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部分

作者:金庸-皇帝之家(原看幫網)
金輪法王在亂石外望見楊過向黃蓉磕頭,二人有說有笑,唧唧噥噥,不知搗甚麼鬼了,瞧來似乎有恃無恐,竟是全不將自己放在眼內。雖是心中有氣,但他素來持重,知道眼前這二人武功雖然敵不過自己,卻實在鬼計多端,可別不小心上了大當,定要參透其中機關,再定對策。也幸好他緩下了攻勢,黃蓉與楊過不必應敵,不到半個時辰,已將竅要說完。

  楊過聰明穎悟,勝過魯有腳百倍,真所謂聞一知十,舉一反三,兼之他對這套棒法早已費過許多心血推詳,先前百思不得其解之處,今日黃蓉略加點撥,立行豁然貫通。金輪法王遙遙望見黃蓉神色端嚴安詳,口脣微動,楊過卻是搔耳摸腮,喜不自勝,實不知二人葫蘆中賣什麼藥,但此事於己不利,當可斷言。

  楊過聽完要訣,問了十餘處艱深之點,黃蓉一一解說,說道:“行啦,你問得出這些疑難,足證你領悟已多。這第二步嘛,咱們就要把這和尚誘進陣來擒獲。”

  楊過一驚,道:“將他擒住?”黃蓉道:“那又有何難?此刻你我聯手,智勝於彼,力亦過之。現下我要解說這亂石陣的奧妙,你一時定然難以領會,好在你記心甚好,只須將三十六般變化死記即可。”於是一項一項的說了下去,青龍怎樣演爲白虎,玄武又怎生化爲朱雀。原來這亂石陣乃是從諸葛亮的八陣圖中變化出來。當年諸葛亮在長江之濱用石塊布成陣法,東吳大將陸遜入陣後難以得脫。此刻黃蓉所佈的便是師法諸葛武侯的遺意,只是事起倉卒,未及布全,大敵奄至,那陣法不過稍具規模而已。但縱然如此,也已嚇得金輪法王心神不定,眼睜睜望着面前五人,卻是不敢動手。

  這陣圖的三十六項變化,實是繁複奧妙,饒是楊過聰明過人,一時記得明白的也只十餘變。眼見天色將暮,金輪法王蠢蠢欲動,黃蓉道:“就只這十幾變,已足困死他有餘。你出去引他入陣,我變動陣法,將他困住。”

  楊過大喜,道:“郭伯母,他日我若再到桃花島上,你肯不肯將這門學問盡數教我?”黃蓉抿嘴一笑,涼風拂鬢,夕陽下風致嫣然,說道:“你若肯來,我如何不肯教?你捨命救了我和芙兒兩次,難道我還似從前這般待你麼?”

  楊過聽了,胸中暖烘烘地極是舒暢,此時黃蓉不論教他幹甚麼,他當真是百死無悔,當下提起竹棒,轉出石陣,叫道:“生了鏽的鐵輪法王,你有膽子,就來跟我鬥三百回合!”

  金輪法王正自擔心他們在石陣中搗鬼,暗算自己,見他出陣挑戰,正是求之不得,嗆啷啷鐵輪響動,斜劈過去。他怕楊過相鬥不勝,又逃回陣中,是以攻了兩招之後,徑自抄他後路,要逼得他遠離石陣。豈知楊過新學了打狗棒法的精要,將那絆、劈、纏、戳、挑、引、封、轉八字訣使將出來,果然是變化精微,出神入化。法王大意搶攻,略見疏神,竟被他在大腿上戳了一下,雖在危急中急閉穴道,未曾受傷,卻也是疼痛良久。

  他吃了這一下苦頭,再也不敢怠忽,掄起鐵輪,凝神拒戰,眼前對手雖只是個十餘歲的少年,他卻如接大敵,攻時敬,守時嚴,竟當他是一派大宗主那麼看待。這一來,楊過立感不支,打狗棒法雖妙,即學即用,究是難以盡通,當下使個“封”字訣擋住鐵輪攻勢,移動腳步,東突西衝。金輪法王跟着他竹棒攻守變招,眼見他向外衝擊,心想來得正好,不住倒退,要引他遠離石陣。不料退了十幾步,突然右腳在一塊巨石上一絆,原來不知不覺間竟已被誘進石陣。

