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部分
那女郎又是嫣然一笑,道:“我爹爹複姓公孫……”她總是不肯直說己名,要繞個彎兒。楊過插嘴道:“但不知姑娘姓甚麼?”那女郎抿嘴笑道:“那我可不知道啦。我爹爹曾給他的獨生女兒取個名字,叫做綠萼。”楊過讚道:“果然名字跟人一樣美。”
公孫綠萼將姓名跟楊過說了,跟他又親密了幾分,道:“待會兒爹爹要請你相見,你可不許對我笑。”楊過道:“笑了便怎地?”公孫綠萼嘆道:“唉,若是他知道我對你笑過,又知我將名字跟你說了,真不知會怎樣罰我呢?”楊過道:“也沒聽見過這樣嚴厲的父親,女兒對人笑一下也不行。這般如花似玉的女兒,難道他就不愛惜麼?”
公孫綠萼聽他如此說,不禁眼眶一紅,道:“從前爹爹是很愛惜我的,但自我六歲那年媽媽死後,爹爹就對我越來越嚴厲了。他娶了我新媽媽之後,不知還會對我怎樣?”說着流下了兩滴淚水。楊過安慰道:“你爹爹婚後心中高興,定是待你更加好些。”綠萼搖頭道:“我寧可他待我更兇些,也別娶新媽媽。”
楊過父母早死,對這般心情不大瞭然,有意要逗她開心,道:“你新媽媽一定沒你一半美。”綠萼忙道:“你偏說錯了,我這新媽媽才真是美人兒呢。爹爹可爲她……爲她……昨兒我們把那姓周的老頭兒捉了來,若不是爹爹忙着安排婚事,決不會再讓這老頑童逃走。”楊過又驚又喜,問道:“老頑童又逃走了?”綠萼秀眉微蹙,道:“可不是嗎?”
二人說了一陣子,朝陽漸漸升高,綠萼驀地驚覺,道:“你快回去罷,別讓師兄們撞見我們在一起說話,去稟告我爹爹。”楊過對她處境油然而生相憐之意,伸左手握住了她手,右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幾下,意示安慰。公孫綠萼眼中露出感激之色,低下頭來,突然滿臉紅暈。楊過生怕想到小龍女,手指又痛,快步回到所居的石屋。
他尚未進門,就聽得馬光佐大叫大嚷,埋怨清水青菜怎能果腹,又說這些苦不苦、甜不甜的花瓣也叫人喫,那不是謀財害命麼?尹克西笑道:“馬兄,你身上有甚麼寶貝,當真得好好收起,我瞧這谷主哪,有點兒不懷好意。”馬光佐不知他是取笑,連連點頭稱是。楊過走進屋去,只見石桌上堆了幾盤情花的花瓣,人人都喫得愁眉苦臉,想起連金輪法王這大和尚也受情花之累,不禁暗暗好笑。
他拿起水杯來喝了兩口,只聽門外腳步聲響,走進一個綠衫人來,拱手躬身,說道:“谷主有請六位貴客相見。”
法王、尼摩星等人均是一派宗師,不論到甚麼處所,主人總是親自遠迎,連大蒙古國四王子忽必烈也是禮敬有加,卻不道來到這深山幽谷之中,主人卻如此大剌剌的無禮相待,各人都是心頭有氣,均想:“待會兒見到這鳥谷主,可要他知道我的厲害。”
六人隨着那綠衫人向山後走去,行出裏許,忽見迎面綠油油的好大一片竹林。北方竹子極少,這般大的一片竹林更是罕見。七人在綠竹篁中穿過,聞到一陣陣淡淡花香,登覺煩俗盡消。穿過竹林,突然一陣清香涌至,眼前無邊無際的全是水仙花。原來地下是淺淺的一片水塘,深不逾尺,種滿了水仙。這花也是南方之物,不知何以竟會在關洛之間的山頂出現?法王心想:“必是這山峯下生有溫泉之類,以致地氣奇暖。”
水塘中每隔四五尺便是一個木樁,引路的綠衫人身形微晃,縱躍踏樁而過。六人依樣而爲,只有馬光佐身軀笨重,輕功又差,跨步雖大,卻不能一跨便四五尺,踏倒了幾根木樁之後,索性涉水而過。
青石板路盡處,遙見山陰有座極大石屋。七人走近,只見兩名綠衫僮兒手執拂塵,站在門前。一個僮兒進去稟報,另一個便開門迎客。楊過心道:“不知谷主是否出門迎接?”思念未定,石屋中出來一個身穿綠袍的長鬚老者。
