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部分
這一下變起倉卒,人人都是大喫一驚。原來霍都認輸之後,朱子柳心想自己以一陽指法點中他穴道,這與尋常點穴法全然不同,旁人須難解救,於是伸手在他脅下按了幾下,運氣解開他的穴道。哪知霍都穴道甫解,殺機陡生,口裏微微呻吟,尚未站直身子,右手拇指一按扇柄機括,四枚毒釘從扇骨中飛出,盡數釘在朱子柳身上。本來高手比武,既見輸贏,便決不能再行動手,何況大廳上衆目睽睽,怎料得到他會突施暗算?霍都若在比武之際發射暗器,扇骨藏釘雖然巧妙,卻也決計傷害不了對方;此時朱子柳解他穴道,與他相距不過尺許,這暗器貼身鬥發,武功再高,亦難閃避。四枚釘上喂以西藏雪山所產劇毒,朱子柳一中毒釘,立時全身痛癢難當,難以站立。
羣雄驚怒交集,紛紛戟指霍都,痛斥他卑鄙無恥。霍都笑道:“小王反敗爲勝,又有甚麼恥不恥的?咱們比武之先,又沒言明不得使用暗器。這位朱兄若是用暗器先行打中小王,那我也是認命罷啦。”衆人雖覺他強詞奪理,一時倒也沒法駁斥,但仍是斥罵不休。
郭靖搶出抱起朱子柳,但見四枚小釘分釘他胸口,又見他臉上神情古怪,知道暗器上的毒藥甚是怪異,忙伸指先點了他三處大穴,使得血行遲緩、經脈閉塞,毒氣不致散發入心,問黃蓉道:“怎麼辦?”黃蓉皺眉不語,料知要解此毒,定須霍都或金輪法王親自用藥,但如何奪到解藥,一時彷徨無計。
點蒼漁隱見師弟中毒深重,又是擔憂,又是憤怒,拉起袍角在衣帶中一塞,就要奔出去和霍都交手。黃蓉卻思慮到比武的通盤大計,心想:“對方已然勝了一場,漁人師兄出馬,對方達爾巴應戰,我們並無勝算。”忙道:“師兄且慢!”點蒼漁隱問道:“怎地?”饒是黃蓉智謀百出,卻也答不出話來,這頭一場既已輸了,此後兩場就甚是難處。
霍都使狡計勝了朱子柳,站在廳口洋洋自得,遊目四顧,大有不可一世之概,一瞥眼間,見小龍女與楊過並肩坐在石礎之上,拉着手娓娓深談,對自己這場勝利竟是視若無睹,不由得心頭火起,伸扇指着楊過喝道:“小畜生,站起來。”
楊過全神貫注在小龍女身上,但覺天下雖大,再無一事能分他之心,因之適才霍都與朱子柳鬥得天翻地覆,他竟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與小龍女同在古墓數年,實不知自己對她已是刻骨銘心、生死以之。當日小龍女問他是否要自己做他妻子,只以突然而發,他心中從未想過此事,竟是愕然不知所對,事後小龍女影蹤不見,他在心中已不知說了幾千百遍:“我要的,我要的。寧可我立時死了,也要姑姑做我妻子。”
他與小龍女之間的情意,兩人都是不知不覺而萌發,及至相別,這才蓬蓬勃勃的不可抑制。楊過固然天不怕、地不怕,而小龍女於世俗禮法半點不知,只道我欲愛則愛,我欲喜則喜,又與旁人何干?因此上一個不理,一個不懂,二人竟在千人圍觀之間、惡鬥劇戰之場,執手而語,情致纏綿。
霍都罵了一聲,楊過仍是不曾聽見。霍都更欲斥責,只聽金輪法王吩咐道:“我方已勝了一場,可接着再鬥第二場。”霍都向楊過狠狠瞪了一眼,退回席間,大聲說道:“敝方勝了一場,第二場由我二師兄達爾巴出手,貴方哪一位英雄出來指教?”