  他心知不妙,只聽黃蓉連聲呼叫:“朱雀移青龍,巽位改離位,乙木變癸水。”武氏兄弟與郭芙搬動岩石,石陣急變。金輪法王大驚失色,停輪待要察看周遭情勢,楊過的竹棒卻纏了上來。這打狗棒法與他正面相敵雖尚不足,擾亂心神卻是有餘,法王腳下連絆幾下,站立不穩,知道石陣極是厲害,陷溺稍久,越轉越亂,危急中大喝一聲,躍上亂石。本來上了石堆,即可不受石陣困惑,否則方位迷亂,料來只須筆直疾走定可出陣,豈知奔東至西,往南抵北,只不過在十餘丈方圓內亂兜圈子,終於精力耗盡,束手待斃。但法王剛上石堆,楊過已揮棒打向腳骨,他鐵輪是短兵刃,不能俯身攻拒,只得躍下平地,橫輪反擊。

  又拆十餘招,眼見暮色蒼茫,四下裏亂石嶙峋,石陣中似乎透出森森鬼氣,饒是他藝高膽大,至此也不由得暗暗心驚,突然間腦海中靈光一閃,已有計較,左足一抄,一塊二十餘斤的大石已被他抄起,飛向半空,跟着右腿掠出,又是一塊大石高飛。他身形閃動,雙腿連抄,大石砰嘭山響,互撞之下,火花與石屑齊飛,那亂石陣霎時破了。黃蓉等五人大驚,連連閃避空中落下來的飛石。

  此時金輪法王若要出陣,已是易如反掌,但他反守爲攻,左掌探出,竟來擒拿黃蓉。楊過棒尖向他後心點到,法王鐵輪斜揮架開,左掌卻已搭到黃蓉的肩頭。她如向後閃躍,原可避過,但耳聽風聲勁急,半空中一塊大石正向身後猛砸下來,只得急施大擒拿手反勾法王左腕。法王叫聲:“好!”任她勾住手腕,待她借勢外甩之際,突運神力,向懷裏疾拉。

  若在平日,黃蓉自可運勁卸脫,但此刻內力不足,叫聲“啊喲”,已自跌倒。楊過大驚,當下顧不得生死安危,向前撲出,抱住了法王雙腿,兩人一齊摔倒。

  金輪法王武功究竟高出他甚多,人未着地,右掌揮出,擊向楊過右胸。楊過忙伸左臂擋格,啪的一聲,掌臂相交,楊過只覺胸口氣血翻涌,身子便如一捆稻草般飛了出去。就在此時,空中最後一塊巨石猛地落下,砰的一響,正好撞在法王背心。這一撞沉猛之極,他內功再強,卻也經受不起,雖然運功將大石彈開,但身子晃了幾下,終於向前僕跌。

  頃刻之間,石落陣破,黃蓉、楊過、法王三人同時受傷倒地。

  第十五回

  東邪門人

  石陣外達爾巴和衆蒙古武士、石陣內郭芙與武氏兄弟盡皆大驚,一齊搶前來救。達爾巴神力驚人,蒙古武士中也有數名高手,郭芙與二武如何能敵?突見金輪法王搖搖晃晃的站起來,鐵輪一擺,嗆啷啷動人心魄,臉色慘白,仰天大笑,笑聲中卻充滿着悽愴慘厲之意,衆人相顧駭然,都住足不前。

  金輪法王嘶啞着嗓子說道:“老衲生平與人對敵,從未受過半點微傷,今日居然自己傷了自己。”伸出大手往黃蓉背上抓去。

  楊過被他掌力震傷胸臆,爬在地下無力站起,眼見黃蓉危急,仍是橫棒揮出,將他這一拿格開,但就是這麼一用力,禁不住噴出一口鮮血。黃蓉慘然道:“過兒,咱們認栽啦,不用再拚,你自己保重。”郭芙手提長劍,護在母親身前。楊過低聲道:“芙妹你快逃走,去跟你爹爹報信要緊。”