這老者身材極矮,不逾四尺,五嶽朝天,相貌清奇,最奇的是一叢鬍子直垂至地,身穿墨綠色布袍,腰束綠色草繩,形貌極是古怪。楊過心道:“這谷主這等怪模怪樣,生的女兒卻美。”那老者向六人深深打躬,說道:“貴客光臨,幸何如之,請入內奉茶。”
馬光佐聽到這個“茶”字,眉頭深皺,大聲道:“喝茶麼!甚麼地方沒茶了?又何必定要到這裏來?”長鬚老者不明其意,向他望了一眼,躬身讓客。
尼摩星心想:“我是矮子,這裏的谷主卻比我更矮。矮是你矮,武功卻是看誰強。”他搶前先行,伸出手去,笑道:“幸會,幸會。”拉住了老頭的手,隨即手上使勁。餘人一見兩人伸手相握,各自讓開幾步,要知兩大高手較勁,非同小可。
尼摩星手上先使兩分勁,只覺對方既不還擊,亦不抗拒,微感奇怪,又加了兩分勁,但覺手中似乎握着一段硬木。他跟着再加兩分勁,那老者臉上微微閃過一陣綠氣,那隻手仍似木頭一般僵直。尼摩星大感詫異,最後幾分勁不敢再使將出來,生怕全力施爲之際,對方突然反擊,自己抵擋不住,當下哈哈一笑,放脫了他的手。
金輪法王走在第二,見了尼摩星的情狀,知他沒能試出那老者的深淺,心想對方虛實不明,自己不必妄自出手,當下雙手合十,大大方方的走了進去。瀟湘子、尹克西二人魚貫而入,更其次是馬光佐。他見那老者長鬚垂地,十分奇特,他一早沒喫過甚麼東西,幾朵情花只有越喫越餓,這時飢火與怒火交迸,進門時突然伸出大腳,往那老者長鬚上踹去,一腳將他的須尖踏在足底。那老者不動聲色,道:“貴客小心了。”馬光佐另一隻腳也踏到了他須上,道:“怎麼?”那老者微一搖頭,馬光佐站立不穩,猛地裏仰天一交摔倒。這樣一個巨人摔將下來,實是一件大事。楊過走在最後,急忙搶上兩步,伸掌在他屁股上一託,掌上發勁,將他龐大的身軀彈了進去。馬光佐站樁立穩,雙手摸着自己屁股發楞。
那老者恍若未見,請六人在大廳上西首坐下,朗聲說道:“貴客已至,請谷主見客。”楊過等都是一驚:“原來這矮子並非谷主。”
只見後堂轉出十來個綠衫男女,在左邊一字站開,公孫綠萼也在其內。又隔片刻,屏風後轉出一人,向六人一揖,隨隨便便的坐在東首椅上。那長鬚老者垂手站在他椅子之側。瞧那人的氣派,自然是谷主了。
那人四十五六歲年紀,面目英俊,舉止瀟灑,只這麼出廳來一揖一坐,便有軒軒高舉之概,只是麪皮蠟黃,容顏枯槁,不似身有絕高武功的模樣。他一坐下,幾個綠衣童子獻上茶來。大廳內一切陳設均尚綠色,那谷主身上一件袍子卻是嶄新的寶藍緞子,在萬綠之中,顯得甚是搶眼。
谷主袍袖一拂,端起茶碗,道:“貴客請用茶。”馬光佐見一碗茶冷冰冰的,水面上漂浮着兩三片茶葉,想見其淡無比,發作道:“主人哪,你肉不捨得喫,茶也不捨得喝,無怪滿臉病容了。”那谷主皮肉不動,喝了一口茶,說道:“本谷數百年來一直茹素。”馬光佐道:“那有甚麼好處?可是能長生不老麼?”谷主道:“自敝祖上於唐玄宗時遷來谷中隱居,茹素之戒,子孫從不敢破。”
金輪法王拱手道:“原來尊府自天寶年間便已遷來此處,真是世澤綿長了。”谷主拱手道:“不敢。”
瀟湘子突然怪聲怪氣的道:“那你祖宗見過楊貴妃麼?”這聲音異常奇特。尼摩星、尹克西等聽慣了他說話,均覺有異,都轉頭向他臉上瞧去。一看之下,更是嚇了一跳,只見他臉容忽地全然改變,他本來生就一張殭屍臉,這時顯得更加詭異。法王、尼摩星等心下暗自忌憚,均想:“原來此人的內功竟然如此厲害,連容貌也全變了。他暗自運功,是要立時發難,對這谷主一顯顏色麼?”各人想到此處,各自戒備。
只聽谷主答道:“敝姓始遷祖當年確是在唐玄宗朝上爲官,後見楊國忠混亂朝政,這才憤而隱居。”瀟湘子咕咕一笑,說道:“那你祖宗一定喝過楊貴妃的洗腳水了。”
此言一出,大廳上人人變色。這句話自是向谷主下了戰書,頃刻間就要動手。法王等都覺詫異:“這瀟湘子本來極爲陰險,諸事都讓旁人去擋頭陣,今日怎地如此奮勇當先?”