達爾巴從大紅袈裟下取出一件兵器,走到廳中。衆人見到他的兵刃,都是暗暗心驚,原來那是一柄又粗又長的金杵。這金剛降魔杵向爲佛教中護法尊者所用,藏僧以此爲兵刃的本亦常有,但達爾巴這降魔杵長達四尺,杵頭碗口粗細,杵身金光閃閃,似是用純金所鑄,這份量可比鋼鐵重得多了。
他來到廳中,向羣雄合十行禮,舉手將金杵往上一拋。金杵落將下來,砰的一聲,把廳上兩塊青花大磚打得粉碎,杵身陷入泥中,深逾一尺。這一下先聲奪人,此杵重量可知,瞧他又幹又瘦的一個和尚,居然使得動此杵,則武功膂力又可想而知。
黃蓉心想:“靖哥哥自能制服這莽和尚,但第三場那法王出手,我方無人能擋,這場比武是輸定了。說不得,我勉力用巧勁鬥他一鬥。”一提打狗棒,說道:“我出手罷!”郭靖大驚,忙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身子不適,怎能與人動手?”黃蓉也覺並無把握取勝,若是輸了這一場,第三場便不用比了,正躊躇間,點蒼漁隱叫道:“黃幫主,讓我去會這惡僧。”他見師弟中毒後麻癢難當的慘狀,心急如焚,急欲報仇。黃蓉也是苦無善策,心想:“眼下只有力拚,若他勝得藏僧,靖哥哥再以硬碰硬,與那金輪法王分個高下便了。”於是說道:“師兄請小心了。”
武氏兄弟取過師伯所用的兩柄鐵槳呈上。點蒼漁隱夾在脅下,走到廳中。他雙眼火紅,繞着達爾巴走了一圈。達爾巴莫名其妙,見他打圈,便跟着轉身。點蒼漁隱猛然大喝一聲,揮動雙槳,往他頭頂直劈下去。達爾巴身法好快,伸手拔起地下降魔杵一架,槳杵相交,噹的一聲大響,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發響。兩人虎口都是隱隱發痛,知道對方力大,各自向後躍開。達爾巴說了一句藏語,漁隱卻用大理的夷語罵他。二人誰也不懂,突然間欺近身來,槳杵齊發,又是金鐵交鳴的一聲大響。
這番惡鬥,再不似朱子柳與霍都比武時那般瀟灑斯文。二人銅缸對鐵甕,大力拚大力,各以上乘外門硬功相抗,杵槳生風,旁觀衆人盡皆駭然。
點蒼漁隱膂力本就極大,在湘西侍奉一燈大師隱居之時,日日以鐵槳劃舟,逆溯激流而上,雙臂更是練得筋骨似鐵。他是一燈的大弟子,在師門親炙最久,一燈大師以他生性純樸粗魯,向來極爲喜愛,只是他天資較差,內功不及朱子柳,但外門硬功卻是厲害之極。此時與藏僧達爾巴硬拚外功,正是用其所長,但見他雙槳飛舞,直上直下的強攻。兩柄鐵槳每一柄總有五十來斤重,他卻舉重若輕,與常人揮舞幾斤重的刀劍一般靈便。
達爾巴自負膂力無雙,不料在中原竟遇到這樣一位神力將軍,對方不但力大,招數更是精妙,當下全力使動金剛杵。杵對槳,槳對杵,兩人均是攻多守少。
當朱子柳與霍都比武之時,廳上觀戰的羣雄均已避風散開,此刻三般重兵刃交相拚鬥,別說兵風難擋,即是槳杵相撞時所發出的巨聲也令人極爲難受。衆人多數掩耳而觀。燭光照耀之下,黃金杵化成一道金光,鑌鐵槳幻爲兩條黑氣,交相纏繞,越鬥越是激烈。
這場好鬥,衆人實是平生未見。更兇險的情景固然並非沒有,但高手比拚內功,內裏緊迫異常,外表看來卻甚平淡。至於拳腳兵刃的招數拆解,則巧妙固有過之,狠猛卻又大爲不及。世上如點蒼漁隱這般神力之人已然極爲罕有,再要兩個膂力相若、武功相若之人碰在一起如此惡鬥,更是難遇難見了。
郭靖與黃蓉都看得滿手是汗。郭靖道:“蓉兒,你瞧咱們能勝麼?”黃蓉道:“現下還瞧不出來。”其實郭靖何嘗不知一時之間勝負難分,但盼妻子說一句“漁隱可勝”,心中就大爲安慰。
再拆數十招,兩人力氣絲毫不衰,反而精神彌長。點蒼漁隱雙槳交攻,口中吆喝助威。達爾巴問道:“你說什麼?”他說的是藏語,漁隱哪裏懂得,也問:“你說什麼?”達爾巴也是不懂。兩人便即各自亂罵狠鬥,只打得廳上桌椅木片橫飛。衆人擔心他們一個不留神打中了柱子,只怕整座大廳都會塌將下來。
金輪法王和霍都也是暗暗心驚,看來如此惡鬥下去,達爾巴縱然得勝,也必脫力重傷,但激戰方酣,怎能停止?