  郭芙心中昏亂,明知自己武藝低微,可怎捨得母親而去?金輪法王鐵輪微擺,撞正她手中長劍,噹的一聲,白光閃動,長劍倏地飛起,落向林中。

  金輪法王正要推開郭芙去拿黃蓉,忽聽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且慢!”林中躍出一個青衫人影,伸手接住半空落下的長劍,三個起伏,已奔到亂石堆中。金輪法王見此人面目可怖已極,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生平從未見過如此怪異的面貌,不禁一怔,喝問:“是誰?”那女子卻不答話,俯身推過一塊岩石,擋在他與黃蓉之間,說道:“你便是大名鼎鼎的金輪法王麼?”她相貌雖醜,聲音卻甚是嬌嫩。法王道:“不錯,尊駕是誰?”那女子說道:“我是無名幼女,你自識不得我。”說着又將另一塊岩石移動了三尺。

  此時日落西山,樹林中一片朦朧,法王心念忽動,喝道:“你幹甚麼?”待要阻止她再移石塊,那女子叫道:“角木蛟變亢金龍!”郭芙與二武都是一怔,心想:“她怎麼也知石陣的變化?”但聽她喝令之中自有一股威嚴之意,立時遵依搬動石塊。四五塊岩石一移,散亂的陣法又生變化。

  金輪法王又驚又怒,大喝道:“你這小女孩也敢來搗亂!”只聽她又叫:“心月狐轉房日兔”,“畢月烏移奎木狼”,“女土蝠進室火豬”,她所叫的都是二十八宿方位。郭芙與二武聽她叫得頭頭是道,與黃蓉主持陣法時一般無異,心下大喜,奮力移動岩石,眼見又要將金輪法王困住。

  法王背上受了石塊撞擊,強運內力護住,一時雖不發作,其實內傷着實不輕,萬萬無力再起腳挑動石塊,他知道只消再遲得片刻,便即陷身石陣,達爾巴徒有勇力,不明陣法,難以相救,見黃蓉正撐持着起身,兀自站立不定,只須踏上幾步就可手到擒來,卻也是自謀脫身要緊,當下鐵輪虛晃,向武修文腦門擊去。

  他受傷之後,手臂已全然痠軟無力,便是舉起鐵輪也已十分勉強,武修文若是拔劍招架,反可將他鐵輪擊落脫手。但他威風凜凜,雖是虛招,瞧來仍是猛不可當,武修文哪敢硬接,當即縮身入陣。

  金輪法王緩步退出石陣,呆立半晌,心中思潮起伏:“今日錯過了這個良機,只怕日後再難相逢。難道老天當真護佑大宋,教我大事不成?中原武林中英才輩出,單是這幾個青年男女,已是資兼文武,未易輕敵,我蒙藏豪傑之士,可是相形見絀了。”撫胸長嘆,轉頭便走,走出十餘步,突然間嗆啷一響,鐵輪落地,身子搖晃。

  達爾巴大驚,大叫:“師父!”搶上扶住,忙問:“師父,你怎麼啦?”金輪法王皺眉不語,伸手扶着他肩頭,低聲道:“可惜,可惜!走罷!”一名蒙古武士拉過坐騎。金輪法王重傷之後已無力上馬,達爾巴左掌托住師父腰間,將他送上馬背。一行人向東而去。

  青衫少女緩步走到楊過身旁,頓了一頓,慢慢彎腰,察看他的臉色,要瞧傷勢如何。此時夜色已深,相距尺許也已瞧不清楚,她直湊到楊過臉邊,但見他雙目睜大,迷茫失神,面頰潮紅,呼吸急促,顯是傷得不輕。

  楊過昏迷中只見一對目光柔和的眼睛湊到自己臉前,就和小龍女平時瞧着自己的眼色那樣,又是溫柔,又是憐惜,當即張臂抱住她身子,叫道:“姑姑,過兒受了傷,你別走開了不理我。”

  青衫少女又羞又急,微微一掙。楊過胸口傷處立時劇痛,不禁“啊唷”一聲。那少女不敢強掙,低聲道:“我不是你姑姑,你放開我。”楊過凝視着她眼睛,哀求道:“姑姑,你別撇下我,我……我……我是你的過兒啊。”那少女心中一軟,柔聲道:“我不是你姑姑。”這時天色更加黑了,那少女一張可怖的醜臉全在黑暗中隱沒,只一對眸子炯炯生光。楊過拉着她手,不住哀求:“是的,是的!你……你別再撇下我不理。”那少女給他抱住了,羞得全身發燒,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間楊過神志清明,驚覺眼前之人並非小龍女,失望已極,腦中天旋地轉,便即昏了過去。

