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部分

作者:金庸-皇帝之家(原看幫網)
金輪法王道:“請恕老衲眼拙,未識武林前輩。便請入座如何?王爺求賢若渴,今日得見高人,定必歡喜暢懷。”忽必烈拱手道:“正是,周先生即請入座。”周伯通搖頭道:“我喫得飽了,不用再喫。郭靖呢,他在這裏麼?”楊過曾聽黃藥師說過周伯通與郭靖結拜之事,當即冷冷的道:“你找他幹甚麼?”

  周伯通自來天真爛漫,最喜與孩童接交,見座中楊過年紀最小,先便歡喜,又聽他直稱自己爲“你”,不說甚麼“老前輩”、“周先生”,更是高興,說道:“郭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你認得他麼?他從小愛跟蒙古人在一起,因此我見到蒙古包,就鑽進來找找。”楊過皺眉道:“你找郭靖有甚麼事?”周伯通心無城府,哪知隱瞞心中之事,隨口答道:“他派人送個信給我,叫我去赴英雄大宴。我老遠趕去,路上玩了幾場,遲到了幾日,他們卻早已散了,叫人好沒興頭。”楊過道:“他們沒留下書信給你麼?”

  周伯通白眼一翻,說道:“你爲甚麼盡盤問我?你到底識不識得郭靖?”楊過道:“我怎麼不識?郭夫人名叫黃蓉,是不是?他們的女兒名叫郭芙,是不是?”周伯通拍手笑道:“錯啦,錯啦!黃蓉這丫頭自己也是個小女孩兒,有甚麼女兒?”

  楊過一怔,隨即會意,問道:“你和他夫妻倆有幾年不見啦?”周伯通點着手指頭兒一數,十隻手指每一隻數了兩遍,道:“總有二十年了罷。”楊過笑道:“對啊,她隔了二十年還是小女孩兒麼?這二十年中她不會生孩子麼?”

  周伯通哈哈大笑,只吹得白鬚根根飄動,說道:“是你對,是你對!他們夫妻小兩口兒,生的女兒可也挺俊嗎?”楊過道:“那女孩兒相貌像郭夫人多些,像郭靖少些,你說俊不俊呢?”周伯通呵呵笑道:“那就好啦,一個女孩兒若是濃眉大眼,黑黑的臉蛋,像我郭兄弟一般,那自然是美不了。”

  楊過知他再無懷疑,爲堅其信,又道:“黃蓉的父親桃花島主藥師兄,和我是莫逆之交,你可認得他麼?”周伯通一怔,說道:“你這娃娃,怎麼跟黃老邪稱兄道弟?你師父是誰?”楊過道:“我師父的本事大得緊,說出來只怕嚇壞了你。”周伯通笑道:“我才嚇不壞呢。”右手一揚,手中空盤向他疾飛過去,呼呼風響,勢道猛烈異常。

  楊過早知周伯通是馬鈺、丘處機他們的師叔,又見他揚手時臂不內曲,全以指力發出,正是全真派的手法。他對全真武功的門道自是無所畏懼,當即伸出左手食指,在盤底一頂,那盤子就在他手指上滴溜溜的轉動。

  這一下週伯通固然大是喜歡,而瀟湘子、尹克西、尼摩星等也是羣相聳動。瀟湘子初時見楊過衣衫襤褸,年紀幼小,哪將他放在眼內,此刻卻想:“憑這盤子飛來之勢,我便不敢伸手去接,更何況單憑一指之力?只消有半點摸不準力道的來勢,連手腕也得折斷了。卻不知這少年是何來歷?”

  周伯通連叫幾聲:“好!”但也已瞧出他以指頂盤是全真一派的家數,問道:“你識得馬鈺、丘處機麼?”楊過道:“這兩個牛鼻子我怎不認識?”周伯通大喜。他與丘處機等雖然並無蒂芥,總覺得他們清規戒律煩多,太過拘謹,實在有些兒瞧他們不起。他生平最佩服的除師兄王重陽外,就是放誕落拓的九指神丐洪七公,而與黃藥師之邪、黃蓉之巧,也隱隱有臭味相投之感。這時聽楊過稱馬鈺、丘處機爲“牛鼻子”,只覺極爲入耳,又問:“郝大通他們怎樣啦?”

