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部分
這一劍着肉雖然不深,但拉了一條長長的口子,幾有五六寸長。公孫止心想:“這男女二人併力守護,急切間傷不得這姓楊的小子,再鬥下去,有那老乞婆在旁指點,我須喪身在這小賊的劍下。”當年他爲了自己活命,曾將心愛的情人刺死,此時事在危急,也已顧不得小龍女,當下黑劍晃動,刷的一刀,向小龍女肩頭急砍。
楊過一驚,挺劍代她守護,猛聽得裘千尺叫道:“刺他腰下。”楊過一怔,心想:“姑姑此時受攻,我如何能不救?但裘老前輩每次指點均有深意,想來這是一招圍魏救趙的妙着。”心念甫動,長劍已然圈轉,疾刺公孫止右腰。忽聽得小龍女“啊”的一聲叫,右臂受創,嗆啷一聲,淑女劍掉在地下。公孫止黑劍斜掠,擋開了楊過一招。
楊過大驚,急叫:“你快退開,我一個人對付他。”他這一動情關注,胸口又是一陣疼痛。小龍女受傷不輕,只得退下,撕衣襟裹傷。楊過奮力拚鬥,對裘千尺的指點失誤甚是惱怒,向她怒目橫了一眼。
裘千尺冷笑道:“你怪我甚麼?我只助你殺敵,誰來管你救人?哼哼,這姑娘的死活與我有甚相干?她死了倒好!”楊過怒道:“你兩夫妻真是一對兒,誰都沒半點心肝!”裘千尺冷笑一聲,也不動怒,臉上神色自若,靜觀二人劇鬥。
楊過斜眼向小龍女一瞥,見她靠在椅上,撕衣襟包紮傷口,料想並無大礙,精神一振,劍招忽變,自全真劍法變爲玉女劍法。公孫止見他的劍法本來穩重端嚴,突然間輕靈跳脫,丰姿綽約,登時如換了一個人一般,心下微感奇異,暗想:“此人詭計多端,又在搗甚麼鬼了?”但接招之下,只覺對方劍法吞吐激揚,宛然名家風範,與小龍女適才所使正是一路,登時疑心盡去,當下金刀黑劍同時攻了上去。
十餘招後,楊過又漸落下風,給公孫止逼得不住倒退。裘千尺屢次出言指點,但楊過惱她有意損傷小龍女,對她呼叫宛似不聞,暗道:“誰要你來囉唆?”刷刷刷刷四劍,長聲吟道:“良馬既閒,麗服有暉,左攬繁弱,右接忘歸。”口中長吟,劍招配合了詩句,揮舞得瀟灑有致。公孫止一呆,道:“甚麼?”
楊過又吟道:“風馳電逝,躡景追飛。凌厲中原,顧盼生姿。”詩句是四字一句,劍招也是四招一組,吟到“風馳電逝,躡景追飛”時劍去奇速,於“凌厲中原,顧盼生姿”這句上卻是迅猛之餘,繼以飄逸。公孫止從沒見過這路劍法,聽他吟得好聽,攻勢登緩,凝神捉摸他詩中之意,心知他劍招與詩意相合,只要領會了詩義,便能破其劍法。
聽他又吟道:“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磻平皋,垂綸長川。目送歸鴻,手揮五絃。”這幾句詩吟來淡然自得,劍法卻是大開大闔,峻潔雄秀,尤其最後兩句劍招極盡飄忽,似東卻西,趨上擊下,一招兩劍,難以分其虛實。
小龍女此時已裹好創口,見楊過的劍法使得好看,但從未聽他說起過,不禁問道:“過兒,這是甚麼劍法,誰教你的?”楊過笑道:“我自己琢磨的,姑姑你說好麼?前幾日我躺着養傷,牀邊有一本詩集,我看到這首詩好,就記下了。朱子柳前輩在英雄宴上以書法化入武功,我想以詩句化入武功,也必能夠。”小龍女道:“很好啊……”
忽聽得金輪法王讚道:“楊兄弟,你這份聰明智慧,真叫老衲佩服得緊。下面幾句自然是‘俯仰自得,遊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