  那少女大驚,但見郭芙與二武均圍着黃蓉慰問服侍,無人來理楊過,心想他受傷極重,若非服用師父祕製靈藥,只怕有性命之憂,當下扶着他後腰,半拖半拉的走出石陣,又慢慢走出林外。瘦馬甚有靈性,認得主人,奔近身來。那少女將楊過扶上馬背,卻不與他同乘,牽了馬繮步行。

  楊過一陣清醒,一陣迷糊,有時覺得身邊的女子是小龍女,大喜而呼,有時卻又發覺不是,全身如入冰窖。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覺得口腔中一陣清馨,透入胸間傷處,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緩緩睜開眼來,不由得一驚,原來自己已睡在一張榻上,身上蓋了薄被,要待翻身坐起,突感胸骨劇痛,竟是動彈不得。

  轉頭只見窗邊一個青衫少女左手按紙,右手握筆,正自寫字。她背面向榻,瞧不見她相貌,但見她背影苗條,細腰一搦,甚是嬌美。再看四周時,見所處之地是間茅屋的斗室,板牀木凳,俱皆簡陋,四壁蕭然,卻是一塵不染,清幽絕俗。牀邊竹几上並列着一張瑤琴,一管玉簫。

  他只記得在樹林石陣中與金輪法王惡鬥受傷,何以到了此處,腦中卻盡是茫然一片;用心思索,隱約記得自己伏在馬背,有人牽馬護行,那人是個女子。此刻想來,依稀記得她背影便是眼前這少女。她這時正自專心致志的寫字,但見她右臂輕輕擺動,姿式飄逸。室中寂靜無聲。較之先前石陣惡鬥,竟似到了另一世界。他不敢出聲打擾那少女,只是安安穩穩的躺着,正似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實不知人間何世。

  突然間心念一動,眼前這青衫少女,正是長安道上示警,後來與自己聯手相救陸無雙的那人,自忖與她無親無故,怎麼她對自己這麼好法?不由得衝口而出,說道:“姊姊,原來又是你救了我性命。”

  那少女停筆不寫,卻不回頭,柔聲道:“也說不上救你性命,我恰好路過,見那西藏和尚甚是橫蠻,你又受了傷……”說罷微微低頭。楊過道:“姊姊,我……我……”心中感激,一時喉頭哽咽,竟然說不出聲來。那少女道:“你良心好,不顧自己性命去救別人,我碰上稍稍出了些力,卻又算得什麼。”楊過道:“郭伯母於我有養育之恩,她有危難,我自當盡力,但我和姊姊……”那少女道:“我不是說你郭伯母,是說陸無雙陸家妹子。”

  陸無雙這名字,楊過已有許久沒曾想起,聽她提及,忙問:“陸姑娘平安罷?她傷全好了?”那少女道:“多謝你掛懷,她傷口已然平復。你倒沒忘了她。”楊過聽她語氣中與陸無雙甚是親密,問道:“不知姊姊跟陸姑娘怎生稱呼?”

  那少女不答,微微一笑,說道:“你不用姊姊長、姊姊短的叫我,我年紀沒你大。”頓了一頓,笑道:“也不知叫了人家幾聲‘姑姑’呢,這時改口,只怕也已遲了。”

  楊過臉上一紅,料想自己受傷昏迷之際定是將她錯認了小龍女,不住的叫她“姑姑”,說不定還有什麼親暱之言、越禮之行,越想越是不安,期期艾艾的道:“你……你……不見怪罷?”那少女笑道:“我自是不會見怪,你安心在這兒養傷罷。等傷勢好了,便去尋你姑姑。”又道:“別太擔心了,終究找得到的。”這幾句話溫柔體貼,三分慈和中又帶着三分的敬重,令人既安心,又愉悅,與他所識別的女子全不相同。她不似陸無雙那麼刁鑽活潑,更不似郭芙那麼驕肆自恣。耶律燕是豪爽不羈,完顏萍是楚楚可憐。至於小龍女,初時冷若冰霜,漠不關心,到後來卻又是情之所鍾,生死以之,乃是趨於極端的性兒。只有這位青衫少女卻是斯文溫雅,殷勤周至,知他記掛“姑姑”,就勸他好好養傷,痊癒後立即前去尋找。但覺和她相處,一切全是寧靜平和。