那谷主並不理睬,向站在身後的長鬚老頭一拂手。那老者大聲道:“谷主敬你們是客,以禮相待,如何恁地胡說?”
瀟湘子又是咕咕一笑,怪聲怪氣的道:“你們老祖宗當年非喝過楊貴妃的洗腳水不可,倘若沒喝過,我把頭割下來給你。”馬光佐大感奇怪,問道:“瀟湘兄,你怎知道?難道你當日一起喝了?”瀟湘子哈哈大笑,聲音又是一變,說道:“要不是喝洗腳水喝反了胃,怎麼不喫葷腥?”馬光佐鼓掌大笑,叫道:“對了,對了,定是這個道理。”
法王等卻眉頭深皺,均覺瀟湘子此言未免過火,想各人飲食自有習性,如何拿來取笑?何況六人深入谷中,眼見對方決非善類,就算動手較量,也該留下餘地爲是。
那長鬚老頭再也忍耐不住,走到廳心,說道:“瀟湘先生,我們谷中可沒得罪你啊。閣下既然定要伸手較量,就請下場。”瀟湘子道:“好!”只見他連人帶椅躍過身前桌子,登的一聲,坐在廳心,叫道:“長鬍子老頭,你叫甚麼名字?你知道我名字,我可不知道你的,動起手來太不公平。這個眼前虧我是萬萬喫不起的。”這幾句話似通非通,那長鬚老人更增怒氣,只是他見瀟湘子連椅飛躍這手功夫飄逸靈動,非同凡俗,戒心卻又深了一層。那谷主道:“你跟他說罷,不打緊。”
長鬚老人道:“好,我姓樊,名叫一翁,請站起來賜招罷。”瀟湘子道:“你使甚麼兵器,先取出來給我瞧瞧。”樊一翁道:“你要比兵刃?那也好。”右足在地下一頓,叫道:“取來!”兩名綠衣童子奔入內室,出來時肩頭扛了一根長約一丈一尺的龍頭鋼杖。楊過等都是一驚:“如此長大沉重的兵刃,這矮子如何使用?”只見瀟湘子理也不理,從長袍底下取出一柄極大的剪刀,說道:“你可知道這剪刀用來幹甚麼的?”
衆人見了這把大剪刀不過覺得希奇,楊過卻是大喫一驚,他也不用伸手到衣囊中去摸,背脊微微一挺,便察覺囊中大剪刀已然失去,心想:“這大剪刀是馮鐵匠給我打的,原本要用以剪斷李莫愁的拂塵,怎麼這殭屍竟在夜中偷偷摸了去,我可半點也沒知覺?”
樊一翁接過鋼杖,在地下一頓。石屋大廳極是開闊,鋼杖一頓之下,震出嗡嗡之聲,加上四壁迴音,實是聲勢非凡。
瀟湘子右手拿起剪刀,手指盡力撐持,方能使剪刀開合,叫道:“喂,矮鬍子,你不知我這寶剪的名字,可要我教你?”樊一翁怒道:“你這般旁門左道的兵刃,能有甚麼高雅名字了。”瀟湘子哈哈大笑,道:“不錯,名字確是不雅,這叫做狗毛剪。”楊過心下不快:“我好好一柄剪刀,誰要你給取這樣一個難聽名字。”只聽瀟湘子又道:“我早知這裏有個長鬍子怪物,因此去定造了這柄狗毛剪,用來剪你的鬍子。”
馬光佐與尼摩星縱聲大笑,尹克西與楊過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只有金輪法王端嚴自持,和那谷主隔坐相對,兩人竟似沒有聽見。
樊一翁提起鋼杖,微微一擺,激起一股風聲,說道:“我的鬍子原嫌太長,你愛做剃頭的待詔,那是再好也沒有,請罷!”