公孫止心念一動:“這和尚在指點我。”當下也不及細想這和尚是何用意,但想“俯仰自得”必是上一劍之後緊接下一劍,當即揮黑劍先守上盤,金刀卻從中盤疾砍而出。
金輪法王文武全才,雖然僻居西藏,卻於漢人的經史百家之學無所不窺,他聽了楊過所吟之詩,早知下句,便先行說了出來,想借公孫止之手將他除去。這一次公孫止果然搶到先着,楊過劍招未出,已被他盡數封住去路,鋸齒金刀卻從中路要害斫來。好在楊過聽到法王吟詩,也早防有此着,竟不再使自創的四言詩劍法,長劍橫守中盤,左手中指錚的一聲,在金刀背上一彈。
公孫止只感手臂一震,虎口微微發麻,心下喫驚:“這小子的古怪武功真多。”楊過這一彈正是黃藥師所傳的彈指神通功夫,只是他功力未夠,未能克敵制勝,這一下若是讓黃藥師彈上了,公孫止的金刀非脫手不可。但只這麼一彈,楊過已於瞬息間從下風搶回上風,長劍飛舞,再使黃藥師所授“玉簫劍法”。這玉簫劍法與彈指功夫均以攻敵穴道爲主,劍指相配,精微奧妙,饒是他功夫未純,一陣急攻,卻也使公孫止招架不易。
此時裘千尺又在旁呼喝:“他劍刺右腰,刀劈項頸!”“他劍削右肩,刀守左脅。”竟將公孫止每一路招數都先行喝了出來。如此一來,楊過自是有勝無敗,他不再長吟,法王便無法知他劍意。公孫止的陰陽雙刃雖系家傳武學,但經裘千尺去蕪存菁、創新補闕,大大的整頓過一番,他所使招數自是盡在裘千尺料中,不論如何騰挪變化,總是給她先行叫破。鬥到酣處,驀聽得裘千尺叫道:“他刀劍齊攻你上盤。”這句呼喝時刻拿捏得極是陰毒,恰好公孫止刀劍已出,難以中途改變,楊過卻有餘裕抵擋。楊過低頭疾趨,橫劍護背,左指已戳到了對方臍下一寸五分處的“氣海穴”。楊過一指得手,心中大喜,料想敵人必受重創,豈知公孫止飛出一腿,竟向他下顎踢到。
楊過一驚,向旁急竄數尺,纔想起此人身上穴道極奇,先前用金鈴索打他穴道,明明打中,此人卻似一無所覺,微一沉吟間,公孫止刀劍又已攻上。但聽裘千尺叫道:“他刀劍交叉,右劍攻左,左刀砍右。”楊過不遑多想,當即竭力抵禦。
依二人功力而論,楊過早已不敵,全賴裘千尺搶先提示,點破了公孫止所有厲害招數。此時二人翻翻滾滾,已拆了七八百招,谷中諸子弟固然瞧得心驚膽戰,而瀟湘子等衆高手也是目眩神馳,猜不透這場激戰到底誰勝誰敗。刀光劍影之中,公孫止張口喘氣,楊過汗透重衣,二人進退趨避之際均已不如先前靈動。
公孫綠萼心想再鬥下去,二人必有一傷,她固不願楊過鬥敗,卻也不忍眼見父親身受損傷,低聲向裘千尺道:“媽,你叫他們別打啦,大家來評評理,說個誰是誰非。”
裘千尺“哼”了一聲,道:“斟兩碗茶過來。”綠萼心中煩亂,但依言斟了兩碗茶,搶到母親面前。裘千尺舉起雙手,取下了包在頭頂的那塊血布。她腦門撞柱流血,小龍女撕下了衣襟替她包紮,此時取下包布,頭頂又有鮮血流出。綠萼驚道:“媽!”裘千尺道:“死不了!”將血布拋在膝頭,雙手各接一隻茶碗,每手四指持碗,拇指卻浸入了茶水之中,滿指鮮血都混入茶內。她隨手輕晃,片刻間鮮血便不見痕跡,叫道:“都鬥得累了,喝一碗茶再打!”對綠萼道:“送茶去給他們解渴,一人一碗。”
綠萼知道母親對父親怨毒極深,料想她決無這般好心,竟要送茶給他解渴,此舉多半會對父親不利,但兩碗茶是自己所斟,其中絕無毒藥,又是一般無異,想來母親是體惜楊過,但父親倘若無茶,便決計不肯住手,楊過這碗茶仍是喝不到,眼見兩人確是累得狠了,當下走到廳心,朗聲說道:“請喝茶罷!”