  她說了這幾句話,又提筆寫字。楊過道:“姊姊,你貴姓?”那少女道:“你別問這個問那個的,還是安安靜靜的躺着,不要胡思亂想,內傷就好得快了。”楊過道:“好罷,其實我也明知是白問,你連臉也不讓見,姓名更是不肯說的了。”那少女嘆道:“我相貌很醜,你又不是沒見過。”楊過道:“不,不!那是你戴了人皮面具。”那少女道:“若是我像你姑姑一般好看,我幹麼又要戴面具?”楊過聽她稱讚小龍女美貌,極是歡喜,問道:“你怎知我姑姑好看?你見過她麼?”那少女道:“我沒見過。但你這麼魂牽夢縈的想念,她自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兒了。”楊過嘆道:“我想念她,倒也不是爲了她美貌,就算她是天下第一醜人,我也一般想念。不過……不過要是你見了她,定會更加稱讚。”

  這番話倘若給郭芙與陸無雙聽了,定要譏刺他幾句,那少女卻道:“定是這樣。她不但美貌,待你更是好得不得了。”說着又伏案寫字。

  楊過望着帳頂出了一會神,忍不住又轉頭望着她苗條的身影,問道:“姊姊,你在寫些什麼?這等要緊。”那少女道:“我在學寫字。”楊過道:“你臨什麼碑帖?”那少女道:“我的字寫得難看極啦,怎說得上摹臨碑帖?”楊過道:“你太謙啦,我猜定是好的。”那少女笑道:“咦,這可奇啦,你怎麼又猜得出?”楊過道:“似你這等俊雅的人品,書法也定然俊雅的。姊姊,你寫的字給我瞧瞧,好不好?”

  那少女又是輕輕一笑,道:“我的字是見不得人的,等你養好了傷,要請你教呢。”楊過暗叫:“慚愧。”不禁感激黃蓉在桃花島上教他讀書寫字,若沒那些日子的用功,別說分辨書法美惡,連旁人寫什麼字也不識得。

  他出了一會神,覺得胸口隱隱疼痛,當下潛運內功,氣轉百穴,漸漸的舒暢安適,竟自沉沉睡去。待得醒來,天已昏黑,那少女在一張矮几上放了飯菜,端到他牀上,服侍他喫飯。竹筷陶碗,雖是粗器,卻都是全新的,縱然一物之微,看來也均用了一番心思。

  那菜餚也只平常的青菜豆腐、雞蛋小魚,但烹飪得甚是鮮美可口。楊過一口氣吃了三大碗飯,連聲讚美。那少女臉上雖然戴着面具,瞧不出喜怒之色,但明淨的雙眼中卻露出歡喜的光芒。

  次日楊過的傷勢又好了些。那少女搬了張椅子,坐在牀頭,給他縫補衣服,將他一件破爛的長衫全都補好了。她提起那件長衫,說道:“似你這等人品,怎麼故意穿得這般襤褸?”說着走出室去,捧了一匹青布進來,依着楊過原來的衣衫的樣子裁剪起來。

  聽她話聲和身材舉止,也不過十七八歲,但她對待楊過不但像是長姊視弟,直是母親一般慈愛溫柔。楊過喪母已久,時至今日,依稀又是當年孩提的光景,心中又是感激,又是詫異,忍不住問道:“姊姊,幹麼你待我這麼好?我實在是當不起。”那少女道:“做一件衣衫,那有什麼好了?你捨命救人,那才教不易呢。”

  這一日上午就這麼靜靜過去。午後那少女又坐在桌邊寫字,楊過極想瞧瞧她到底寫些什麼,但求了幾次,那少女總是不肯。她寫了約莫一個時辰,寫一張,出一會神,隨手撕去,又寫一張,始終似乎寫得不合意,隨寫隨撕,瞧這情景,自不是鈔錄什麼武學譜笈,最後她嘆了口氣,不再寫了,問道:“你想喫什麼東西,我給你做去。”

  楊過靈機一動,道:“就怕你太過費神了。”那少女道:“什麼啊?你說出來聽聽。”楊過道:“我想喫糉子。”那少女一怔,道:“裹幾隻糉子,又費什麼神了?我自己也想喫呢。你愛喫甜的還是鹹的?”楊過道:“什麼都好。有得喫就心滿意足了,哪裏還能這麼挑剔?”