  楊過一聽“郝大通”三字,怒氣勃發,罵道:“這牛鼻子混蛋得很,終有一日,我要讓他好好喫點兒苦頭。”周伯通興致越來越高,問道:“你要給他喫點甚麼苦頭?”楊過道:“我捉着他綁住了手足,在糞缸裏浸他半天。”周伯通大喜,悄聲道:“你捉着他之後,可別忙浸入糞缸,你先跟我說,讓我在旁偷偷瞧個熱鬧。”他對郝大通其實並無半分惡意,只是天性喜愛惡作劇,旁人胡鬧頑皮,自是投其所好,非來湊趣不可。楊過笑道:“好,我記得了。可是你幹麼要偷偷的瞧?你怕全真教的牛鼻子麼?”周伯通嘆道:“我是郝大通的師叔啊!他瞧見我,自然要張口呼救。那時我若不救,未免不好意思,若是相救,好戲可又瞧不到啦。”

  楊過暗自沉吟:“此人武功極強,性子倒也樸直可愛,但總是全真派的,又是郭靖的把兄。大丈夫心狠手辣,須得設法除了他纔好。”

  周伯通哪知他心中起了毒念,又問:“你幾時去捉郝大通?”楊過道:“我這就去。你愛瞧熱鬧,就跟我來罷。”周伯通大喜,拍着手掌站起身來,突然神情沮喪,又坐了下來,說道:“唉,不成,我得上襄陽去。”楊過道:“襄陽有甚麼好玩?還是別去罷。”周伯通道:“郭兄弟在陸家莊留書給我,說道蒙古大軍南下,必攻襄陽。他率領中原豪傑趕去相助,叫我也去出一把力。我一路尋他不見,只好追去襄陽了。”

  忽必烈與金輪法王對視了一眼,均想:“原來中原武人大隊趕去襄陽,相助守城。”

  正說到此處,帳門中進來一個和尚,約莫四十來歲年紀,容貌儒雅,神色舉止均似書生。他走到忽必烈身旁,兩人交頭接耳的說了幾句。這和尚是漢人,法名子聰,乃是忽必烈的謀士。他俗家姓劉名侃,少年時在縣衙爲吏,後來出家爲僧,學問淵源,審事精詳,忽必烈對他甚是信任。此時他得到衛士稟報,說王爺帳中到了異人,當即入見。

  周伯通撫了撫肚皮,道:“和尚,你走開些,我在跟小兄弟說話。喂,小兄弟,你叫甚麼名字?”楊過道:“我姓楊名過。”周伯通道:“你師父是誰?”楊過道:“我師父是個女子,她相貌既美,武功又高,可不許旁人提她的名字。”

  周伯通打個寒噤,想起了自己的舊情人瑛姑,登時不敢再問,站起身來,伸袖子一揮身上的灰塵,登時滿帳塵土飛揚。子聰忍不住打了兩個噴嚏。周伯通大樂,衣袖揮得更加起勁,突然大聲笑道:“我去也!”左手一揚,四柄折斷的矛頭向瀟湘子、尼摩星、尹克西、馬光佐四人激射過去。四柄矛頭挾着嗚嗚破空之聲,去勢奇速,相距又近,剎那之間,已飛到四人眼前。

  瀟湘子等一驚,眼見避閃不及,只得各運內勁去接,哪知四隻手伸出去,一齊接了個空,噗的一聲響,四柄矛頭都插在地下土中。原來他這一擲之勁巧妙異常,既發即收,矛頭剛飛到四人身前,突然轉彎插地。馬光佐是個戇人,只覺有趣,哈哈大笑,叫道:“白鬍子,你的戲法真多。”瀟湘子等三人卻是大爲驚駭,忍不住臉上變色,均想適才這一接不中,矛頭轉彎,自己的性命實已交在對方手裏,矛頭若非轉而落地,卻是插向自己小腹,憑他這一擲之力,哪裏還有命在?

  周伯通戲弄四人成功,極是得意,轉身便要出帳。子聰說道:“周老先生,如你這般神通,當真是天下少有,小僧代王爺敬你一杯。”說着將斟好了的一杯酒送到他面前。周伯通一飲而盡。子聰又送一杯過去,道:“小僧自己敬一杯!”周伯通又幹了。子聰要待再敬第三杯時,周伯通忽然大叫:“啊喲,不好!我肚子痛,要拉屎。”蹲下身來,解開褲帶,就要在王帳之中拉屎。法王等忍不住好笑,大聲喝阻。周伯通一怔,叫道:“肚子痛得不對,不是要拉屎!”