兩人跳蕩縱躍,大呼鏖戰,黃光黑氣將燭光逼得也暗了下來,猛然間震天價一聲大響,兩人同聲大喝,一齊跳開,原來漁隱右手鐵槳和金杵硬拚一招,二人各使全力,鐵槳槳柄較細,不及金杵堅牢,竟爾斷爲兩截。槳片飛開,噹的一聲,跌在小龍女身前。
小龍女正與楊過說得出神,毫沒留意,槳片撞在她左腳腳指上,她“哎喲”一聲,跳了起來。她這一呼痛,楊過方纔驚覺,忙問:“你受傷了麼?”小龍女撫着腳指,臉現痛楚神色。
楊過大怒,轉頭尋找是誰投來這塊鐵板打痛了姑姑,只見點蒼漁隱右手拿着斷槳,正與達爾巴爭執,要以單槳與他再鬥。達爾巴只是搖頭,他知敵人力氣功夫和自己半斤八兩,若再比武,也是難勝,既在兵刃上佔了便宜,這場比武就算贏了。
霍都站了出來,朗聲說道:“我們三場中勝了兩場,這武林盟主之位自該屬於我師,各位……”他話未說完,楊過向漁隱道:“你的鐵槳怎地斷了,飛過來打痛了我姑姑?”漁隱道:“我……我……”楊過道:“你的鐵槳也不做得結實些,快去賠禮。”漁隱見他是個孩子,不加理睬。楊過忽地伸手,將他斷槳奪過,叫道:“快向我姑姑賠不是。”
霍都給他打斷話頭,大是氣惱,喝道:“小畜生!快滾開!”楊過叫道:“小畜生罵誰?”霍都聽他問“小畜生罵誰”,順口答道:“小畜生罵你!”他怎知南方孩子向來以這般套子鬥口,一不留神,已自上當。楊過哈哈大笑,說道:“不錯,正是小畜生罵我!”大廳上情勢本來極是緊張,卻給這少年突然這麼一個打岔,羣雄都笑了出來。霍都大怒,摺扇直出,往楊過頭頂擊去。
羣雄適才均見霍都武功甚是了得,這一扇若是打在楊過頭上,不死也必重傷,齊聲呼叫:“住手!”“不得以大欺小。”
郭靖飛身搶出,正要伸手奪扇,楊過頭一低,已從霍都手臂下鑽過,槳柄迴繞,使出打狗棒法的“纏”字訣,在霍都腳下一絆。霍都立足不穩,一個踉蹌,險些跌倒,總算他武功高強,將跌勢硬生生變爲躍勢,凌空竄起,再穩穩落下。
郭靖一怔,問道:“過兒,怎麼了?”楊過笑道:“沒甚麼。這廝瞧不起洪老幫主的打狗棒法,我就想用打狗棒法摔他一個筋斗,可惜給他逃開了。”郭靖大奇,又問:“你怎麼會使?”楊過撒謊道:“適才魯幫主和他動手,我瞧了之後,學了幾招。”郭靖自己天資魯鈍,只道世上聰明之人甚多,對他的話倒也信了八九成。
霍都給楊過這麼一絆,料得是自己不小心,怎想得到這個十幾歲的少年竟有高明武功,心想眼下爭盟主是大事,辦完正事再打發這小子不遲,於是大踏步走到郭靖面前,朗聲道:“郭大俠,今日比武是我們勝了,我師金輪法王是天下武林盟主。可有哪一位不服……”
他話未說完,楊過悄悄走到他身後,槳柄疾送,使出打狗棒法中第四招“戳”字訣,忽地向他臀上戳去。以霍都的武功修爲,背後有人突施暗算,豈有不知之理?可是打狗棒法端的神奇奧妙,他雖驚覺,急閃之際終究還是差了這麼幾寸,噗的一下,正中臀部。饒是他內功深厚,臀部又是多肉之處,可是這一下卻也甚是疼痛,兼之出其不意,他只道定可避過,偏偏竟又戳中,不由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楊過喝道:“甚麼東西?我就不服!”