瀟湘子擡頭望着大廳的橫樑,呆呆出神,似乎全沒聽到他的說話,猛地裏右臂閃電般向前伸出,喀的一響,大剪刀往他鬍子上剪去。樊一翁萬料不到他身坐椅子,竟會斗然發難,危急中不及閃避,鋼杖急撐,身子向上躍起,一個筋斗翻高丈餘,鋼杖卻仍是支在地下。瀟湘子這一下發動極快,樊一翁也閃得甚是迅捷,這一剪一避,兩位高手在一霎之間都露了上乘武功。但樊一翁終於喫虧在給對方攻了個措手不及,雖然讓開了這一剪,還是有三莖鬍子給剪刀尖頭剪斷了。
瀟湘子甚是得意,左手提起鬍子,張口一吹,三莖鬍子向桌上自己那碗茶飛去,乒乓一聲,茶碗落在地下打得粉碎。楊過等皆知瀟湘子故弄玄虛,推落茶碗的只是他所吹的那一口勁氣。馬光佐卻不明其理,只道三根鬍子被他這麼一吹,竟能生出恁大力量,大聲叫道:“瀟湘子,你的鬍子好厲害啊!”瀟湘子哈哈一笑,剪刀一開一夾,叫道:“矮鬍子,你想不想再試試我的狗毛剪?”
衆人見他雖然縱聲長笑,臉上卻是皮肉不動,越來越是驚異,心想:“內功練到上乘境界,原可喜怒不形於色,甚至無嗔無喜,但如他這般笑得極爲喜歡,臉上卻是陰森可怖,實是從所未見。”他臉色實在太過難看,衆人只瞧上一眼,便即轉頭。
樊一翁連遭戲弄,怒火大熾,向谷主躬身說道:“師父,弟子今日不能再以敬客之禮待人了。”楊過甚是奇怪:“這矮子年紀比谷主老得多,怎地稱他師父?”那谷主微微點頭,左手輕擺。樊一翁揮動鋼杖,呼的一聲,往瀟湘子坐椅上橫掃過去,他身子雖矮,卻是神力驚人,這重逾百斤的鋼杖揮將出來,風聲甚是勁急。
楊過等雖與瀟湘子等同來,但他真正功夫到底如何,卻也不甚瞭然,當下凝神觀看二人拚鬥,眼見那鋼杖離椅腳不到半尺,瀟湘子左臂垂下,竟然伸手去抓杖頭,同時剪刀張開,又去剪對方長鬚。樊一翁怒極,心想:“你竟如此小覷於我!”腦袋一側,長鬚甩開,鋼杖卻仍往他手上掃去,這一下正好擊中他的手掌。衆人“噫”的一聲,同時站起,均想這一下瀟湘子手掌定受重傷。樊一翁卻感鋼杖猶如擊在水中,柔若無物,心知不妙,急忙收杖,哪知瀟湘子手腕鬥翻,已然抓住了杖頭。
樊一翁只覺對方立即向里拉奪,當下將鋼杖向前疾送,這一挺力道威猛,眼見瀟湘子非離椅不可,不料他突然間又是連人帶椅的躍起,向左一讓,鋼杖登時落空,但他手指卻也不得不放開了杖頭。樊一翁左手在頭頂一轉,鋼杖打個圈子,往敵人頭上揮擊過去。瀟湘子有意賣弄,連人帶椅的躍高丈許,竟從鋼杖之上越過。衆人見這手功夫既奇特又輕捷,他雖身在椅中,實與空身無殊,都是不自禁的喝了一聲採。
樊一翁見對手功夫如此高強,全神接戰,將一根鋼杖使得呼呼風響,心知要打中他身子大是不易,但若打碎他的坐椅,也是佔了先着。哪知瀟湘子的武功竟爾神出鬼沒,右手剪刀忽張忽合,不住往他長鬍子上招呼,左手卻使出擒拿手法乘隙奪他鋼杖。二人在大廳中翻翻滾滾,轉瞬間鬥了數十合,似乎是旗鼓相當,不分勝敗,其實瀟湘子身不離椅,全不將對手放在眼裏。法王等心中暗驚:“瞧不出這殭屍般的怪物,竟有這等了不起的手段?”