  楊過向子聰瞧了一眼,已然明白,原來酒中下了毒。他先前雖曾起意設法除去周伯通,以免郭靖多一強助,但這惡念在心頭一閃即過,他與這老頑童無怨無仇,見他天真爛漫,實在頗有親近之意,眼見他中了奸計,心下不忍,正想提醒於他,叫他拿住忽必烈、逼子聰取藥解毒,忽聽周伯通叫道:“不對,不對,原來是毒酒喝得太少,這才肚子痛了。和尚,快快,再斟三杯毒酒來。越毒越好!”衆人愕然相顧。子聰怕他臨死發威,哪敢走近身去?

  周伯通大踏步走到桌邊,金輪法王擋在忽必烈身前相護,卻見他左手提着褲子,右手取過盛毒酒的酒壺,仰起頭咕嚕嚕的直灌入肚,喝了個涓滴不存。

  衆人羣相失色。周伯通卻哈哈大笑,說道:“對啦,肚子裏毒物太多,老頑童可不變成了老毒物嗎?須得以毒攻毒纔是。”突然口一張,一股酒漿向子聰激射過去。金輪法王眼見勢危,拉起桌子一擋,一條酒箭射上桌面,只濺得嗤嗤作響。

  周伯通笑聲不絕,走到營帳門口,忽地童心大起,拉住營帳的支柱,使勁晃了幾下,那柱子喀的一聲斷了,一座牛皮大帳登時落將下來,將忽必烈、金輪法王、楊過等一齊蓋罩在內。周伯通大喜,縱身帳上,來回奔馳,將帳內各人都踏到了。金輪法王在帳內揮掌拍出,正好擊在他的腳底心。周伯通只覺一股大力衝到,倒也抵擋不住,一個筋斗翻了下來,大叫:“有趣,有趣!”揚長而去。

  待得法王等護住忽必烈爬出,衆侍衛七手八腳換柱立帳,周伯通早已去得遠了。法王與瀟湘子等齊向忽必烈謝罪,自愧護衛不周,驚動了王爺。忽必烈絲毫不介於懷,反而不絕口的稱讚周伯通本事,說如此異人不能羅致帳下,甚感可惜。法王等均有愧色。

  當下重整杯盤。忽必烈道:“蒙古大軍數攻襄陽,始終難下。眼下中原豪傑聚會守城,這周伯通又去相助,倒是件棘手之事,不知各位有何妙策?”尹克西道:“這周伯通武功雖強,咱們也未必就弱於他了。王爺儘管攻城,咱們兵對兵,將對將,中原固有英雄,西域也有豪傑。”忽必烈道:“話雖不錯,但古人有云:‘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多算勝,少算不勝。’進兵之前,務須成竹在胸。”子聰道:“王爺之見,極是英明……”

  他一言未畢,忽聽帳外有人大聲叫道:“我說過不去就是不去,你們軟請硬邀,都是無用。”正是周伯通在叫嚷,不知他何以去而復來,又是在和誰講話,衆人好奇心起,均想出帳看個究竟。忽必烈笑道:“大家去瞧瞧,不知那老頑童又在跟誰胡鬧了。”

  衆人步出帳外,只見周伯通遠遠站在西首的曠地上,四個人分站南、西、西北、北四個方位,成弧形將他圍住,卻空出了東面。周伯通伸臂攘拳,大聲叫嚷:“不去,不去!”

  楊過心中奇怪:“他若不去,又有誰勉強得了?何必如此爭吵?”看那四人時,都是一式的綠袍,服色奇古,並非當時裝束,三個男人均是中年,各戴高冠,站在西北方的則是個少女,腰間一根綠色綢帶隨風飄舞。

  只聽站在北方的男子說道:“我們決非有意爲難,只是尊駕踢翻丹爐、折斷靈芝、撕毀道書、焚燒劍房,只得屈請大駕,親自向家師說明,否則家師怪責,我們做弟子的萬萬擔當不起。”周伯通嬉皮笑臉的道:“你就說是一個老野人路過,無意中闖的禍,不就完了?”那男子道:“尊駕是一定不肯去的了?”周伯通搖搖頭。那男子伸手指着東方道:“好啊,好啊,是他來了。”

  周伯通回頭一看,不見有人。那男子做個手勢,四人手中突然拉開一張綠色的大漁網,兜頭向周伯通罩落。這四人手法熟練無比,又是古怪萬分,饒是周伯通武功出神入化,給那漁網一罩住,登時手足無措,只聽得他大呼小叫、喚爹喊娘,卻給四人提着漁網東繞西轉,綁了個結結實實。一個男子將他負在肩頭,餘下三人持劍在旁相護,向東飛奔而去。

  楊過掛念周伯通的安危,心道:“我非救他不可。”當即提氣追去,叫道:“喂,喂!你們捉他到哪裏去?”