霎時之間,廳上笑聲大作。羣雄都想這少年不但頑皮,兼且大膽,這蒙古王子居然兩次着了他的道兒。
至此地步,霍都焉得不惱?反手一掌,要先打他個耳光,出了口惡氣再說。他雖是順手一掌,但掌力含勁蓄勢,實是西藏派武功的精要,預擬一掌要將這少年打昏躺下。郭靖知道厲害,左手探出,反手一勾,已將他手掌抓住,勸道:“閣下怎能跟小孩兒一般見識?”霍都被他一把抓住,但感半身發麻,不禁驚怒交集。
楊過乘勢橫過槳柄,重重一棍打在他臀上,叫道:“小畜生不聽話,爸爸打你屁股!”郭靖喝道:“過兒快退開,不許胡鬧!”但羣豪均已嘻嘻哈哈的笑成一團。
蒙古一邊的衆武士紛紛叫嚷:“兩個打一個麼?”“不要臉!”“這算不算比武?”郭靖一怔,放脫了霍都。
黃蓉見楊過適才這一絆一戳,確是打狗棒法的招數,心下大疑:“他從何處偷學得到這路棒法?難道這幾個月來我教魯有腳之時,每天他都來偷看?但我教棒時每次均四下查過,他怎能瞞得過我?”叫道:“靖哥哥,你來。”郭靖回到妻子身旁,但他擔心楊過喫虧,眼光仍是不離廳心二人。
只見霍都揮掌飛腳,不住向楊過攻去。楊過一面閃避,一面大叫:“打你屁股,打你屁股!”橫槳柄不住向他臀部抽擊,此時霍都展開身法,自已打他不着,每一棍都落了空。霍都用摺扇想打楊過腦袋,楊過卻用鐵槳柄去打他後臀,兩人你追我趕,在廳上迅速異常的兜繞圈子,誰也打不着誰。
旁觀衆人初時只覺滑稽古怪,待見二人繞了幾個圈子,都驚訝起來。楊過年紀雖小,但腳步輕盈,身手迅捷,直和霍都不相上下。霍都幾次飛步擊打,都給他巧妙避開。
點蒼漁隱與達爾巴本來各執兵刃,怒目對視,一個要衝上去再打,一個全神戒備,以防對方突襲,但見霍都竟然奈何不了這樣一個少年,都是極爲詫異,一個咧開大嘴嘻嘻而笑,一個用藏語嘰哩咕嚕的咒罵。
轉瞬間霍楊二人又繞了三個圈子,霍都已瞧出對方輕身功夫甚是了得,一味跟他追逐,說不定竟還輸了,突然轉身,急伸左掌迎面去抓他槳柄,右手扇子往他腿側“環跳穴”上點去。這一下出手,顯已不再是懲戒頑童,竟是比武過招了。
楊過卻仍不與他正面對戰,側身避開扇子,橫着槳柄揮打,叫道:“老子打你屁股!一日不過三,打了兩下,還欠一下!”拚鬥時使這般戲弄手段,須得比對方武功高出極多方無危險,楊過雖然學過不少上乘武功,功力卻遠遠不及霍都,如此胡鬧本來必定遭殃。但羣豪瞧得有勁,紛紛嘻笑叫嚷、拍手頓足的爲他助威。霍都只聽得心神不定,生怕在天下英雄面前自己屁股再給這頑童打中了一下,就算當場殺了這小廝,也已大大的丟臉,因之全神貫注的閃避,一時竟忘了反擊,楊過這才未遇兇險。
到了此時,黃蓉自早已看出楊過曾受高人指點,武功着實了得,又想起日間他以內力助自己調息,內功修爲亦自不凡,心想且由他胡攪一陣,竟能由此挽回連敗兩陣的頹勢亦未可知,於是高聲叫道:“過兒,你好好和他比一比罷,我瞧他不是你對手。”
楊過向霍都伸了伸舌頭,道:“你敢不敢?”說着站定身子,指着他的鼻子。
霍都心下雖怒,但想不可因小不忍而亂大謀,己方連勝兩場,武林盟主已然奪得,何必再爲一個少年而另起糾紛?便道:“小畜生,如此頑皮,總得要好好教訓你一番,這個倒也不忙。現下請天下武林盟主金輪法王給大夥兒致訓,大家一齊聽他老人家的號令。”