又斗數合,樊一翁的鋼杖盡是着地橫掃的招數,瀟湘子連人帶椅的縱躍閃避,只聽椅腳忽上忽落,登登亂響,越來越快。谷主忽地叫道:“別打椅子,否則你對付不了。”樊一翁一怔,登時省悟:“他坐在椅上,我才勉強與他戰成平手。若是他雙腳着地,只怕用不了幾招,我鬍子就給他剪去了。”突然杖法一變,狂舞急揮,但見一團銀光之中裹着個長鬍子的綠袍矮子,銀光之外卻是個殭屍般的人形坐在椅中跳蹦不定,洵是罕見奇觀。
那谷主瞧出瀟湘子存心戲弄,再鬥下去,樊一翁定要喫虧,當下緩步離席,說道:“一翁,你不是這位高人對手,退下罷。”樊一翁聽到師父吩咐,大聲答應:“是!”鋼杖一挺,正要收招躍開,瀟湘子叫道:“不行,不行!”身子離椅飛起,往他鋼杖上直撲下去。只聽喀喇一響,一張椅子登時被鋼杖打得粉碎,杖身卻已被瀟湘子左手抓住,左足踏定,同時大剪張開,已將樊一翁頦下長鬚夾入刃口,只須剪刀一合,這叢美髯就不保了。
哪知道樊一翁留下這把長長的鬍子,其實是一件極厲害的軟兵刃,用法與軟鞭、雲帚、鏈子錘是同一的路子,只見他腦袋微晃,鬍子倒卷,早已脫出剪口,倒反過來捲住剪刀,腦袋向後一仰,一股大力將剪刀往上扯奪。瀟湘子大叫:“啊喲,老矮子,你的鬍子真是厲害,我瀟湘子可服了你啦。”一個長鬚纏住剪刀,一個左手抓住鋼杖,一時糾纏不決。瀟湘子哈哈大笑,只叫:“有趣,有趣!”
突然大門口灰影晃動,一條人影迅捷異常的搶將進來,雙掌齊出,突往瀟湘子背後推去。谷主喝道:“是誰?”眼見這一下偷襲又快又猛,勢必得手,瀟湘子左掌放杖迴轉,往敵人肘底一託,立時便將他掌力化解了。那人怒道:“賊廝鳥,跟你拚個你死我活!”
楊過等向他望去,驚奇不已,同聲叫道:“瀟湘子!”原來這進門偷襲的人卻也是瀟湘子。何以他一人化二?又何以他向自己的化身襲擊?衆人一時都是茫然不解。
再定神看時,與樊一翁糾纏的那人明明穿着瀟湘子的服色,衣服鞋帽,半點不錯,臉孔雖然也是殭屍一般,面目卻與瀟湘子原來的相貌全然不同。後來進廳那人面目是對了,卻穿了谷中衆人所服的綠衫綠褲,只見他雙手猶如鳥爪,又向拿剪刀的瀟湘子背心抓去,叫道:“施暗算的稱甚麼英雄好漢?”
樊一翁鬥見來了幫手,那人穿的雖是谷中服色,卻非相識,微感驚訝,綽杖退在一邊,但見兩個殭屍一般的人砰砰嘭嘭,鬥在一起。
楊過此刻早已猜到,持剪刀那人定是偷了自己的人皮面具,戴在臉上,又掉換了瀟湘子的衣衫,混到大廳中來胡攪,只因瀟湘子平時的面相就和死人一般,初時誰都沒瞧出來。楊過雖然時戴人皮面具,但戴上之後的相貌如何,自己卻是不知,程英戴了面具的模樣他又不敢多看,竟被這人瞞過。他凝神看了片刻,認明瞭持剪刀那人的武功,叫道:“周伯通,還我的面具剪刀。”說着躍到廳心,伸手去奪他手中大剪。
原來此人正是周伯通。他一個沒留神,給絕情谷的四弟子用漁網擒住。但他神通廣大,四人微一疏忽,立時被他破網逃出。他躲在山石之後,存心要在谷中鬧個天翻地覆,卻見楊過等一行六人到來。到得晚間,他暗施偷襲,點了瀟湘子的穴道,將他移出石屋,除了他的衣服自行穿上。只因他輕功了得,來去無蹤,瀟湘子固然在睡夢中着了他的道兒,連法王等也是渾然不覺。周伯通換過衣服之後,回到石屋中在楊過身畔臥倒,順手偷了他背囊中的剪刀與面具。次晨衆人醒轉,竟然均未發覺。
瀟湘子穴道被點,忙運內力自通,但周伯通點穴的手法厲害,直至三個時辰之後,四肢方能運轉如意。那時他身上只剩下貼肉的短衫小衣,自是惱怒已極,見到谷中一個綠衫子弟走過,立即將之打倒,換了他的衣褲鞋襪,趕到大石屋中來。只見一人穿了自己的衣服正與樊一翁惡鬥,當真是怒不可遏,連揮雙掌,惡狠狠的向他撲擊。
