閃劈,拆解了七八招。
這時門外擁進來十餘名侍衛,見二人相鬥,均欲上前。耶律晉道:“慢着!三小姐不用你們幫手。”
楊過低聲向陸無雙道:“媳婦兒,這兩個姑娘的武功勝過你。”陸無雙大怒,側身就是一掌。楊過一笑避開,道:“別鬧,還是瞧人打架的好。”陸無雙道:“那麼你跟我說真格的,到底是我強,還是她們強?”楊過低聲道:“一個對一個,這兩個姑娘都不如你。你一個打她們兩個呢,單論武功你就要輸。只不過她們的打法也太老實,遠不及你詭計多端、陰險毒辣,因此畢竟還是你贏。”陸無雙心下喜歡,低聲道:“甚麼‘詭計多端、陰險毒辣’的,可有多難聽!說到詭計多端,世上沒人及得上咱們的傻蛋傻大爺。”楊過微笑道:“那你豈不成了傻大娘?”陸無雙輕輕啐了一口。
只見兩女又鬥一陣,耶律燕終究沒有兵刃,數次要奪對方的柳葉刀沒能奪下,反給逼得東躲西閃,無法還手。耶律齊道:“三妹,我來試試。”斜身側進,右手連發三掌。耶律燕退在牆邊,道:“好,瞧你的。”
楊過只瞧了耶律齊出手三招,不由得暗暗驚詫。只見他左手插在腰裏,始終不動,右手一伸一縮,也不移動腳步,隨手應付那少女的單刀,招數固然精妙,而時刻部位拿捏之準,更是不凡,心道:“此人好生了得,似乎是全真派的武功,卻又頗有不同。”
陸無雙道:“傻蛋,他武功比你強得多啦。”楊過瞧得出神,竟沒聽見她說話。
第十回
少年英俠
耶律齊道:“三妹,你瞧仔細了。我拍她臂儒穴,她定要斜退相避,我跟着拿她巨骨穴,她不得不舉刀反砍。這時出手要快,就能奪下她的兵刃。”那黑衣少女怒道:“呸,也沒這般容易。”耶律齊道:“是這樣。”說着右掌往她“臂儒穴”拍去。這一掌出手歪歪斜斜,卻將她前後左右的去路都封住了,只留下左側後方斜角一個空隙。那少女要躲他這一拍,只得斜退兩步。耶律齊點了點頭,果然伸手拿她“巨骨穴”。那少女心中一直記着:“千萬別舉刀反砍。”但形格勢禁,只有舉刀反砍纔是連消帶打的妙着,當下無法多想,立時舉刀反砍。耶律齊道:“是這樣!”人人以爲他定是要伸手奪刀,哪知他右手也縮了回來,與左手相拱,雙手籠入袖筒。那少女一刀沒砍着,卻見他雙手籠袖,微微一呆。耶律齊右手忽地伸出,兩根手指夾着刀背一提,那少女握刀不住,給他奪了過去。
衆人見此神技,一時呆了半晌,隨即一個鬨堂大彩。那黑衣少女臉色沮喪,呆立不動。衆人都想:“二公子不出手擒你,明明放你一條生路。你還不出去,更待何時?”
耶律齊緩步退開,向耶律燕道:“她也沒了兵刃,你再跟她試試,膽子大些,留心她的掌中腿。”耶律燕踏上兩步,說道:“完顏萍,我們一再饒你,你始終苦苦相逼,難道到了今日還不死心麼?”
完顏萍不答,垂頭沉吟。耶律燕道:“你既定要與我分個勝負,咱們就爽爽快快動手罷!”說着衝上去迎面就是兩拳。完顏萍後躍避開,悽然道:“刀子還我。”耶律燕一怔,心道:“我哥哥奪了你兵刃,明明是要你和我平手相鬥,怎地你又要討還刀器?”說道:“好罷!”從哥哥手裏接過柳葉刀拋給了她。一名守衛倒轉手中單刀遞過,說道:“三小姐,你也使兵刃。”耶律燕道:“不用。”但轉念一想:“我空手打不過她,咱們就比刀。”接刀虛劈兩下,覺得稍微沉了一點,但勉強也可使得。
完顏萍臉色慘白,左手提刀,右手指着耶律楚材道:“耶律楚材,你幫着蒙古人,害死我爹爹媽媽,今生我是不能找你報仇的了。咱們到陰世再算帳罷!”說話甫畢,左手橫刀就往脖子中抹去。
楊過聽她說這幾句話時眼神悽楚,一顆心怦的一跳,胸口一痛,失聲叫道:“姑姑!”