公孫止與楊過早就口渴異常,聽得裘千尺的叫聲,一齊罷手躍開。綠萼將茶盤先送到父親面前。公孫止心想此茶是裘千尺命她送來,其中必有古怪,多半是下了毒藥,將手一擺,向楊過道:“你先喝。”楊過坦然不懼,隨手拿起一碗,放到嘴邊,喝了一口。公孫止道:“好,這碗給我!”伸手接過他手中的茶碗。楊過笑道:“是你女兒斟的茶,難道還能有毒藥?”說着換過茶碗,一飲而盡。
公孫止向女兒臉上一看,見她臉色平和,心想:“萼兒對這小子大有情意,茶中自然不會下毒,我已跟他掉了一碗,還怕怎地?”當下也是一口喝乾,錚的一下,刀劍並擊,說道:“不用歇氣啦,咱們再打,哼,若非這老賤人指點,你便有十條小命,也都已喪在我金刀黑劍之下。”
裘千尺將破布按上頭頂傷口,陰惻惻的道:“他閉穴之功已破,你儘可打他穴道。”
公孫止一呆,但覺舌根處隱隱有血腥之味,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原來他所練的家傳閉穴功夫有一項重大禁忌,決不能飲食半點葷腥,否則功夫立破,上代祖宗生怕無意之中沾到,是以祖訓嚴令谷中人人不食葷腥,旁人雖然不練這門上乘內功,卻也迫得陪着喫素。他向來防範周密,哪想到裘千尺竟會行此毒計,將自己血液和入茶中?楊過喝一碗血茶自是絲毫無損,公孫止畢生苦練的閉穴功卻就此付於流水。
他狂怒之下回過頭來,只見裘千尺膝頭放着一碟款待賀客的蜜棗,正喫得津津有味,緩緩的道:“我二十年前就已說過,你公孫家這門功夫難練易破,不練也罷。”
公孫止眼中如欲噴出火來,舉起刀劍,向她疾衝過去。綠萼一驚,搶到母親身前相護,突覺耳畔呼呼風響,似有暗器掠過。公孫止長聲大號,右眼中流下鮮血,轉身疾奔而出,手中卻兀自握着刀劍。一滴滴鮮血濺在地下,一道血線直通向廳門。只聽得他慘聲呼號,愈去愈遠,終於在羣山之中漸漸隱沒。廳上衆人面面相覷,不知裘千尺用甚法子傷他。
只有楊過和綠萼方始明白,裘千尺所用的,仍是口噴棗核功夫。
當楊過與公孫止激鬥之際,她早已嘴嚼蜜棗,在口中含了七八顆棗核。眼見公孫止武功大進,自己縱然噴出棗核襲擊,他也必閃避得了,若是一擊不中,給他有了防範,以後便再難相傷,因此於他酣鬥之餘先用血茶破了他閉穴功夫,乘他怒氣勃發之際突發棗核。這是她十餘年潛心苦修的唯一武功,勁道之強,準頭之確,不輸於天下任何厲害暗器。若不是綠萼突然搶出,擋在面前,公孫止不但雙目齊瞎,而且眉心穴道中核,登時便送了性命。
綠萼心中不忍,呆了一呆,叫道:“爹爹,爹爹!”想要追出去察看。裘千尺厲聲道:“你要爹爹,便跟他去,永遠別再見我。”綠萼愕然停步,左右爲難,但想此事畢竟是父親不對,母親受苦之慘,遠勝於他,再者父親已然遠去,要追也追趕不上,當下從門口緩緩回來,垂首不語。