  法王等均覺如此怪事,豈能不看個究竟?當即別過忽必烈,隨後趕去。奔行數裏,來到一條溪邊,只見那四人扛着周伯通上船,兩人扳槳,溯溪上行。衆人沿岸追趕,追了裏許,見溪中有艘小舟,當即入舟。馬光佐力大,扳槳而劃,頃刻間追近數丈。但溪流曲折,轉了幾個彎,忽然不見了前舟的影蹤。

  尼摩星從舟中躍起,登上山崖,霎時間猶如猿猴般爬上十餘丈,四下眺望,只見綠衫人所乘小舟已劃入西首一條極窄的溪水之中。溪水入口處有一大叢樹木遮住,若非登高俯視,真不知這深谷之中居然別有洞天。他躍回舟中,指明瞭方向,衆人急忙倒轉船頭,划向來路,從那樹叢中劃了進去。溪洞山石離水面不過三尺,衆人須得橫臥艙中,小舟始能劃入。劃了一陣,但見兩邊山峯壁立,擡頭望天,只餘一線。山青水碧,景色極盡清幽,只是四下裏寂無聲息,隱隱透着兇險。又劃出三四里,溪心忽有九塊大石迎面聳立,猶如屏風一般,擋住了來船去路。

  馬光佐首先叫起來:“糟啦,糟啦,這船沒法劃了。”瀟湘子陰惻惻的道:“你一身牛力,將船提了過去罷。”馬光佐怒道:“我可沒這般大力,除非你殭屍來使妖法。”

  金輪法王當二人爭吵之先,早自尋思:“那小舟如何過得這九個石屏風?”聽了二人之言,說道:“憑一人之力,任誰都拔不起這船,咱們六人合力,那就成了。楊兄弟、尹兄和我三人一面,尼兄、瀟湘兄、馬兄三位一面,六人合力齊施如何?”

  衆人同聲叫好,依着他的分派,六人分站兩旁,各自在山石上尋到了堅穩立足之處,好在那溪極是窄狹,六人站立兩旁,伸出手來足夠握到船邊。法王叫一聲:“起!”六人同時用力。六人中只楊過與尹克西力氣較小,其餘四人都是力兼數人,馬光佐尤具神力,只聽得波的一聲,小舟離開水面,已越過了那九塊大石組成的石屏。

  衆人躍回船頭,一齊撫掌大笑。這六人本來勾心鬥角,相互間頗存敵意,但經此一番齊心合力,自然而然的親密了幾分。

  瀟湘子道:“我們六人的功夫雖然不怎麼樣,在武林中總也捱得上是一流好手,六人合力擡一艘小船,原也算不了難事,可是……”尼摩星搶着道:“四個綠衫子的男的女的,武功胡里胡塗的,小船擡得過大石的?”六人中倒有五人早在暗暗詫異,只有馬光佐卻在思索他說“武功胡里胡塗的”是甚麼意思。尼摩星道:“他們的船小的,人的……人的……四個人……也少的。四個人能夠這麼……這麼幹的,力氣也就……就好的。”尹克西道:“那三個男子也還罷了,另一個嬌滴滴的十七八歲大姑娘,決計無此本事,這大石中必是另有機關,咱們一時猜想不透罷了。”

  法王微微一笑,說道:“人不可以貌相,如我們這位楊兄弟,他小小年紀,卻是身負絕頂武功,若非我們親眼得見,誰又信來?”楊過謙道:“小弟末學後進,有何足道?但那四個綠衫人居然能將周伯通綁縛而去,自是有過人之處。”他口中謙遜,但說話之間已與瀟湘子等一流名家稱兄道弟。衆人親見他以一指之力接了周伯通的飛盤,均已不輕視於他,聽他這番話說得有理,都紛紛猜測起來。

  這六人中楊過年幼,法王、馬光佐、尼摩星三人向在西域,瀟湘子荒山獨修,素不與外人交往,只尹克西於中原武林的門派、人物、武功、軼事,所知甚是廣博,但對這四個綠衣男女的來歷卻也是想不起半點端倪。說話之間,已劃到小溪盡頭,六人棄舟登陸,沿着小徑向深谷中行去。