周伯通見楊過上來搶奪剪刀,當即運起左右互搏之技,左掌忽伸忽縮,對付楊過,右手剪子或開或合,卻將瀟湘子逼得不敢近身。那大剪刀張開來時,剪刃之間相距二尺來長,若是給他夾中頭頸,收勁一合,一個腦袋登時就得和脖子分了家。瀟湘子雖然狂怒,卻也不敢輕率冒進。
公孫谷主當見周伯通與樊一翁相鬥之時,已是暗中驚佩,待見他雙手分鬥二人,宛然便是一人化身爲二一般,自己所學的一門陰陽雙刃功夫與此略有相似之處,可怎能當真如他這般一心二用?又見瀟湘子雙爪如鐵,出招狠辣,楊過卻是風儀閒雅,姿形端麗,舉手投足間飄飄有出塵之想,尋思:“天下之大,能人輩出。兩個老兒固然了得,這少年功力雖淺,身法拳腳卻也秀氣得緊。”當下朗聲說道:“三位且請住手。”
楊過與瀟湘子同時向後躍開,周伯通拉下人皮面具,連剪刀向楊過擲去,叫道:“玩得夠了,我去也!”雙足一登,疾往樑上竄去。
谷中弟子見他露出本來面目,無不譁然。公孫綠萼叫道:“爹爹,便是這老頭兒!”周伯通橫騎樑上,哈哈大笑,屋樑離地有三丈來高,廳中雖然好手甚多,但要這般一躍而上,卻均自愧不能。樊一翁是絕情谷的掌門大弟子,年紀還大過谷主,谷中除谷主之外數他武功第一,今日連遭周伯通戲弄,如何不怒?他身子矮小,精於攀援之術,身形縱起,已抱住了柱子,猶似猿猴般爬了上去。周伯通最愛有人與他胡鬧,眼見樊一翁爬上湊趣,正是投其所好,不等他爬到樑上,已伸出手來相接。
樊一翁哪知他存的是好心,見他右手伸出,便伸指直戳他腕上“大陵穴”。周伯通手腕上微有知覺,立即閉住穴道,放鬆肌肉。樊一翁這一指猶如戳在棉花之中,急忙縮手,周伯通手掌疾翻,在他手背上拍的打了一下,聲音極是清脆,叫道:“一籮麥,二籮麥,哥哥弟弟拍大麥!”樊一翁怒極,腦袋一晃,長鬚向他胸口疾甩過去。周伯通聽得風聲勁急,左足一撐,身子盪開,左手攀住橫樑,全身懸空,就似打鞦韆般來回搖晃。
瀟湘子心知樊一翁決非他的對手,縱然自己上去聯手而鬥,也未必能勝,轉頭向尼摩星和馬光佐道:“尼馬二兄,這老兒將咱們六人全不瞧在眼內,實是欺人太甚。”尼摩星性子暴躁,受不得激,馬光佐腦筋遲鈍,是非不明,聽他說“將咱們六人全不瞧在眼內”,只道當真如此,齊聲怒吼,縱身躍向橫樑,去抓周伯通雙腳。周伯通左一腳,右一腳,踢向尼馬二人手掌。
瀟湘子向尹克西冷冷的道:“尹兄,你當真是袖手旁觀嗎?”尹克西微微一笑,說道:“瀟湘兄先上,小弟願附驥尾。”瀟湘子一聲怪嘯,四座生寒,突然躍將起來。但見他雙膝不彎,全身僵直,雙臂也筆直的前伸,向周伯通小腹抓去。
周伯通見他雙爪襲到,身子忽縮,如狸奴般捲成一球,抓住橫樑的左手換成了右手。瀟湘子雙爪落空,在空中停留不住,落下地來。他全身猶似一根硬直的木材,足底在地下一登,又竄了上去。樊一翁在橫樑上揮須橫掃,瀟湘子、尼摩星、馬光佐三人此起彼落,此落彼起,不住高躍仰攻。
尹克西笑道:“這老兒果真身手不凡,我也來趕個熱鬧。”伸手在懷中一探,斗然間滿廳珠光寶氣,金輝耀眼,手中已多了一條軟鞭。這軟鞭以金絲銀絲絞就,鑲滿了珠玉寶石,如此豪闊華貴的兵刃,武林中只怕就此一件而已。金絲珠鞭霞光閃爍,向周伯通小腿纏去。