羣雄轟然抗辯,喧譁嘈雜。霍都大聲道:“咱們言明在先,三賽兩勝。各位說過的話,算人話不算?”羣雄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均知駟不及舌之義,要他們出爾反爾,那是萬萬不肯的;但適才這兩場實在輸得冤枉,第一場是中了暗算,反勝爲敗,第二場只是折斷了兵刃,可是硬要說不敗,卻也難以理直氣壯。衆人給他這麼一問,一時語塞。
楊過道:“這個老和尚這般高,這般瘦,模樣古怪,怎能做武林盟主?我瞧他不配。”霍都怒道:“這小孩的師父是誰?快領去管教。再在這裏撒野,我下手可要不留情面了。”楊過道:“我師父才配當武林盟主,你師父有什麼本領?”霍都道:“你師父是哪一位?請出來見見。”他見楊過身手不凡,料得他師父必是高手,是以用了個“請”字。
楊過道:“今日爭武林盟主,都是徒弟替師父打架,是也不是?”霍都道:“不錯,我們三場中勝了兩場,因此我師父是盟主。”楊過道:“好罷,就算你勝了他們,那又怎地?我師父的徒弟你可沒打勝。”霍都問道:“你師父的徒弟是誰?”楊過笑道:“蠢才!我師父的徒弟,自然是我。”羣雄聽他說得有趣,都哈哈大笑起來。楊過笑道:“咱們也來比三場,你們勝得兩場,我才認老和尚作盟主。若是我勝得兩場,對不起,這武林盟主只好由我師父來當了。”
衆人聽他說到此處,均想莫非他師父當真是大有來頭的人物,要來和洪七公、金輪法王爭武林盟主,不管他師父是誰,總是漢人,自勝於讓蒙古國師搶了盟主去,這少年當然鬥不過霍都,然而眼下己方已然敗定,只有另生枝節,方有轉機,於是紛紛附和:“對,對,除非你們蒙古人再勝得兩場。”“這位小哥說的甚是。”“中原高手甚多,你們僥倖佔了兩場便宜,有甚希罕?”
霍都尋思:“對方最強的兩個高手都已敗了,再來兩個又有何懼?就怕他們使車輪戰法,打敗兩個又來兩個。”對楊過道:“尊師要爭這盟主之位,原也在理,只是天下英雄何止千萬,比了一場又是一場,卻比到何年何月方了?”
楊過頭一昂,說道:“旁人來作盟主,我師父也不願理會,但她瞧着你師父心裏就有氣。”霍都道:“尊師是誰?他老人家可在此處?”楊過笑道:“他老人家就在你眼前。喂,姑姑,他問你老人家好呢。”小龍女“嗯”的一聲,向霍都點了點頭。
羣雄先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眼見小龍女容貌俏麗,年紀尚較楊過幼小,怎能是他師父?顯是這少年有意取笑、作弄霍都了。只有郝大通、趙志敬、尹志平等幾人才知他所言是實。黃蓉雖然智慧過人,卻也決計不信小龍女這樣一個嬌弱幼女會是他的師父。
霍都大怒,喝道:“小頑童胡說八道!今日羣雄聚會,有多少大事要幹,哪容得你在此胡鬧?快給我滾開。”
楊過:“你師父又黑又醜,說話嘰哩咕嚕,難聽無比。你瞧我師父多美,多麼清雅秀麗,請她做武林盟主,豈不是比你這個醜和尚師父強得多麼?”小龍女聽楊過稱讚自己美貌,心中喜歡,嫣然一笑,真如異花初胎,美玉生暈,明豔無倫。
羣雄見楊過作弄敵人越來越是大膽,都感痛快,有些老成之人則暗暗爲他擔心,生怕霍都忽下殺手,勢必送了他性命。
果然鬧到此時,霍都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天下英雄請了,小王殺此頑童,那是他自取其咎,須怪不得小王。”摺扇一揮,就要往楊過頭頂擊去。