就在此時,完顏萍已橫刀自刎。耶律齊搶上兩步,右手長出,又伸兩指將她柳葉刀奪了過來,隨手點了她臂上穴道,說道:“好端端的,何必自尋短見?”橫刀自刎、雙指奪刀,都只一霎間之事,待衆人瞧得清楚,刀子已重入耶律齊之手。
其時室內衆人齊聲驚呼,楊過的一聲“姑姑”無人在意,陸無雙在他身旁卻聽得清楚,低聲問道:“你叫甚麼?她是你姑姑?”楊過忙道:“不,不!不是。”原來他見完顏萍眼波中流露出一股悽惻傷痛、萬念俱灰的神色,就如小龍女與他決絕分手時一模一樣。他陡然間見到,不由得如癡如狂,竟不知身在何處。
耶律楚材緩緩說道:“完顏姑娘,你已行刺過我三次。我身爲大蒙古國宰相,滅了你大金國,害你父母。可是你知我的祖先卻又是爲何人所滅呢?”完顏萍微微搖頭,道:“我不知道。”耶律楚材道:“我祖先是大遼國的皇族,大遼國是給你金國滅了的。我大遼國耶律氏的子孫,被你完顏氏殺戮得沒剩下幾個。我少時立志復仇,這才輔佐蒙古大汗滅你金國。唉,怨怨相報,何年何月方了啊?”說到最後這兩句話時,擡頭望着窗外,想到只爲了幾家人爭爲帝王,以致大城民居盡成廢墟,萬里之間屍積爲山,血流成河。
完顏萍茫然無語,露出幾顆白得發亮的牙齒,咬住上脣,哼了一聲,向耶律齊道:“我三次報仇不成,自怨本領不濟,那也罷了。我要自盡,又幹你何事?”耶律齊道:“姑娘只要答應以後不再尋仇,你這就去罷!”完顏萍又哼了一聲,怒目而視。耶律齊倒轉柳葉刀,用刀柄在她腰間輕輕撞了幾下,解開她的穴道,隨即將刀遞了過去。完顏萍欲接不接,微一猶豫,終於接過,說道:“耶律公子,你數次手下容情,以禮相待,我豈有不知?只是我完顏家與你耶律家仇深似海,憑你如何慷慨高義,我父母的血海深仇不能不報。”
耶律齊心想:“這女子始終糾纏不清,她武藝不弱,我總不能寸步不離爹爹,若有失閃,如何是好?嗯,不如用言語相迫,教她只能來找我。”朗聲說道:“完顏姑娘,你爲父母報仇,志氣可嘉。只是老一輩的帳,該由老一輩自己了結。咱們做小輩的自己各有恩怨。你家與我家的血帳,你只管來跟我算便是,若再找我爹爹,在下此後與姑娘遇到,可就十分爲難了。”
完顏萍道:“哼,我武藝遠不及你,怎能找你報仇?罷了,罷了。”說着掩面便走。
耶律齊知她這一出去,必定又圖自盡,有心要救他一命,冷笑道:“嘿嘿,完顏家的女子好沒志氣!”完顏萍霍地轉過身來,道:“怎地沒志氣了?”耶律齊冷笑道:“我武功高於你,那不錯,可這又有甚麼希罕?只因我曾遇明師指點,並非我自己真有甚麼過人之處。你所學的鐵掌功夫,本來也是當世一門了不起的武功,只是教你的那位師父所學未精,你練的時日又淺,難以克敵致勝,原是理所當然。年紀輕輕,只要苦心去另尋明師,難道就找不着了?”完顏萍本來滿腔怨怒,聽了這幾句話,不由得暗暗點頭。
耶律齊又道:“我每次跟你動手,只用右手,非是我傲慢無理。只因我左手力大,出手往往便要傷人。這樣罷,待你再從明師之後,隨時可來找我,只要逼得我使用左手,我引頸就戮,決無怨言。”他知完顏萍的功夫與自己相差太遠,縱得高人指點,也是難以勝得過自己單手;料想一個人欲圖自盡,只是一時忿激,只要她去尋師學藝,心有專注,過得若干時日,自不會再生自殺的念頭。