裘千尺凜然坐在椅上,東邊瞧瞧,西邊望望,冷笑道:“好啊,今日你們都是喝喜酒來着,這杯酒沒喝成,豈不掃興?”衆人給她冷冰冰的目光瞧得心頭髮毛,只怕她口中突然噴出古怪暗器。谷中諸人只是一味驚懼,法王與尹克西等卻各暗自戒備。
小龍女與楊過見公孫止落得如此下場,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都是深深嘆了一口長氣,各自伸出手來,相互緊緊握住,兩人心意相通,當即並肩往廳外走去。剛到門口,裘千尺突然大聲喝道:“楊過,你到哪裏去?”楊過迴轉身來,長揖到地,說道:“裘老前輩、綠萼姑娘,咱們就此別過。”他自知命不久長,也不說甚麼“後會有期”之類的話了。
綠萼回了一禮,黯然無言。裘千尺怒容滿臉,喝道:“我將獨生女兒許配於你,怎地既不改口稱我岳母,又這麼匆匆忙忙的便走了?”楊過一愕,心道:“你雖將女兒許配於我,我可沒說要啊。”裘千尺道:“此間彩禮齊全,燈燭俱備,賀客也到了這許多,咱們武學之士也不必婆婆媽媽,你們二人今日便成了親罷。”
金輪法王等眼見楊過爲了小龍女與公孫止幾番拚死惡鬥,此時聽了裘千尺此言,知道必然又是一番風波。各人互相望了幾眼,有的微笑,有的輕輕搖頭。
楊過左手挽着小龍女的臂膀,右手倒按君子劍劍柄,說道:“裘老前輩一番美意,晚輩極是感激。但晚輩心有所屬,實非令愛良配。”說着慢慢倒退。他怕裘千尺狂怒之下,斗然口噴棗核,是以按劍以防。
裘千尺向小龍女怒目橫了一眼,冷冷的道:“嘿,這小狐狸精果然美得出奇,無怪老的着了迷,小的也爲她顛倒。”綠萼道:“媽,楊大哥與這位龍姑娘早有婚姻之約,這中間詳情,女兒慢慢再跟你說。”裘千尺啐了她一口,怒道:“呸?你當你媽是甚麼人?我說過的話,也能改口麼?姓楊的,別說我女兒容貌端麗,沒一點配你不上,她便是個醜八怪,今日我也非要你娶她爲妻不可。”
馬光佐聽她說得蠻橫,不由得哈哈大笑,大聲說道:“這谷中的夫妻當真是一對活寶,老公逼人家閨女成親,老婆也硬逼人家小子娶女,別人不要,成不成?”裘千尺冷冷的道:“不成!”馬光佐裂開大口,哈哈大笑。突然波的一響,一枚棗核射向他眉心,當真是來如電閃,無法閃避。馬光佐驚愕之下,頭一擡,拍的一聲,棗核已將他三顆門牙打落。馬光佐大怒,虎吼一聲,撲將過去。但聽波波兩響,他右腿“環跳”,左足“陽關”兩穴同時被棗核打中,雙足一軟,摔倒在地,爬不起來。
這三枚棗核實在去得太快,直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楊過當馬光佐大笑之際,已知裘千尺要下毒手,抽出長劍要過去相救,終是遲了一步,忙伸手將他扶起,解開了他穴道。馬光佐倒也極肯服輸,見這禿頭老太婆手不動,腳不擡,口一張便將自己打倒,心中好生佩服,吐出三枚門牙,滿嘴鮮血的說道:“老太婆,你本事比我大,老馬不敢得罪你啦。”
裘千尺毫不理他,瞪着楊過道:“你決意不肯娶我女兒,是不是?”