  山徑只有一條,倒不會行錯,只是山徑越行越高,也越是崎嶇,天色漸黑,仍不見那四個綠衫人的影蹤。正感焦躁,忽見遠處有幾堆火光,衆人大喜,均想:“這荒山窮谷之中,有火光自有人家,除了那幾個綠衣人之外,常人也決不會住在如此險峻之地。”當下發足向前奔去,心知身入險地,各自戒備。但各人過去都曾獨闖江湖,多歷兇險,此時六大高手並肩入山,天下有誰擋得?是以雖存戒心,卻無懼意。

  行不多時,到了山峯頂上一處平曠之地,只見一個極大的火堆熊熊而燃,再走近數十丈,火光下已看得明白,火堆之後有座石屋。

  尼摩星大聲叫道:“喂,喂,有客人來的!你們快出來的。”石屋門緩緩打開,出來四人,三男一女,正是日間擒拿周伯通的綠衫人。四人躬身行禮,右首一人道:“貴客遠來,未克相迎,實感歉仄。”法王道:“好說,好說。”那人道:“列位請進。”

  金輪法王等六人走進石屋,只見屋內空蕩蕩地,除幾張桌椅之外一無陳設。四個綠衫男女跟着入內,坐在主位。當先一人道:“不敢請問六位高姓大名。”尹克西最擅言詞,笑吟吟的將五人身份說了,最後說道:“在下名叫尹克西,是個波斯胡人,我的本事除了喫飯,就是識得些珠玉寶物,可不像這幾位那樣個個身負絕藝。”

  那綠衫人道:“敝處荒僻得緊,從無外人到訪,今日貴客降臨,幸何如之。卻不知六位有何貴幹?”尹克西笑道:“我們見四位將那老頑童周伯通捉拿來此,好奇心起,是以過來瞧瞧。貴處景色幽雅,令人大開眼界,實是不虛此行。”

  第一個綠衫人道:“那搗亂的老頭兒姓周麼?也不枉了他叫做老頑童。”說着恨恨不已。第二個綠衫人道:“各位和他是一路的麼?”法王接口道:“我們和他也是今日初會,說不上有甚交情。”

  第一個綠衫人道:“那老頑童闖進谷來,蠻不講理的大肆搗亂。”法王問道:“他搗亂了甚麼?當真是如各位所說,又是撕書,又放火燒屋?”那綠衫人道:“可不是嗎?晚輩奉家師之命,看守丹爐,不知那老頭兒怎地闖進丹房,跟我胡說八道個沒完沒了,又說要講故事啦,又要我跟他打賭翻筋斗啦,瘋不像瘋,癲不像癲。那丹爐正燒到緊急的當口,我無法離身逐他,只好當作沒聽見,哪知他突然飛起一腿,將一爐丹藥踢翻了。再要採全這爐丹藥的藥材,唉,可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說着氣憤之情見於顏色。

  楊過笑道:“他還怪你不理他,說你的不對,是不是?”那綠衫少女道:“一點兒也不錯。我在芝房中聽得丹房大鬧,知道出了岔兒,剛想過去察看,這怪老頭兒已閃身進來,一伸手,就將一株四百多年的靈芝折成兩截。”楊過見那少女約莫十七八歲年紀,膚色極白,嬌嫩異常,眼神清澈,嘴邊有粒小小黑痣,便道:“那老頑童當真胡鬧得緊,一株靈芝長到了四百多年,那自是十分珍異之物。”那少女嘆道:“我爹爹原定在新婚之日和我繼母分服,哪知卻給老頑童毀了,我爹爹大發雷霆,那也不在話下。那老頑童折斷了靈芝,放入懷內,說甚麼也不肯還我,只是哈哈大笑。我又沒得罪他,不知爲甚麼這般無緣無故的來跟我爲難。”說着眼眶兒紅紅的,甚感委屈。楊過心道:“老頑童毫沒來由的欺侮這位姑娘,那可不該。”

  尹克西道:“請問令尊名號。我們無意闖入,連主人的姓名也不知,實是禮數有虧。”那少女遲疑未答。第一個綠衫人道:“未得谷主允可,不便奉告,須請貴客原諒。”

  楊過尋思:“這些人隱居荒谷,行跡如此詭祕,原不肯向外人泄露身份。”問道:“那老頑童搶了靈芝去,後來又怎樣了?”