  當晚那少女果然裹了幾隻糉子給他作點心,甜的是豬油豆沙,鹹的是火腿鮮肉,端的是美味無比,楊過一面喫,一面喝采不迭。

  那少女嘆了口氣,說道:“你真聰明,終於猜出了我的身世。”楊過心下奇怪:“我沒猜啊!怎麼猜出了你的身世?”但口中卻說:“你怎知道?”那少女道:“我家鄉江南的糉子天下馳名,你不說旁的,偏偏要喫糉子。”楊過回憶數年前在浙西遇到郭靖夫婦、與李莫愁爭鬥、又得歐陽鋒收爲義子等一連串事蹟,始終想不起眼前這少女是誰。

  他要喫糉子,卻是另有用意,快喫完時乘那少女不覺,在手掌心裏暗藏一塊,待她收拾碗筷出去,忙取過一條她做衫時留下的佈線,一端粘了塊糉子,擲出去粘住她撕破的碎紙,提回來一看,不由得一怔。原來紙上寫的是“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八個字。那是《詩經》中的兩句,當年黃蓉曾教他讀過,解說這兩句的意思是:“既然見到了這男子,怎麼我還會不快活?”楊過又擲出佈線粘回一張,見紙上寫的仍是這八個字,只是頭上那個“既”字卻已給撕去了一半。楊過心中怦怦亂跳,接連擲線收線,粘回來十多張碎紙片,但見紙上顛來倒去寫的就只這八個字。細想其中深意,不由得癡了。

  忽聽腳步聲響,那少女回進室來。楊過忙將碎紙片在被窩中藏過。那少女將餘下的碎紙搓成一團,拿到室外點火燒化了。

  楊過心想:“她寫‘既見君子’,這君子難道說的是我麼?我和她話都沒說過幾句,她瞧見我有什麼可歡喜的呢?再說,我這麼亂七八糟,又是什麼狗屁君子了。若說不是我,這裏又沒旁人。”

  正自癡想,那少女回進室來,在窗邊悄立片刻,吹滅了蠟燭。月光淡淡,從窗中照射進來,鋪在地下。楊過叫道:“姊姊。”那少女卻不答應,慢慢走了出去。

  過了半晌,只聽室外簫聲幽咽,從窗中送了進來。楊過曾見她用玉簫與李莫愁動手,武功甚是不弱,不意這管簫吹將起來卻也這麼好聽。他在古墓之中,有時小龍女撫琴,他便伴在一旁,聽她述說曲意,也算得粗解音律。這時辨出簫中吹的是“無射商”調子,卻是一曲“淇奧”,這首琴曲溫雅平和,楊過聽過幾遍,也並不喜愛。但聽她吹的翻來覆去總是頭上五句:“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或高或低,忽徐忽疾,始終是這五句的變化,卻頗具纏綿之意。楊過知道這五句也出自《詩經》,是讚美一個男子像切磋過的象牙那麼雅緻,像琢磨過的美玉那麼和潤。

  楊過聽了良久,不禁低聲吟和:“瞻彼淇奧,綠竹猗猗……”只吟得兩句,突然簫聲斷絕。楊過一怔,暗悔唐突:“她吹簫是自舒其意,我出聲低吟,顯得明白了她的心思,那可太也無禮了。”

  次日清晨,那少女送早飯進來,只見楊過臉上戴了人皮面具,不禁一呆,笑道:“你怎麼也戴這東西了?”楊過道:“這是你送給我的啊,你不肯顯露本來面目,我也就戴個面具。”那少女淡淡的道:“那也很好。”說了這句話後,放下早飯,轉身出去,這天一直就沒再跟他說話。

  楊過惴惴不安,生怕得罪了她,想要說幾句話賠罪,她在室中卻始終沒再停留。到得晚間,那少女待楊過喫完了飯,進室來收拾碗筷,正要出去,楊過道:“姊姊,你的簫吹得真好聽,再吹一曲,好不好?”