完顏萍心想:“你又不是神仙,我痛下苦功,難道兩隻手當真便勝不了你單手?”提刀在空中虛劈一下,沉着聲音道:“好!君子一言……”耶律齊接口道:“快馬一鞭!”完顏萍向衆人再也不望一眼,昂首而出,但臉上掩不住流露出淒涼之色。
衆侍衛見二公子放她走路,自然不敢攔阻,紛紛向耶律楚材道驚請安,退出房去。耶律晉見此處鬧得天翻地覆,但楊過始終並不現身,心中暗感奇怪。耶律燕道:“二哥,你怎麼又放了她走?”耶律齊道:“不放她怎麼?難道殺了她?”耶律燕抿嘴笑道:“你放她總是不對。”耶律齊道:“甚麼?”耶律燕笑道:“你既要她作我嫂子,就不該放她啊。”耶律齊正色道:“別胡說!”耶律燕見他認真,怕他動怒,不敢再說笑話。
楊過在窗外聽耶律燕說到“要她做我嫂子”幾字,心中突然無緣無故的感到一陣酸意,見完顏萍上高向東南方而去,當下向陸無雙道:“我瞧瞧去。”陸無雙道:“瞧甚麼?”楊過不答,展開輕功追了出去。
完顏萍武功並不甚強,輕功卻甚高明,楊過提氣直追,直到龍駒寨鎮外,才見到她的後影。只見她落入一座屋子的院子,推門進房。楊過跟着躍進,躲在牆邊。過了半晌,西廂房中傳出燈火,隨即聽到一聲長嘆。這一聲嘆息中直有千般怨愁,萬種悲苦。
楊過在窗外聽着,怔怔的竟是癡了,觸動心事,不知不覺的也長嘆一聲。完顏萍聽得窗外有人嘆息,大喫一驚,急忙吹熄燈火,退在牆壁之旁,低聲喝問:“是誰?”楊過道:“跟你一般,也是傷心之人。”完顏萍更是一怔,聽他語氣中似乎並無惡意,又問:“你到底是誰?”楊過道:“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你幾次行刺不成,便想自殺,可不是將自己性命看得忒也輕了?更將這番血海深仇看得忒也輕了?”
呀的一聲,兩扇門推開,完顏萍點亮燭火,道:“閣下請進。”楊過在門外雙手一拱,走進房去。完顏萍見他身穿蒙古軍官裝束,年紀甚輕,微感驚訝,說道:“閣下指教得是,請問高姓大名。”
楊過不答,雙手籠在袖筒之中,說道:“耶律齊大言不慚,自以爲只用右手就算本領了得,其實要奪人之刀,點人穴道,一隻手也不用又有何難?”完顏萍心中不以爲然,只是未摸清對方的底細,不便反駁。楊過道:“我教你三招武功,就能逼那耶律齊雙手齊用。現下我先和你試試,我既不用手,又不使腳,跟你過幾招如何?”完顏萍大奇,心道:“難道你有妖法,一口氣便能將我吹倒了?”楊過見她遲疑,道:“你只管用刀子砍我,我要是避不了,死而無怨。”完顏萍道:“好罷,我也不用刀,只用拳掌打你。”楊過搖頭道:“不,我不用手腳而奪下你刀子,你方能信服。”
完顏萍見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心頭微微有氣,道:“閣下如此了得,真是聞所未聞。”說着抽出單刀,往他肩頭劈去。她見楊過雙手籠袖,渾若無事,只怕傷了他,這一刀的準頭略略偏了些。楊過瞧得明白,動也不動,說道:“不用相讓,要真砍!”柳葉刀從他肩旁直劈而下,與他身子相離只有寸許。完顏萍見他毫不理會,好生佩服他的膽量,又想:“難道這是個渾人?”柳葉刀一斜,橫削過去,這次卻不容情了。楊過鬥地矮身,刀鋒從他頭頂掠過,相差仍然只有寸許。