公孫綠萼在大庭廣衆之間受此羞辱,再也抵受不住,拔出腰間匕首,刃尖指在自己胸口,大聲道:“媽,你再問一句,女兒當場死給你看。”裘千尺嘴一張,波的一響,一枚棗核射將過去,斜中匕首之柄。這一下勁力好大,那匕首橫飛而出,插入木柱,深入數寸,燭光之下,劍柄兀自顫動。衆人“噫”的一聲,無不倒抽一口涼氣。
楊過心想留在這裏徒然多費脣舌,手指在劍刃上一彈,和着劍刃振起的嗡嗡之聲,朗聲吟道:“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挽起一個劍花,攜着小龍女的手轉身便走。
綠萼聽着“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那兩句話,更是傷心欲絕,取過更換下來的楊過那件破衫,雙手捧着走到他面前,悄然道:“楊大哥,衣服也還是舊的好。”楊過道:“謝謝你。”伸手接過。他和小龍女都知她故意擋在身前,好教母親不能噴棗核相傷。小龍女臉含微笑,點頭示謝。綠萼小嘴向外一努,示意二人快快出去。
裘千尺喃喃的唸了兩遍:“人不如故,人不如故。”忽地提高聲音,說道:“楊過,你不肯娶我女兒,連性命也不要了嗎?”
楊過悽然一笑,又倒退一步,跨出了大廳的門檻。小龍女心中一凜,說道:“慢着。”朗聲問道:“裘老前輩,你有丹藥能治情花之毒麼?”
綠萼心中一直便在想着此事,父親手中只剩下一枚絕情丹,楊過已給小龍女服了,他自己身上的情花劇毒未解,惟一指望是母親或有救治之法,但母親必定以此要脅楊過,逼他娶己爲妻,是以不敢出言相求,事在危急,再也顧不得女兒家的儀節顏面,轉身說道:“媽,若不是楊大哥援手,你尚困身石窟之中,大難未脫。楊大哥又沒絲毫得罪你之處。咱們有恩報恩,你設法解了他身上之毒罷。”
裘千尺嘿嘿冷笑,道:“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世上恩仇之際便能這般分明?那公孫止對我是報了恩麼?”
綠萼大聲道:“女兒最恨三心兩意、喜新厭舊的男子。這姓楊的若是舍卻舊人,想娶女兒,女兒便是死了,也決不嫁他。”
這幾句話裘千尺聽來倒是十分入耳,但一轉念間,立即明白了女兒的用心,她是愛極了楊過,他若願意迎娶,她自是千肯萬肯,只是迫於眼前情勢,只盼自己先救他性命再說。
金輪法王與尹克西等瞧着這幕二度逼婚的好戲,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都是臉露微笑。法王直至此時,才知楊過身中劇毒,心中暗自得意,但願他堅持到底,不肯爲了保命而允娶公孫綠萼,就怕這小子詭計多端,假意答允,先騙了解藥到手,又再翻悔;但想有自己在此,這小子若要行奸使詐,自己便可點破,不讓裘千尺上當。
裘千尺的眼光從東到西,在各人臉上緩緩掃過,說道:“楊過,這裏諸人之中,有的盼你死,有的願你活。你自己願死還是願活,好好想一想罷。”
楊過伸手摟住小龍女的腰,朗聲道:“她若不能歸我,我若不能歸她,咱倆寧可一齊死了。”小龍女甜甜一笑,道:“正是!”她與楊過心意相通,二人愛到情濃之處,死生大事卻也看得淡了。
裘千尺卻難以明白她的心思,喝道:“我若不伸手相救,這小子便要一命嗚呼,你懂不懂?他只能再活三十六天,你知不知道?”