  那少女微一沉吟,道:“好的。”出室去取了玉簫,坐在楊過牀前,幽幽吹了起來。這次吹的是一曲“迎仙客”,乃賓主酬答之樂,曲調也如是雍容揖讓,肅接大賓。楊過心想:“原來你在簫聲之中也帶了面具,不肯透露心曲。”

  簫聲中忽聽得遠處腳步聲響,有人疾奔而來。那少女放下玉簫,走到門口,叫道:“表妹!”一人奔向屋前,氣喘吁吁的道:“表姊,那女魔頭查到了我的蹤跡,正一路尋來,咱們快走!”楊過聽話聲正是陸無雙,心下一喜,但隨即聽她說那女魔頭即將追到,指的自是李莫愁,不由得暗暗喫驚,隨即又想:“原來這位姑娘是媳婦兒的表姊。”

  只聽那少女道:“有人受了傷,在這裏養傷。”陸無雙道:“是誰?”那少女道:“你的救命恩人。”陸無雙叫道:“傻蛋!他……他在這裏!”說着衝進門來。

  月光下只見她喜容滿臉,叫道:“傻蛋,傻蛋!你怎麼尋到了這裏?這次可輪到你受傷啦。”楊過道:“媳婦……”只說出兩個字,想起身旁那溫雅端莊的青衫少女,登時不敢再開玩笑,當即縮住,轉口問道:“李莫愁怎麼又找上你了?”

  陸無雙道:“那日酒樓上一戰,你忽然走了,我表姊帶我到這裏養傷。其實我的傷早就沒事啦,我氣悶不過,出去閒逛散心,當天就撞到了兩名丐幫的化子,偷聽到他們說大勝關在開什麼英雄大會。我便去大勝關瞧瞧熱鬧,哪知這會已經散了。我怕表姊記掛,趕着回來,在前面鎮上的茶館外忽然見到了那女魔頭的花驢,她驢子換了,金鈴卻沒換……”說到這裏,聲音已不禁發顫,續道:“總算命不該絕,若是迎面撞上,表姊,傻蛋,這會兒可見你們不着啦。”

  楊過道:“這位姑娘是你表姊?多承她相救,可還沒請教姓名。”那少女道:“我……”陸無雙突然伸出雙手,將楊過和那少女臉上的人皮面具同時拉脫,說道:“那魔頭不久就要到來,你們兩個還戴這勞什子幹甚麼?”

  楊過眼前斗然一亮,見那少女臉色晶瑩,膚光如雪,鵝蛋臉兒上有一個小小酒窩,微現靦腆,雖不及小龍女那麼清麗絕俗,卻也是個極美的姑娘。

  陸無雙道:“她是我表姊程英,桃花島黃島主的關門小弟子。”楊過作揖爲禮,道:“程姑娘。”程英還禮,道:“楊少俠。”楊過心想:“怎麼她小小年紀,竟是黃島主的弟子?從郭伯母身上算起來,我豈不還矮了她一輩?”

  原來程英當日爲李莫愁所擒,險遭毒手,適逢桃花島島主黃藥師路過,救了她性命。黃藥師自女兒嫁後,浪跡江湖,四海爲家,年老孤單,自不免寂寞,這時見程英稚弱無依,不由得起了憐惜之心,治癒她傷毒之後便帶在身邊。程英服侍得他體貼入微,遠勝當年嬌憨頑皮、跳蕩不羈的黃蓉。黃藥師由憐生愛,收了她爲徒。程英聰明機智雖然遠不及黃蓉,但她心細似髮,從小處鑽研,卻也學到了黃藥師不少本領。

  這一年她武功初成,稟明師父,北上找尋表妹,在關陝道上與楊過及陸無雙相遇,途中示警、夜半救人,便都是她的手筆了。衆少年合鬥李莫愁後,她帶回陸無雙到這荒山中來結廬療傷。日前陸無雙獨自出外,久久不歸。程英記掛起來,出去找尋,卻遇上黃蓉擺亂石陣與金輪法王相鬥。這項奇門陣法她也跟黃藥師學過,雖所知不多,學得卻極細到,機緣巧合,將楊過救了回來。