完顏萍打起精神,提刀直砍。楊過順着刀勢避過,道:“你刀中還可再夾掌法。”完顏萍道:“好!”橫刀砍出,左掌跟着劈去。楊過側身閃避,道:“再快些不妨。”完顏萍將一路刀法施展開來,掌中夾刀,愈出愈快。楊過道:“你掌法凌厲,好過刀法。耶律齊說這是鐵掌功夫,是不是?”完顏萍點點頭,出手更是狠辣。楊過雙手始終籠在袖中,在掌影刀鋒間飄舞來去。完顏萍單刀鐵掌,連他衣服也碰不到半點。
她一套刀法使了大半,楊過道:“小心啦,三招之內,我奪你刀。”完顏萍此時對他已甚是佩服,但說要在三招之內奪去自己兵刃,卻仍是不信,只是不由自主的將刀柄握得更加緊了,說道:“你奪啊!”橫刀使一招“雲橫秦嶺”,向他頭頸削去。楊過一低頭,從刀底下鑽了過去,側過頭來,額角正好撞正她右手肘彎“曲池穴”。完顏萍手臂痠軟,手指無力。楊過仰頭張口,咬住刀背,輕輕巧巧的便將刀子奪過,跟着頭一側,刀柄撞在她脅下,已點中了穴道。
楊過擡頭鬆齒,向上甩去,柳葉刀飛了上去,他將刀拋開,爲的是要清清楚楚說話,當下說道:“怎麼樣,服了麼?”說了這六個字,那刀落將下來,楊過張口咬住,笑嘻嘻的瞧着她。完顏萍又驚又喜,點了點頭。
楊過見她秋波流轉,嬌媚動人,不自禁想抱她一抱,親她一親,只是此事太過大膽荒唐,咬住刀背,一張臉漲得通紅。完顏萍哪知他的心事,但見他神色怪異,心中微感驚奇,自覺全身痠麻,雙腿軟軟的似欲摔倒。楊過踏上一步,距她已不過尺許,正想拋去刀子,把嘴脣湊到她眼皮上去親一個吻,猛地想起:“她好生感激那耶律齊以禮相待,難道我就不如他了?哼,我偏要處處都勝過他。”於是低下頭來,下顎一擺,將刀柄在她腰間一撞,解開她的穴道,將刀柄遞了過去。
完顏萍不接刀子,雙膝跪地,說道:“求師父指點,小女子得報父母深仇,永感大德。”楊過大爲狼狽,急忙扶起,伸手從口中取下單刀,說道:“我怎能做你師父?不過我能教你一個殺死那耶律齊的法門。”完顏萍大喜,道:“只要能殺了耶律齊,他哥哥和妹子我都不怕,自能再殺他父親……”說到此處,忽然想起一事,黯然道:“唉,待得我學到能殺他的本事,那耶律老兒怎能還在世上?我父母之仇,終究是報不了的啦。”楊過笑道:“那耶律老兒一時三刻之命,總還是有的。”完顏萍奇道:“甚麼?”楊過道:“要殺耶律齊又有何難?現下我教你三招,今晚就能殺了他。”
完顏萍曾三次行刺耶律楚材,三次都被耶律齊行若無事的打敗,知他本領高於自己十倍,心想眼前這蒙古少年軍官武功雖強,未必就勝過了耶律齊,縱使勝得,也決不能只教自己三招,就能用之殺了他,而今晚便能殺他,更是萬萬不能的了。她怕楊過着惱,不敢出言反駁,只是微微搖頭,眼中那股叫他瞧了發癡發狂的眼色,不住滾來滾去。
楊過明白她的心意,說道:“不錯,我武功未必在他之上,當真動手,說不定我還是輸多贏少。但要教你三招,今晚去殺了他,卻決非難事。就只怕他曾饒你三次,你下不了手而已。”完顏萍心中一動,隨即硬着心腸道:“他雖有德於我,但父母深仇,不能不報。”楊過道:“好,這三招我便教你。你若能殺他而不願下手,那便如何?”完顏萍道:“憑你處置便了。反正你這麼高的本領,要打要殺,我還能逃得了麼?”楊過心道:“我怎捨得打你殺你?你殺不殺他,跟我又有什麼相干?”於是微微一笑,說道:“其實這三招也沒甚麼了不起。你瞧清楚了。”