楊過模仿他說話神氣,挺胸凸肚,叫道:“天下英雄請了,小頑童殺此王子,那是他自取其咎,須怪不得小頑童!”羣雄轟笑聲中,他突然橫過槳柄,往霍都臀上揮去。
霍都側身讓過,摺扇斜點,左掌如風,直擊對方腦門。扇點是虛,掌擊卻實,這一掌使上了十成力,存心要一掌將他打得腦漿迸裂。楊過閃身斜走,順手將一張方桌推出,格的一響,霍都這掌擊在桌上,登時木屑橫飛,方桌塌了半邊。羣雄見他掌力驚人,不禁咋舌。霍都隨即飛腳踢開桌子,跟着進擊。楊過見他出掌狠辣,再也不敢輕忽,舞動槳柄,就使打狗棒法和他鬥了起來。那打狗棒法的招數洪七公曾全部傳授,當日楊過在華山絕頂向歐陽鋒試演數日,招數中最奧妙曲折之處也都已演過,口訣和變化又曾聽黃蓉傳於魯有腳,這時將兩者一加湊合,居然使得頭頭是道。只是槳柄太過沉重,又短了半截,運用之際甚不方便,拆了十餘招,已被霍都扇中夾掌,困在一隅。
黃蓉見他所使的果真都是打狗棒法,雖然招數生澀,未盡妙用,出手姿式卻似模似樣,知他兵刃不順手,當即走到廳中,伸棒在二人之間一隔,說道:“過兒,打狗須用打狗棒。魯幫主這棒兒借給你罷,打完惡狗,立即歸還。”打狗棒是丐幫幫主的信物,是以須得言明借用。楊過大喜,接過竹棒。黃蓉在他耳邊低聲道:“逼他交出解藥。”說罷便即躍回。楊過沒留神適才朱子柳身中暗器的情狀,不知解藥何指,微微一怔,霍都已揮掌劈到。
楊過提起打狗棒往他小腹點去。這竹棒又堅又韌,長短輕重,無不順手,以打狗棒使打狗棒法,自是威力倍增。霍都發掌正劈向他頭頸,見他竹棒疾出,徑刺自己臍下三寸的“關元穴”,這是任脈的要穴,這小小頑童認穴竟如此精確,不由得吃了一驚。他與楊過已糾纏數次,始終當他不過是個身手敏捷、曾得明師指點的少年,此刻見了他這一招刺穴,才當他是個可相匹敵的對手,再也不敢輕忽,撤掌回身,轉扇護胸。旁觀高手見他竟然改取守勢,顯是對楊過頗爲忌憚,詫異更甚。
楊過說道:“且慢,小頑童決不白白與人過招,須得賭個利物。”霍都道:“好,你若輸了,向我磕三個頭,叫三聲爺爺。”楊過又使江南頑童常用的討便宜套子,假裝沒聽見,問道:“叫什麼?”這套子突然使將出來,不知者極易上當。霍都生長蒙藏,日常相處的盡是淳樸質實之輩,哪懂這些江南頑童的狡獪,順口答道:“叫爺爺!”楊過應道:“嗯,乖孫兒,再叫我一聲。”衆人轟笑聲中,霍都又知上了惡當,一咬牙,右扇左掌,狂風暴雨般攻將過去。
楊過奮力抵擋,說道:“你若輸了,就須將解藥給我。”霍都怒道:“我輸給你?快別做夢,小畜生!”楊過竹棒揚起,喝道:“小畜生罵誰?”霍都道:“小畜生罵……”話到口邊,猛然省起,總算懸崖勒馬,硬生生把最後一個“你”字縮回嘴裏。楊過笑道:“小番王,教了你個乖,你記着罷。”他話雖說得輕巧,手上卻越來越是艱難。
霍都是金輪法王的得意弟子,已得西藏武功的精要,他與一燈大師最強的弟子朱子柳拆得近千招,功力之深,與楊過自是不可同日而語。楊過初時激他動了怒氣,乘機佔得便宜,霍都也未全力與搏,此刻當真動手,二十餘招之後,楊過便即相形見絀。但羣雄見他小小年紀,居然支持了這麼許久,均已大爲讚許,都說:“這孩子可了不起。”紛紛互相詢問,這少年是誰的門下。
霍都見敵人勢劣,掌力越是加強。楊過所使的打狗棒法神妙莫測,本非霍都的扇法掌法之所及,但洪七公所授的只是招數,棒法的口訣祕奧,他甫自黃蓉口中聽到,仗着聰明,才勉強湊乎着兩者使用,然要立時之間融會貫通,施展威力,自是決無此理。再鬥一會,楊過東躲西閃,已難以招架。