楊過瞧得有趣,心想:“這五人各顯神通圍攻老頑童,我若不出奇制勝,不足稱能。”心念一動,將人皮面具戴在臉上,學着瀟湘子般怪嘯一聲,拾起樊一翁拋在地下的鋼杖,一撐之下,便已借力躍在半空。鋼杖本已有一丈有餘,再加上這一撐,他已與周伯通齊頭,大叫:“老頑童,看剪!”大剪刀往他白鬍子上剪去。
周伯通大喜,側頭避過剪刀,叫道:“小兄弟,你這法兒有趣得緊。”楊過道:“老頑童,我沒得罪你啊,幹麼開我玩笑?”周伯通笑道:“有來有往,你半點也沒喫虧,反而佔了便宜。”楊過一怔,道:“甚麼有來有往?”周伯通笑道:“現下我要賣個關子,不跟你說。”眼見尹克西的金龍鞭擊到,當即伸手抄去。尹克西軟鞭倒卷,欲待反擊對方背心,身子卻已落了下去。周伯通道:“你這根死赤練蛇,花花綠綠的倒也好玩。”此時樊一翁的長鬚也已揮將過來,他雙手攀住橫樑,全憑一把鬍子擊敵。
周伯通笑道:“大鬍子原來還有這用處?”學他模樣,也將頦下長鬚甩將過去,但他鬍子既遠較樊一翁的爲短,又沒在鬍子上練過功夫,這一甩全不管用,刷的一下,卻給對方鬍子打中了臉頰,臉上登時起了絲絲紅痕,熱辣辣的好不疼痛,若非他內力深厚,登時就會暈去。老頑童吃了一下苦頭,卻不惱怒,對樊一翁反大生欽佩之意,說道:“長鬍子,我的鬍子不及你,我認輸,咱們不必比了。”
樊一翁一招得手,卻是見好不收,又是一鬍子甩將過去。周伯通不敢再用鬍子去和他對戰,左手使出“空明拳”拳招,虛飄飄的揮拳打出,拳風推動樊一翁的鬍子向右甩去,適逢馬光佐縱身攻到,長鬍子正好拂在他的臉上。馬光佐雙眼被遮,兩手順勢抓住鬍子。樊一翁的鬍子本來舒捲自如,但被周伯通的拳風激得失卻控縱之力,竟然落入馬光佐掌中。他一驚之下用力奪回,卻被馬光佐使出蠻力,抓住了牢牢不放,身子下落時順勢一拉,二人一齊摔下地來。
馬光佐皮粗肉厚,倒也不怎麼疼痛。樊一翁摔在他的身上,怒道:“你怎麼啦,還不放手?”馬光佐摔得雖然不痛,給這矮子雙足在小腹一撐,卻有點經受不起,也是怒氣勃發,喝道:“我偏不放,瞧你怎麼?”說着手腕急轉,竟將他鬍子在臂上繞了幾轉。樊一翁劈面一掌,馬光佐側頭避讓,哪知對方這掌卻是虛招,左手砰的一拳,正中鼻樑。馬光佐哇哇大叫,回擊一拳。說到武功,原是樊一翁高出甚多,苦在鬍子纏於敵臂,難以轉頭,這一拳竟也被他擊中顴骨。一高一矮,便在地下砰砰嘭嘭的打將起來,樊一翁雖然在上,卻脫不出對方糾纏。
金輪法王見廳上亂成一團,自己六人同來,已有五人出手,仍然奈何不了一個老頑童,未免臉上無光,嗆啷啷兩聲響亮,從懷中取出一個銀輪,一個銅輪,一個自左至右,一個自右至左,劃成兩道弧光,向周伯通襲去。雙輪在空中噹啷急響,聲勢驚人。
周伯通不知厲害,說道:“這是甚麼東西?”伸手去抓。楊過大叫:“抓不得!”揮手將鋼杖擲了上去,噹的一聲巨響,又粗又長一根鋼杖給銅輪激得直飛到牆角,打得石牆火光四濺,石屑紛飛。銅輪迴飛過來,法王左手一撥,輪子又急轉着向橫樑上旋去。
這麼一來,周伯通才知這個和尚甚不好惹,心想他們衆人聯手,自己抵擋不了,一個筋斗翻下地來,叫道:“各位請了,老頑童失陪,趕明兒咱們再玩。”說着奔向廳口,卻見四個綠衫人張着一張漁網攔在門前。周伯通喫過這漁網的苦頭,叫道:“不好!”縱身欲從東窗躍出,眼看綠影晃動,又是一張漁網罩將過來。
周伯通躍回廳心,只見東南西北四方均有四名綠衫人張開漁網擋住去路。周伯通又即躍上橫樑,一招“沖天掌”在屋頂上打了個大洞,待要從洞中鑽出,一擡頭,卻見上面也罩了一張漁網。他無路可走,翻身下地,指着谷主笑道:“黃臉皮老頭兒,你留住我幹麼啊?要我陪你玩耍嗎?”