  第三個綠衣人道:“這姓周的在丹房、芝房中居然胡鬧得還嫌不夠,又衝進書房來,搶到一本書便看。在下職責所在,不得不出手攔阻。他卻說:‘這些騙小孩子的玩意兒,有甚麼大不了!’竟一口氣撕毀了三本道書。這時大師兄、二師兄和師妹一齊趕到了。我們四人合力,仍是攔他不住。”法王微微一笑,說道:“這老頑童性子希奇古怪,武功可着實了得,原是不易攔他得住。”

  第二個綠衫人道:“他鬧了丹房、芝房、書房,仍是不放過劍房。他踏進室門,就大發脾氣,說劍房內兵刃……兵刃太多,東掛西擺,險些兒刺傷了他,當即放了一把火,將劍房壁上的書畫盡數燒燬。我們忙着救火,終於給他乘虛逃脫。我們一想這事可不得了,於是追出谷去,將他擒回,交由谷主發落。”

  楊過道:“不知谷主如何處置,但盼別傷他性命纔好。”第三個綠衫人道:“家師新婚在即,倒也不會輕易殺人。但若這老兒仍是胡言亂道,盡說些不中聽的言語來得罪家師,那是他自討苦喫,可怨不得人。”

  尹克西笑道:“那老頑童不知爲何故意來跟尊師爲難?我瞧他雖然頑皮,脾氣卻似乎不壞。”綠衫少女道:“他說我爹爹年紀這麼大啦,還娶……”那大師兄突然接口道:“這老頑童說話傻里傻氣,當得甚麼準?各位遠道而來,定然餓了,待晚輩奉飯。”馬光佐大叫:“妙極,妙極!”登時容光煥發。

  四個綠衫人入廚端飯取菜,一會兒開出席來,四大盆菜青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黃的是豆芽,黑的是冬菰,竟然沒有一樣葷腥。

  馬光佐生下來不到三個月,喫飯便是無肉不歡,面前這四大盆素菜連油星也不見半點,不禁大失所望。第一個綠衫人道:“我們谷中摒絕葷腥,須請貴客原諒。請用飯罷。”說着拿出一個大瓷瓶,在各人面前碗中倒滿了清澈澄淨的一碗白水。馬光佐心想:“既無肉喫,多喝幾碗酒也是好的。”舉碗骨都骨都喝了兩口,只覺淡而無味,卻是清水,大嚷起來:“主人家忒煞小氣,連酒也沒一口。”

  第一個綠衫人道:“谷中不許動用酒漿,這是數百年來的祖訓,須請貴客原諒。”那綠衫女郎道:“我們也只在書本子上曾見到‘美酒’兩字,到底美酒是怎麼的樣兒,可從來沒見過。書上說酒能亂性,想來也不是甚麼好東西。”

  法王、尹克西等眼見這四個綠衫男女年紀不大,言行卻如此迂腐拘謹,而且自與他們說話以來,從未見四人中有哪一個臉上露過一絲笑容,雖非面目可憎,可實是言語無味。當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各人不再說話,低頭喫飯。四個綠衫人也即退出,不再進來。

  用飯即畢,馬光佐嚷着要乘夜歸去。但其餘五人眼見谷中處處透着詭異,好奇心起,均盼查明究竟。尹克西勸道:“馬兄,咱們既來此間,明日還須見見谷主,怎能就此回去?”馬光佐嚷道:“沒酒沒肉,這不是存心折磨人麼?這日子我是半天也不能過的。”瀟湘子板着臉道:“大夥兒說不去,你一個人吵些甚麼?”馬光佐見他殭屍一般的相貌,一直暗自害怕,聽他這麼一說,不敢再作聲了。

  當晚六人就在石屋中安睡,地下只是幾張草蓆。只覺這谷中一切全是十分的不近人情,直比寺廟還更嚴謹無聊,廟中和尚雖然喫素,卻也不會如此對人冷冰冰的始終不露笑容。只有楊過住慣了古墓、對慣了冷若冰霜的小龍女,卻是絲毫不以爲意。