小龍女道:“你若肯相救,咱兩個兒能多聚幾年,自是極感大德。你不肯救,咱倆在一起便只三十六天,那也好啊!反正他死了,我也不活着。”說這幾句話時,美麗的臉龐上全然漠不在乎。
裘千尺望望她,又望望楊過,只見二人相互凝視,其情之癡,其意之誠,那是自己一生之中從未領略過、從未念及過的,原來世間男女之情竟有如斯者,不自禁想起自己與公孫止夫妻一場,竟落得這般收場,長嘆一聲,雙頰上流下淚來。
綠萼縱身過去,撲在她的懷裏,哭道:“媽,你給他治了毒罷,我和你找舅舅去,舅舅很牽掛你,是不是?”裘千尺一流淚水,心中牽動柔情,但隨即想起二哥裘千仞信中那句話來:“自大哥於鐵掌峯上命喪郭靖、黃蓉之手……”自己手足殘廢,二哥又已出家爲僧,說甚麼“放下屠刀,皈依三寶”,然則大哥之仇豈非永不能報?這小子武功不弱,他既堅不肯娶我女兒,那麼命他替我報仇,也可了卻一樁大事。
她想到此處,便道:“解治情花劇毒的絕情丹,本來數量不少,可是除了三枚之外,都給我浸入砒霜,盡數毀了。這三枚丹藥,公孫止那奸賊自己服了一枚,另一枚我醉倒後給他取了去,後來落入你手,你已給這女子服了。世間就只剩下一枚。這枚絕情丹我貼身而藏已二十餘年。身在絕情谷中住而不備絕情丹,這條性命便算不得是自己的。眼下反正我已命不久長,我女兒今後也未必會再留在谷中……”說着緩緩伸手入懷,將世間唯此一枚的絕情丹用指甲切成兩半,取出半枚,託在掌心,說道:“丹藥這便給你,你不肯做我女婿,那也罷了,可是你須得答允爲我辦一件事。”
楊過與小龍女互視一眼,料想不到她竟會忽起好心。二人雖說將生死置之度外,但眼前既有生路,自是喜出望外,齊聲道:“老前輩要辦甚麼事,我們自當盡力。”
裘千尺緩緩的道:“我是要你去取兩個人的首級,交在我手中。”
楊過與小龍女一聽,立時想到,她所要殺之人其中之一必是公孫止。楊過對這人自是絕無好感,此人已喪一目,閉穴內功又破,雖然其他武功未失,要追殺他諒亦不難,不過他是公孫綠萼之父,這姑娘對自己一片癡情,殺她父親,未免大傷其心,一時不禁躊躇難答。小龍女心中也覺公孫止雖惡,對己總是有救命之恩,但瞧裘千尺的神色,若不辦到此事,她的丹藥無論如何不會給楊過的了。
裘千尺見二人臉上有爲難之意,冷然道:“我也不知這二人和你們有甚瓜葛牽連,但我是非殺這二人不可。”說着將半枚丹藥在手中輕輕一拋。楊過聽她語氣,所說的似乎並非公孫止,於是問道:“裘老前輩與何人有仇?要晚輩取何人的首級?”裘千尺道:“你沒聽到那惡賊讀信麼?害死我大哥的,叫做甚麼郭靖、黃蓉。”
楊過大喜,叫道:“那好極了。這二人正是晚輩的殺父仇人,裘老前輩便是無此囑咐,晚輩也要找這二人報仇。”裘千尺心中一凜,道:“此話當真?”楊過指着金輪法王道:“這位大師與這二人也有過節。晚輩之事,曾跟他說過。”
裘千尺眼望法王。法王點了點頭,說道:“可是這位楊兄弟啊,那時卻明明助着郭靖、黃蓉,來跟老衲爲難。”小龍女與綠萼惱恨這和尚時時從中挑撥作梗,一齊向他怒目橫視。金輪法王只作不見,微笑道:“楊兄弟,此事可有的罷?”楊過道:“是啊。待我報了父母之仇,還得向大師領教幾招。”法王雙手合十,說道:“妙極,妙極!”