當下提起刀來,緩緩自左而右的砍去,說道:“第一招,是‘雲橫秦嶺’。”完顏萍心道:“這一招我早就會了,何用你教?”見刀鋒橫來,側身而避。楊過突出左手,抓住她的右掌,說道:“第二招,是你剛纔使用過兩次的‘枯藤纏樹’。”完顏萍點頭道:“是,這是我鐵掌擒拿手中的一招。”楊過握着她又軟又滑的手掌,心中一蕩,笑道:“你該學羊脂玉掌功纔是,怎麼去學鐵掌擒拿手了?”完顏萍不知他是出言調笑,道:“有羊脂玉掌功麼?這名兒倒挺美。”只覺他捏住自己手掌,一緊一放,使力極輕,覺得這手法還不及自己所學以鐵掌功爲基的擒拿手厲害,心想:“你第一招與第二招都是我所會的功夫,難道單憑第三招一招,就能殺了耶律齊?”楊過凝視她眼睛,叫道:“看仔細了!”突然手腕疾翻,橫刀往自己項頸中抹去。
完顏萍大驚,叫道:“你幹甚麼?”她右手被楊過牢牢握住,忙伸左手去奪他單刀。雖在危急之中,她的鐵掌擒拿手仍是出招極準,一把抓住楊過手腕,往外力拗,叫他手中刀子不能及頸。楊過鬆開了手,退後兩步,笑道:“你學會了麼?”
完顏萍驚魂未定,只嚇得一顆心怦怦亂跳,不明他的用意。楊過笑道:“你先使‘雲橫秦嶺’橫削,再使‘枯藤纏樹’牢牢抓住他右手,第三招舉刀自刎,他勢必用左手救你。他向你立過誓,只要你逼得他用了左手,任你殺他,死而無怨。這不成了麼?”完顏萍一想不錯,怔怔的瞧着他。楊過道:“這三招萬無一失,若不收效,我跟你磕頭。”完顏萍微微搖頭,說道:“他說過不用左手,一定不會用的。那便怎地?”楊過道:“那又怎地?你永世報不了仇啦,自己死了不就乾淨?”完顏萍悽然點頭,道:“你說得對。多謝指點迷津。閣下到底是誰?”
楊過還未回答,窗外忽然有個女子聲音叫道:“他叫傻蛋,你別信他的鬼話。”楊過聽得是陸無雙的聲音,只笑了笑,並不理會。完顏萍縱向窗邊,只見黑影一閃,一個人影躍出了圍牆。
完顏萍待要追出,楊過拉住她手,笑道:“不用追了,是我的同伴。她最愛跟我過不去。”完顏萍望着他,沉吟半晌,道:“你既不肯說自己姓名,那也罷了。我信得過你對我總是一番好意。”楊過見她秋波一轉,神色楚楚,不由得心生憐惜,當下拉着她手,和她並肩坐在牀沿,柔聲道:“我姓楊名過,我是漢人,不是蒙古人。我爹爹媽媽都死啦,跟你身世一般……”
完顏萍聽他說到這裏,心裏一酸,兩滴淚珠奪眶而出。楊過心情激盪,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完顏萍從懷裏抽出一塊手帕,擲給了他。楊過拿到臉上拭抹,想到自己身世,眼淚卻愈來愈多。
完顏萍強笑道:“楊爺,你瞧我倒把你招哭啦。”楊過道:“別叫我楊爺。你今年幾歲啦?”完顏萍道:“我十八歲,你呢?”楊過道:“我也是十八。”心想:“我若是月份小過她,給她叫一聲兄弟,可沒味兒。”說道:“我是正月裏的生日,以後你叫我楊大哥得啦。我也不跟你客氣,叫你完顏妹子啦。”完顏萍臉上一紅,覺得此人做事單刀直入,好生古怪,但對自己確是並無惡意,於是點了點頭。
楊過見她點頭,喜得心癢難搔。完顏萍容色清秀,身材瘦削,遭逢不幸,似乎生來就叫人憐惜,而最要緊的是她盈盈眼波竟與小龍女極爲相似。他可沒想到一個人心中哀傷,眼色中自然有悽苦之意,天下之人莫不皆然,說她眼波與小龍女相似,那也只是他自欺自慰的念頭而已。他凝視着她眼睛,忽而將她的黑衣幻想而爲白衣,將她瘦瘦的瓜子臉幻想成爲小龍女清麗絕俗的容貌,癡癡的瞧着,臉上不禁流露出了祈求、想念、愛憐種種柔情。