  尼摩星氣憤憤的道:“老頑童拆屋放火,大大好的!”此言一出,馬光佐登時大有同感,大聲喝彩。尼摩星道:“金輪老兄,你是我們六個頭腦的,你說這谷主是甚麼路道?是好人還是不好的?明兒咱們給他客氣客氣呢,還是打他個落花……落花甚麼水的?”法王道:“這谷主的路數,我和諸位一般,也是難以捉摸,明日見機行事便了。”尹克西低聲道:“這四個綠衫弟子武功不弱,谷中自然更有高手,大家務須小心在意,只要稍有疏忽,六人一齊陷身此處,那就不妙之極了。”

  馬光佐還在嘮嘮叨叨的訴說飯菜難以下嚥,沒將他一句話聽在耳中。楊過道:“你明日不小心,給他們抓住了關一輩子,整日價餵你清水白飯,青菜豆腐,只怕連你肚裏的蛔蟲也要氣死了……”馬光佐大喫一驚,忙道:“好兄弟,我聽,我聽。”

  這一晚衆人身處險地,都是睡得不大安穩,只有馬光佐卻鼾聲如雷,有時夢中大叫:“來,來!乾杯!這塊牛肉好大!”

  第十七回

  絕情幽谷

  次晨楊過醒來,走出石屋。昨晚黑暗中沒看得清楚,原來四周草木青翠欲滴,繁花似錦,一路上已是風物佳勝,此處更是個罕見的美景之地。信步而行,只見路旁仙鶴三二、白鹿成羣,松鼠小兔,盡是見人不驚。

  轉了兩個彎,那綠衫少女正在道旁摘花,見他過去,招呼道:“閣下起得好早,請用早餐罷。”說着在樹上摘下兩朵花,遞給了他。

  楊過接過花來,心中嘀咕:“難道花兒也喫得的?”卻見那女郎將花瓣一瓣瓣的摘下送入口中,於是學她的樣,也吃了幾瓣,入口香甜,芳甘似蜜,更微有醺醺然的酒氣,正感心神俱暢,但嚼了幾下,卻有一股苦澀的味道,要待吐出,似覺不捨,要吞入肚內,又有點難以下嚥。他細看花樹,見枝葉上生滿小刺,花瓣的顏色卻是嬌豔無比,似芙蓉而更香,如山茶而增豔,問道:“這是甚麼花?我從來沒見過。”那女郎道:“這叫做情花,聽說世上並不多見。你說好喫麼?”

  楊過道:“上口極甜,後來卻苦了。這花叫做情花?名字倒也別緻。”說着伸手去又摘花。那女郎道:“留神!樹上有刺,別碰上了!”楊過避開枝上尖刺,落手甚是小心,豈知花朵背後又隱藏着小刺,還是將手指刺損了。那女郎道:“這谷叫做‘絕情谷’,偏偏長着這許多情花。”楊過道:“爲甚麼叫絕情谷?這名字確是……確是不凡。”那女郎搖頭道:“我也不知甚麼意思。這是祖宗傳下來的名字,爹爹或者知道來歷。”

  二人說着話,並肩而行。楊過鼻中聞到一陣陣的花香,又見道旁白兔、小鹿來去奔躍,甚是可愛,說不出的心曠神怡,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小龍女來:“倘若身旁陪我同行的是我姑姑,我真願永遠住在這兒,再不出谷去了。”剛想到此處,手指上刺損處突然劇痛,傷口微細,痛楚竟然厲害之極,宛如胸口驀地裏給人用大鐵錘猛擊一下,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忙將手指放在口中吮吸。

  那女郎淡淡的道:“想到你意中人了,是不是?”楊過給她猜中心事,臉上一紅,奇道:“咦,你怎知道?”女郎道:“身上若給情花的小刺刺痛了,十二個時辰之內不能動相思之念,否則苦楚難當。”楊過大奇,道:“天下竟有這等怪事?”女郎道:“我爹爹說道:情之爲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澀,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萬分,也不免爲其所傷。多半因爲這花兒有這幾般特色,人們纔給它取上這個名兒。”

  楊過問道:“那幹麼十二個時辰之內不能……不能……相思動情?”那女郎道:“爹爹說道:情花的刺上有毒。大凡一人動了情慾之念,不但血行加速,而且血中生出一些不知甚麼的物事來。情花刺上之毒平時於人無害,但一遇上血中這些物事,立時使人痛不可當。”楊過聽了,覺得也有幾分道理,將信將疑。

  兩人緩步走到山陽,此處陽光照耀,地氣和暖,情花開放得早,這時已結了果實。但見果子或青或紅,有的青紅相雜,還生着茸茸細毛,就如毛蟲一般。楊過道:“那情花何等美麗,結的果實卻這麼難看。”女郎道:“情花的果實是喫不得的,有的酸,有的辣,有的更加臭氣難聞,中人慾嘔。”楊過一笑,道:“難道就沒甜如蜜糖的麼?”