裘千尺左手一擺,對楊過道:“我也不管你的話是真是假,你將這枚藥拿去服了罷。”楊過走上前去,將丹藥接在手中,見只有半枚,便即明白,笑道:“須得取那二人首級,來換另外半枚?”裘千尺點頭道:“你聰明得緊,一瞧便知,用不着旁人多說。”楊過心想:“先服了這半枚再說,總是勝於不服。”當下將半枚丹藥放入口中,嚥了一口唾液,吞入肚中。
裘千尺道:“這絕情丹世上只剩下了一枚,你服了半枚,還有半枚我藏在極密的所在。十八日後,你若攜二人首級來此,我自然取出給你,否則你縱將我擒住,叫我身受千刀萬剮之苦,再將我投入石窟之中,我也決不會給你。我裘千尺說話斬釘截鐵,向無更移。各位貴客請便。楊大爺、龍姑娘,咱們十八日後再見。”說着閉上眼睛,不再理睬衆人。
小龍女問道:“爲甚麼限定十八日?”裘千尺閉着眼睛道:“他身上的情花之毒,原來是三十六日之後發作,現下服了半枚丹藥,毒勢聚在一處,發作反而快了一倍。十八日後再服半枚,立時解毒,否則……否則……嘿嘿!”說到此處,只是揮手命各人快去。
楊過與小龍女知道此人已無可理喻,當下與公孫綠萼作別,快步出了水仙莊。楊過不耐煩再循來路乘舟出谷,與小龍女展開輕功,翻越高山而出。
楊過進谷雖只三日,但這三日中遍歷艱險,數度生死僅隔一線,此時得與心上人離此險地,真乃恍如隔世。此時天已黎明,二人並肩高岡,俯視幽谷,但見樹木森森,晨光照耀,滿眼青翠,心中歡悅無限,飄飄蕩蕩的宛似身在雲端。
楊過攜着小龍女之手,走到一株大槐樹之下,說道:“姑姑……”小龍女偎依在他身邊,嫣然一笑,道:“我瞧你別再叫我姑姑了罷。”
楊過心中早已不將她當作師父看待,叫她“姑姑”,只是一向叫得慣了,聽她這麼說,心裏一甜,回首凝視着她漆黑的眼珠子,道:“那我叫你作甚麼?”小龍女道:“你愛叫甚麼,便叫甚麼,一切都由你。”楊過微一沉吟,道:“我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時光,便是在古墓中跟你一起廝守之時,那時我叫你姑姑,便到死都叫你作姑姑罷。”小龍女笑道:“那時我打你屁股,你也很快活嗎?”