完顏萍有些害怕,輕輕掙脫他手,低聲道:“你怎麼啦?”楊過如夢方醒,嘆了口氣,道:“沒甚麼。你去不去殺他?”完顏萍道:“我這就去。楊大哥,你陪不陪我?”楊過待要說“自然陪你去”,轉念一想:“若我在旁,她有恃無恐,自刎之情不切,耶律齊就不會中計。”說道:“我不便陪你。”
完顏萍眼中登時露出失望之色,楊過心裏一軟,幾乎便要答應陪她,哪知完顏萍幽幽的道:“好罷,楊大哥,只怕我再也見不到你啦。”楊過忙道:“哪裏?哪裏?我……”
完顏萍悽然搖頭,徑自奔出屋去,片刻之間,又已回到耶律晉的住處。
這時耶律楚材等各已回房,正要安寢。完顏萍在大門上敲了兩下,朗聲說道:“完顏萍求見耶律齊耶律公子。”早有幾名侍衛奔過來,待要攔阻,耶律齊打開門來,說道:“完顏姑娘有何見教?”完顏萍道:“我再領教你的高招。”耶律齊心中奇怪:“怎地你如此不自量力?”於是側身讓開,右手一伸,說道:“請進。”
完顏萍進房拔刀,呼呼呼連環三招,刀風中夾着六招鐵掌掌法,這“一刀夾雙掌”自左右分進合擊。耶律齊左手下垂,右手劈打戳拿,將她三刀六掌盡數化解,心想:“怎生尋個法兒,叫她知難而退,永不再來糾纏?”
二人鬥了一陣,完顏萍正要使出楊過所授的三招,門外忽有一女子聲音叫道:“耶律齊,她要騙你使用左手,可須小心了。”正是陸無雙出聲呼叫。耶律齊一怔,完顏萍不等他會過意來,立時一招“雲橫秦嶺”削去,待他側身閃避,鬥地伸出左手,“枯藤纏樹”,已抓住他右手,自己右手迴轉,橫刀猛往頸中抹去。
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耶律齊心中轉了幾轉:“定須救她?但她是在騙我用左手,我一使上左手,這條命就是交給她了。大丈夫死則死耳,豈能見死不救?”楊過逆料耶律齊的心思,只要突然出此三招,他非出左手相救不可,哪知陸無雙從中搗亂,竟爾搶先提醒。本來這法子已然不靈,但耶律齊慷慨豪俠,明知這一出手相救,乃是自舍性命,危急之際竟然還是伸出左手,在完顏萍右腕上一擋,手腕翻處,奪過了她的柳葉刀來。
二人交換了這三招,各自躍後兩步。耶律齊不等她開口,將刀擲了過去,說道:“你已迫得了我用左手,你殺我便是,但有一事相求。”完顏萍臉色慘白,道:“甚麼事?”耶律齊道:“求你別再加害家父。”完顏萍“哼”了一聲,慢慢走近,舉起刀來,燭光下只見他神色坦然,凜凜生威,見到這般男子漢的氣概,想起他是爲了相救自己才用左手,這一刀哪裏還砍得下去?她眼中殺氣突轉柔和,將刀子往地下一擲,掩面奔出。
她六神無主,信步所之,直奔郊外,到了一條小溪旁,望着淡淡的星光映在溪中,心中亂成一團。過了良久良久,嘆了一口長氣。
忽然身後也發出一聲嘆息。完顏萍一驚,轉過身來,只見一人站在身後,正是楊過。她叫了聲“楊大哥”,垂首不語。楊過上前握住她雙手,安慰她道:“要爲父母報仇,原非易事,那也不必性急。”完顏萍道:“你都瞧見了?”楊過點點頭。完顏萍道:“以我這般無用之輩,報仇自然不易。我只要有你一半功夫,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楊過攜着她手,和她並排坐在一棵大樹下,說道:“縱然學得我的武功,又有何用?你眼下雖不能報仇,總知道仇人是誰,日後豈無良機?我呢?連我爹爹是怎樣死的也不知,是誰害死他也不知,甚麼報仇雪恨,全不用提。”