  陸無雙道:“這緊急關頭,你兩位還這般多禮幹什麼?”楊過道:“李莫愁後來見到你了?”陸無雙道:“你倒想得挺美!要是給她見到了,你又不來救我,我還能逃脫她的毒手?我一見到花驢頸中的金鈴,立即躲在茶館屋後,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只聽得那魔頭在向那茶館掌櫃的打聽,有沒見到兩個小姑娘,一個有點兒跛,另一個是個醜八怪。表姊,她說的是你,可不知道你恰好是醜八怪的對頭,是位美人兒……”程英臉上微微一紅,道:“你別胡說,可讓楊少俠笑話。”楊過道:“少俠甚麼的稱呼,可不敢當,你叫我楊過便是。”

  陸無雙嗔道:“你一見我表姊,就服服貼貼的,連名帶姓都說了,跟我卻偏裝神弄鬼的騙人。”楊過微笑道:“你叫我‘傻蛋’,我便聽你話做傻蛋,那還不夠服服貼貼嗎?”陸無雙小嘴一撅,道:“慢慢再跟你算帳。”轉頭向程英道:“表姊,你帶了這面具兒,常到鎮上去買鹽米物品,鎮上的人都認得你。茶館掌櫃也決想不到李莫愁這樣斯文美貌的出家人會不懷好意,自然跟她說了咱們的住處。那魔頭謝了,又問鎮上什麼地方可以借宿,便帶了洪師姊去找宿處。她一向害人總是天剛亮時動手,算來還有三個時辰。”

  程英道:“是。那日這魔頭到表妹家,便是寅末卯初時分。”三人說起當年李莫愁如何下毒手害死陸無雙父母之事,才知三人幼時曾在嘉興相會,程英和陸無雙都還去過楊過所住的破窯,想到兒時居然曾有過這番遇合,心頭不由得均是平添溫馨之意。

  楊過道:“這魔頭武功高強,就算我並未受傷,咱三個也是鬥她不過的。還是外甥點燈籠,照舊,咱們這就溜之大吉罷。”程英點點頭道:“眼下還有三個時辰。楊兄的坐騎腳力甚好,咱們立時就逃,那魔頭未必追得上。”陸無雙道:“傻蛋,你身上有傷,能騎馬麼?”楊過嘆道:“不能騎也只得硬挺,總好過落在這魔頭手中。”

  陸無雙道:“咱們只一匹馬。表姊,你陪傻蛋向西逃,我故佈疑陣,引她往東追。”程英臉上微微一紅,道:“不,你陪楊兄。我跟李莫愁並無深仇大怨,縱然給她擒住,也不一定要傷我,你若落入她手,那可有得受的了。”陸無雙道:“她衝着我而來,若見我和傻蛋在一起,豈非枉自累了他?”表姊妹倆你一言,我一語,互推對方陪伴楊過逃走。

  楊過聽了一會,甚是感動,心想這兩位姑娘都是義氣幹雲,危急之際甘心冒險來救我性命,縱然我給那魔頭拿住害死,這一生一世也不算白活了。

  只聽陸無雙道:“傻蛋,你倒說一句,你要我表姊陪你逃呢,還是要我陪?”楊過還未回答,程英道:“你怎麼傻蛋長、傻蛋短的,也不怕楊兄生氣。”陸無雙伸了伸舌頭,笑道:“瞧你對他這般斯文體貼,傻兄定是要你陪的了。”她把“傻蛋”改稱“傻兄”,算是個折衷。

  程英面色白皙,極易臉紅,給她一說,登時羞得顏若玫瑰,微笑道:“人家叫你‘媳婦兒’,可不是麼?你媳婦兒不陪,那怎麼成?”這一來可輪到陸無雙臉紅了,伸出雙手去呵她癢,程英轉身便逃。霎時中小室中一片旖旎風光,三人倒不似初時那麼害怕擔憂了。

  楊過心想:“若要程姑娘陪我逃走,媳婦兒就有性命之憂。倘是媳婦兒陪我,程姑娘也是萬分危險。”說道:“兩位姑娘如此相待,實是感激無已。我說還是兩位快些避開,讓我在這裏對付那魔頭。我師父與她是師姊妹,她總得有幾分香火之情,何況她怕我師父,諒她不敢對我如何……”他話未說完,陸無雙已搶着道:“不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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