郭芙與武氏兄弟自廳中比武開始,一直全神觀鬥,三人湊首悄悄議論,及至楊過出來動手,三人實是大出意料之外。武氏兄弟說他狂妄愚魯,自討苦喫。郭芙偏和他們擡槓,贊他大膽機敏。武氏兄弟聽得心中酸溜溜的甚不好受。初時他們見小龍女忽然來到,與楊過神態親密,兄弟倆對望一眼,登時大感輕鬆,待得聽楊過稱她爲師父,雖不知真假,二人心頭又沉重起來。這時見楊過給霍都逼得手忙腳亂,兩兄弟自知不該幸災樂禍、希冀敵人獲勝,然內心深處,竟是盼望他這筋斗栽得越重越好。二人只因患得患失,於是忽喜忽憂,心情於瞬息之間接連數變。郭芙對楊過固無好感,亦無厭憎之心,只當他是個落魄無能之人,無足輕重,聽父親說要將自己許配於他,一時雖感氣憤,但終信此事決難成真,也不如何掛懷,後來見他武功非同小可,也只是大爲驚異而已,見他勢危,卻不禁爲他擔心。
楊過知道如此相鬥,十招之內便要給敵人打倒,瞥見小龍女雖仍坐在石礎上,背心卻已不再倚靠廳柱,神色關注,隨時便要躍起相助,心念一動,突然橫棒揮出,身子斜飛,從小龍女腳上躍過。霍都喝道:“哪裏走?”跟着躍起追擊。
小龍女雙足微擡,左足足尖踢向霍都右足外踝的“崑崙穴”,右足足尖踢他左足心的“涌泉穴”。總算霍都武功極爲精強,見微知著,變化迅捷,小龍女雙足稍起,旁人毫不在意,他已知這少女是以極厲害的招數忽施突襲,百忙中使一招“鴛鴦連環腿”,雙足向空連環虛踢,才避開了她這兩下來無影去無蹤的飛足點穴。
楊過從小龍女腳上躍過,早料到有此一着,不待敵人落地,打狗棒已揮了出去。霍都伸扇在棒上一搭,借力斜身飛開,離得小龍女遠遠地,不自禁望了她兩眼,心想:“中原果然盡多能人,這兩個少年男女都不過十來歲年紀,怎地如此了得?”
楊過得了這一招之利,發揮棒法中的攻手,進了三記殺招,霍都大感狼狽,全力抵禦。可是第四招上楊過已無奧妙棒法連續進攻,緩得一緩,被他反擊過來,又處劣勢。
旁人不懂棒法,還不怎地,黃蓉卻連連暗呼可惜,忍不住念道:“棒回掠地施妙手,橫打雙獒莫回頭。”這正是打狗棒法的訣竅,楊過雖知歌訣招數,卻不知此招該當於此時用出,聽得黃蓉念起,當即橫棒掠地,直擊不回。
這一棒去勢古怪,他雖然使了,實不知有何功效,豈知竹棒擊出,正巧對方舉扇斜揮。霍都這一招尚未使足,已知不妙,急忙躍起相避。黃蓉又念:“狗急跳牆如何打?快擊狗臀劈狗尾。”這路棒法在丐幫中世代相傳,做丐兒的有甚文雅之士,口訣語句自然俚俗。旁人還道是黃蓉出言譏罵敵人是狗,卻不知她正在指點楊過武藝。那打狗棒法雖是除丐幫幫主外不傳別人,但一來楊過已自學會,二來這場比武關係重大,務須求勝,當下黃蓉也顧不得幫規所限,看到兩人進退守攻的情勢,不住口的出言指點。
她每一句話都說得正中竅要,兼之楊過機伶無比,數次得手之後,不等黃蓉唸完歌訣全句,只消提得頭上幾字便即施展。這打狗棒法果然威力奇強,霍都空有一身武功,竟被一根竹棒逼得團團亂轉,再無還手餘地。眼見再拆數招,這武功精強的番邦王子就要落敗,羣雄驚喜交集。大廳中采聲四起。
霍都揮扇急攻兩招,把楊過迫開幾步,叫道:“且住!”楊過笑道:“怎麼?小孫兒認輸了罷?”霍都臉色鐵青,森然道:“你說是爲你師父爭奪盟主,怎麼使上了洪七公的武功?若說爲洪七公爭盟主,適才已比過兩場。你們到底是胡混瞎賴,還是怎的?”