完顏萍一呆,道:“你父母也是給人害死的麼?”楊過嘆道:“我媽是病死的,我爹爹卻死得不明不白。我從來沒見過我爹爹一面。”完顏萍道:“那怎麼會?”楊過道:“我媽生我之時,我爹已經死了。我常問我媽,爹爹到底是怎麼死的,仇人是誰?我每次問起,媽媽總是垂淚不答,後來我就不敢再問啦。那時候我想,等我年紀大些再問不遲,哪知道媽媽忽然一病不起。她臨死時我又問起。媽媽只是搖頭,說道:‘你爹爹……你爹爹……唉,孩兒,你這一生一世千萬別想報仇。你答允媽,千萬不能想爲爹爹報仇。’我又是悲傷,又是難過,大叫:‘我不答允,我不答允!’媽一口氣轉不過來,就此死了。唉,你說我怎生是好啊?”他說這一番話原意是安慰完顏萍,但說到後來,自己也傷心起來。常言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人若不報父仇,乃是最大的不孝,終身蒙受恥辱,爲世人所不齒。楊過連殺父仇人的姓名都不知道,這件恨事藏在心中鬱積已久,此時傾吐出來,語氣之中自是充滿了傷心怨憤。
完顏萍道:“是誰養大你的?”楊過道:“又有誰了?自然是我自己養自己。我媽死後,我就在江湖上東遊西蕩,這裏討一餐,那裏挨一宿,有時肚子餓得抵不住,偷了人家一個瓜兒薯兒,常常給人抓住,飽打一頓。你瞧,這裏許多傷疤,這裏的骨頭突出來,都是小時給打的。”一面說,一面捲起衣袖褲管給她看,星光朦朧下完顏萍瞧不清楚,楊過抓住了她手,在自己小腿的傷疤上摸去。完顏萍撫摸到他腿上凹凹凸凸的疤痕,不禁心中一酸,暗想自己雖然國破家亡,但父親留下不少親故舊部,金銀財寶更是不計其數,與他的身世相較,自己又是幸運得多了。
二人默然半晌,完顏萍將手輕輕縮轉,離開了他小腿,但手掌仍是讓他握着,低聲問道:“你怎麼學了這一身高強武功?怎地又做了蒙古人的官兒?”楊過微微一笑,道:“我不是蒙古的官兒。我穿蒙古衣衫,只是爲了躲避仇家追尋。”完顏萍喜道:“那好啊。”楊過道:“好甚麼?”完顏萍臉上微微一紅,道:“蒙古人是我大金國的死對頭,我自然盼望你不是蒙古的官兒。”楊過握着她溫軟滑膩的手掌,大是心神不定,說道:“若是我做大金的官兒,你又對我怎樣?”
完顏萍當初見他容貌英俊,武功高強,本已有三分喜歡,何況在患難之際,得他誠心相助,後來聽了他訴說身世,更增了幾分憐惜,此時聽他說話有些不懷好意,卻也並不動怒,只嘆道:“若是我爹爹在世,你想要甚麼,我爹爹總能給你。現下我爹孃都不在了,一切還說甚麼?”
楊過聽她語氣溫和,伸手搭在她的肩頭,在她耳邊低聲道:“妹子,我求你一件事。”完顏萍芳心怦怦亂跳,已自料到三分,低聲問:“甚麼?”楊過道:“我要親親你的眼睛,你放心!我只親你的眼睛,別的甚麼也不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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