楊過伸出雙臂,將她摟在懷裏,只覺她身上氣息溫馨,混和着山谷間花木清氣,真是教人心魂俱醉,難以自已,輕輕的道:“咱們如這般廝守一十八日,只怕已快活得要死了,別再去殺甚麼郭靖、黃蓉啦。與其奔波勞碌,廝殺拚命,咱們還是安安靜靜、快快活活的過十八天的好。”
小龍女微笑道:“你說怎麼,便怎麼好。以前我老是要你聽話,從今兒起,我只聽你的話。”她一向神色冷然,如今心胸中充滿愛念,眉梢眼角以至身體四肢,無不溫柔婉孌,只覺得全心全意的聽楊過話,那纔是最快活不過之事。
楊過怔怔的望着她,緩緩的道:“你眼中爲甚麼有淚水?”小龍女拿着他的手,將臉頰貼在他手背上輕輕摩擦,柔聲道:“我……我不知道。”過了片刻,道:“定是我太喜歡你了。”
楊過道:“我知道你在爲一件事難過。”小龍女擡起頭來,突然淚如泉涌,撲在他的懷裏,抽抽噎噎的哭道:“過兒,你……你……咱們只有十八天,那怎麼夠啊?”楊過輕輕拍着她肩膀,輕輕的道:“是啊,我也說不夠。”小龍女道:“我要你永遠這麼待我,要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
楊過捧起她的臉來,在她淡紅的嘴脣上輕輕吻了一下,毅然道:“好,說甚麼也得去殺了郭靖、黃蓉。”舌尖上嘗着她淚水的鹹味,胸中情意激動,全身真欲爆裂一般。
忽聽得左首高處一人高聲笑道:“要卿卿我我,也不用這般迫不及待。”楊過轉頭來,只見十餘丈外的山岡之上,金輪法王、尹克西、瀟湘子、尼摩星、馬光佐五人並肩站立,說這話的正是金輪法王。料想自己與小龍女匆匆離谷,未理其餘諸人,法王等便隨後跟來,自己二人大難之後重會,除了對方之外,其餘一切全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二人在槐樹下情致纏綿,卻給法王等遙遙望到了。
楊過想起在絕情谷中法王數次與自己爲難,險些喪身於他言語之下,早知如此,他在荒山結棚養傷之際,就該一掌送了他的性命,自己助他療傷,枉他爲一派宗主,竟是如此的以怨報德。小龍女見他目中露出怒火,悄聲道:“別理他,這般人便是過一輩子,也沒咱們一時三刻的歡喜。”
只聽馬光佐叫道:“楊兄弟,龍姑娘,咱們一起走罷。在這荒山野嶺之間,無酒無肉,有甚麼好玩。”楊過只盼與小龍女安安靜靜的多過一刻好一刻,偏生有這些不識趣之人前來滋擾,但知馬光佐是一片好心,於是朗聲答道:“馬大哥請先行一步,小弟隨後便來。”馬光佐道:“好罷,那你們快些來。”
金輪法王哈哈大笑,說道:“那又何必要你費心?他們愛在這荒山野地耽上一十八天啊。”裘千尺說過十八天後毒發之言,大廳上人人聞知,馬光佐聽他竟如此說,不禁勃然大怒,一把抓住法王衣襟,罵道:“賊禿,你的心腸忒也歹毒!咱們與楊兄弟同來谷中,你不助他已是不該,一路上冷言冷語,是何道理?”法王微微冷笑,道:“你放不放手?”馬光佐怒道:“我不放,你怎樣?”
法王右手一拳,迎面打去。馬光佐道:“好啊,動粗麼?”提起蒲扇大的手掌抓他拳頭,哪知法王這拳乃是虛招,左手倏地伸出,在他背上一託,剛勁柔勁同時使出,馬光佐一個龐大的身軀立時飛起,往山坡上摔將下來。好在山坡上全是長草,他又是皮粗肉厚,這一摔未受重傷,但已是額角青腫,哇哇大叫的爬將起來。
楊過望見二人動手,知道馬光佐定要喫虧,待要趕去相助,只奔出三步,馬光佐已結結實實的摔了一交。馬光佐雖是渾人,卻也有個呆主意,知道硬打定然鬥不過和尚,口中哼哼唧唧,叫道:“啊喲,啊喲,手臂給賊禿打斷啦。”
金輪法王應蒙古王子忽必烈之聘,受封爲蒙古第一國師,瀟湘子與尼摩星一直氣忿不服,此時見他如此蠻橫,更是惱怒,兩人相互使個眼色。瀟湘子道:“大師武功果然了得,不愧了蒙古第一國師的封號。”法王道:“豈敢,豈敢……”他鑑貌辨色,知道尼瀟二人立時有出手之意,而楊過與小龍女在一旁更是躍躍欲動,尹克西心意如何,尚不得而知。他雖自恃武功高強,但若這五大高手聯手來攻,自己不僅決然抵擋不住,尚有性命之憂,嘴上敷衍對答,心中尋思脫身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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