黃蓉心想不錯,他這話倒是難以辯駁,正想與他強詞奪理一番,楊過已接口道:“你這次說的倒算是人話,這棒法果然非我師父所授,縱然勝得你,諒你也不服。你要見識見識我師父的功夫,絲毫不難。我剛纔借用別派功夫,就怕本門功夫用將出來,你輸得太慘。”原來楊過聽他說了這番話,回頭向小龍女望了一眼,猛然省起:“幸虧這番王提醒了我。若是我用打狗棒法勝他,怎能顯出我姑姑的本事?姑姑豈不怪我忘了她傳授武功的恩德?”其實小龍女一派天真,心中充滿了對楊過的柔情蜜意,只要眼中看着他,就已心滿意足,萬事全不掛懷,他勝了固好,敗也無妨,均是無甚相干,至於他是否用本門武功,是否聽由黃蓉指點,她更是半點也不放在心上。
霍都心想:“你若不用打狗棒法,取你性命又有何難。”當下冷笑道:“這就是了,定須領教尊師的所授高招。”
楊過跟小龍女練得最精純的乃是劍法,於是向羣雄道:“哪一位尊長請借柄劍一用。”廳上二千餘人之中倒有三百餘人佩劍,聽楊過如此說,齊聲答應,紛紛拔劍。
郝大通和孫不二未曾拜王重陽爲師之時,均已心懷忠義,後來受王重陽薰陶,攘夷禦侮之心更熱。楊過反出全真教,他們自是甚感惱怒,但此時見他力抗強敵,爲中華爭光,登時將門戶私見拋在一旁。孫不二武功在全真七子中最弱,王重陽臨終時將全真教最鋒利的一把寶劍傳給了她,俾以利器補武功之不足。她見楊過借劍拒敵,當即縱身搶在頭裏,雙手橫託一柄青光閃閃、寒氣森森的寶劍,說道:“你用這柄劍罷!”
楊過見那劍猶如一泓秋水,知是斷金切玉的利刃,若用以與霍都交手,定可佔得不少便宜,但他一見孫不二身上的道袍,立時想起自己在重陽宮中所受的屈辱,又想起孫婆婆橫死在郝大通掌下,白眼一翻,卻不接劍,轉頭從一名丐幫弟子手中取過一柄黑沉沉的生鏽鐵劍,說道:“就借大哥此劍一用。”竟將孫不二僵在當地,進退不得。她雖出家修道,終究武學之士火性難淨,自己好意借劍,這少年竟敢如此無禮,不禁大爲惱怒,欲待開口斥責,卻又是大敵當前,不便另起爭端,當下強忍怒氣,退回人叢。也是楊過性子太過剛硬,愛憎極其強烈,本可乘此良機與全真教修好,這麼一來,雙方嫌隙卻更深了。
霍都見他不取寶劍,卻拿了一把鏽得斑斑駁駁的鐵劍,心中卻多了一層忌憚之意。蓋武功練到極高境界,飛花摘葉均可傷人,原已不仗兵刃銳利,心想敵人取了這樣一柄鈍劍,當真是有恃無恐不成?當下張開摺扇,揮了兩下,欲待開口叫陣。楊過挺劍指着摺扇上朱子柳所寫的四字,笑道:“爾乃蠻夷,衆人皆知,倒也不用張揚了。”霍都臉上一紅,摺扇拍了一聲,折成一根短棒,向他“肩井穴”微點,左掌呼地劈出,勢挾勁風,凌厲狠辣。楊過使動鐵劍,以“玉女劍法”還招。
當年林朝英石墓苦修,創下玉女心經的武功,此後不再出墓,只傳了她的貼身丫鬟,經小龍女再傳而至楊過。那丫鬟非但從不涉足武林,連終南山也沒下過一步。李莫愁雖是小龍女的師姊,卻未得師傳高深劍法,只以拂塵與掌法、暗器揚威江湖。此時楊過使出古墓派劍法,大廳上各門各派高手畢集,除小龍女外,竟無一人識得。
這一派武功的創始人固是女子,接連兩代的弟子也都是女人,自不免輕柔有餘、威猛不足。小龍女教導楊過的架式,都帶着三分嫋娜風姿。楊過融會貫通之後,自然而然的已除去了女子神態,轉爲飄逸靈動。古墓派輕功當世無比,此時但見他滿廳遊走,一招未畢,二招至。劍招初出時人尚在左,劍招抵敵時身已轉右,竟似劍是劍,人是人,兩者殊不相干,一套劍法只使得十餘招,羣雄無不駭然欽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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