  那女郎向他望了一眼,說道:“有是有的,只是從果子的外皮上卻瞧不出來,有些長得極醜怪的,味道倒甜,可是難看的又未必一定甜,只有親口試了才知。十個果子九個苦,因此大家從來不去喫它。”楊過心想:“她說的雖是情花,卻似是在比喻男女之情。難道相思的情味初時雖甜,到後來必定苦澀麼?難道一對男女傾心相愛,到頭來定是醜多美少嗎?難道我這般苦苦的念着姑姑,將來……”

  他一想到小龍女,突然手指上又是幾下劇痛,不禁右臂大抖了幾下,才知那女郎所說果然不虛。那女郎見了他這等模樣,嘴角微微一動,似乎要笑,卻又忍住。這時朝陽斜射在她臉上,只見她眉目清雅,膚色白裏泛紅,甚是嬌美。楊過笑道:“我曾聽人說故事,古時有一個甚麼國王,燒烽火戲弄諸侯,送掉了大好江山,不過爲求一個絕代佳人之一笑。可見一笑之難得,原是古今相同的。”那女郎給楊過這麼一逗,再也忍耐不住,格格一聲,終於笑了出來。

  楊過見她一直冷冰冰的,心存三分忌憚,此時這麼一笑,二人之間的生分隔閡登時去了大半。楊過又道:“世上皆知美人一笑的難得,說甚麼一笑傾城,再笑傾國,其實美人另有一樣,比笑更是難得。”那女郎睜大了眼睛,問道:“那是甚麼?”楊過道:“那便是美人的名字了。見上美人一面已是極大的緣份,要見她嫣然一笑,那便須祖宗積德,自己還得修行三世……”他話未說完,女郎又已格格笑了起來。楊過仍是一本正經的道:“至於要美人親口吐露芳名,那真須祖宗十八代廣積陰功了。”

  那女郎道:“我不是甚麼美人,這谷中從來沒一人說過我美,你又何必取笑?”楊過長嘆一聲,道:“唉,怪不得這山谷叫做絕情谷。但依我之見,還是改一個名字的好。”那女郎道:“改甚麼名字?”楊過道:“應該稱作盲人谷。”女郎奇道:“爲甚麼?”楊過道:“你這麼美麗,他們卻不稱讚你,這谷中所居的不都是瞎子麼?”

  那女郎又是格格嬌笑。其實她容貌雖也算得上等,但與小龍女相比固然遠爲不及,較之程英之柔、陸無雙之俏,似乎微見遜色,只是她秀雅脫俗,自有一般清靈之氣。她一生之中確是無人贊過她美貌,因她門中所習功夫近乎禪門,各人相見時都是冷冰冰的不動聲色,旁人心中縱然覺她甚美,決無哪一個膽敢宣之於口。今日忽遇楊過,此人卻生性跳脫,越是見她端嚴自持,越是要逗她除卻那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無情神態。她聽了楊過之言,心中喜歡,笑道:“只怕你自己纔是瞎子,將一個醜八怪看作了美人。”

  楊過板着臉道:“我看錯了也說不定。不過這谷中要太平無事,你原是笑不得的。”那女郎奇道:“爲甚麼?”楊過道:“古人說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其實是寫了個別字。這個別字非國土之國,該當是山谷之谷。”那女郎微微彎腰,笑道:“多謝你,別再逗我了,好不好?”楊過見她腰肢嫋娜,上身微顫,心中不禁一動,豈知這一動心不打緊,手指尖上卻又一陣劇痛。

  那女郎見他連連揮動手指,微感不快,嗔道:“我跟你說話兒,你卻去思念你的意中人。”楊過道:“冤枉啊冤枉,我爲你手指疼痛,你卻來怪我。”那女郎滿臉飛紅,突然發足急奔。

  楊過一言出口,心中已是懊悔:“我既一心一意向着姑姑,這不規不矩的壞脾氣卻何以始終不改?楊過啊楊過,你這小壞蛋可別再胡說八道了。”他天性中實帶了父親的三分輕薄無賴,雖然並無歹意,但和每個少女調笑幾句,招惹一下,害得人家意亂情迷,卻是他心之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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