公孫谷主淡淡的道:“你只須將取去的四件物事留下,立時放你出谷。”周伯通奇道:“咦!我要你的臭東西有甚麼用?就算本領練到如你這般,好希罕麼?”公孫谷主緩緩走到廳心,右袖拂了拂身上的灰塵,左袖又拂了一拂,說道:“若非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便得向你領教幾招。你還是留下谷中之物,好好的去罷。”
周伯通大怒,叫道:“這麼說,你硬栽我偷了你的東西啦。呸,你這窮山谷中能有甚麼寶貝了?”說着便解衣服,一件件的脫將下來,手腳極其快捷,片刻之間已赤條條的除得精光。公孫谷主連聲喝阻,他哪裏理睬,將衣褲裏裏外外翻了一轉,果然並無別物。廳上衆女弟子均感狼狽,轉過了頭不敢看他。這一下卻也大出谷主意料之外,他書房、丹房、芝房、劍房中每處失去的物事都甚要緊,非追回不可,難道這老頑童當真並未偷去?
他正自沉吟,周伯通拍手叫道:“瞧你年紀也已一大把,怎地如此爲老不尊?說話口不擇言,行事顛三倒四,在大庭廣衆之間作此醜事,豈非笑掉了旁人牙齒?”這幾句話其實正該責備他自己,不料卻給他搶先說了,只聽得公孫谷主啼笑皆非,倒也無言可對,見樊一翁與馬光佐兀自在地下纏打不休,於是喝道:“一翁起來,別再跟客人胡鬧。”
周伯通笑道:“長鬍子,你這脾氣我很喜歡,咱二老大可交交啊。”其實樊一翁一生端嚴穩重,今日與馬光佐廝打實是迫不得已,他早已數次欲待站起,苦於鬍子給對方纏在手臂之上,無法脫身。
公孫谷主眉頭微皺,指着周伯通道:“說到在大庭廣衆之間,行事惹人恥笑,只怕還是閣下自己。”周伯通道:“我赤條條從娘肚子中出來,現下赤身露體,清清白白,有甚麼不對了?你這麼老了,還想娶一個美貌的閨女爲妻,嘿嘿,可笑啊可笑!”這幾句話猶似一個大鐵錘般打在谷主胸口,他焦黃的臉上掠過一片紅潮,半晌說不出話來。
周伯通叫道:“啊喲,不好,沒穿衣服,只怕着涼。”突然向廳口衝去。
廳中四個綠衫弟子只見人形一晃,急忙移動方位,四下裏兜將上去,將他裹在網中。只覺他在網中猛力掙扎,四人將漁網四角結住,提到谷主面前。那漁網是極堅韌極柔軟的金絲鑄成,即是寶刀寶劍,也不易切割得破。四人兜網的手法十分奇特迅捷,交叉走位,遮天蔽地的撒將過來,縱是極強的高手也難應付,所差的是必須四人共使,若是單打獨鬥就用它不着。四人一兜成功,大是得意,卻見谷主注視漁網,臉上神色不善,急忙低頭看時,登時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七手八腳解開金絲網,放出兩個人來,卻是樊一翁與馬光佐。
原來周伯通脫光了衣服,誰也沒防到他竟會不穿衣服而猛地衝出。他身法奇快,兜手抄起地下正自纏鬥的樊馬二人,丟入網中。乘着四弟子急收漁網,他早已竄出。這一下虛虛實實,聲東擊西,端的是神出鬼沒。
老頑童這麼一鬧,公孫谷主固是臉上無光,連金輪法王等也是心中有愧,均想:自己枉稱武林中的一流好手,合這許多人之力,尚且擒不住這樣瘋瘋癲癲的一個老頭兒,也算得無能之至。只有楊過甚感欣喜,他對周伯通極是佩服,心想他若失手被擒,我定要設法相救,現下他能自行脫逃,那就再好也沒有了。
法王本擬查察這谷主是何來歷,但經周伯通一陣搗亂,覺得再耽下去也無意味,與瀟湘子、尹克西兩人悄悄議論了兩句,站起身來拱手道:“極蒙谷主盛情,厚意相待,本該多所討教,但因在下各人身上有事,就此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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