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部分

作者:金庸-皇帝之家(原看幫網)
黃蓉不答,拉着他手走到後院,四下瞧了瞧,這才說道:“你和過兒的對答,我在窗外都聽見啦。他不懷好意,你知道麼?”郭靖吃了一驚,問道:“什麼不懷好意?”黃蓉道:“我聽他言中之意,早在疑心咱倆害死了他爹爹。”郭靖道:“他或許確有疑心,但我已答允將他父親逝世的情由詳細說給他知道。”黃蓉道:“你當真要毫不隱瞞的說給他聽?”郭靖道:“他父親死得這麼慘,我心中一直自責。楊康兄弟雖然誤入歧途,但咱們也沒好好勸他,沒想法子挽救。”黃蓉哼了一聲,道:“這樣的人又有什麼可救的?我只恨殺他不早,否則你那幾位師父又何致命喪桃花島上?”郭靖想到這樁恨事,不禁長長嘆了口氣。

  黃蓉道:“朱大哥叫芙兒來跟我說,這次過兒來到襄陽,神氣中很透着點兒古怪,又說你和他同榻而眠。我擔心有何意外,一直守在你窗下。我瞧還是別跟他睡在一房的好,須知人心難測,而他父親……總是因爲一掌拍在我肩頭,這才中毒而死。”郭靖道:“那可不能說是你害死他的啊。”黃蓉道:“既然你我均有殺他之心,結果他也因我而死,那麼是否咱們親自下手,也沒多大分別。”郭靖沉思半晌,道:“你說得對。那麼我還是不跟他明言的爲是。蓉兒,你累了半夜,快回房休息罷。過了今晚,明日我搬到軍營中睡。”

  他知愛妻識見智計勝己百倍,雖不信楊過對己懷有惡意,但她既如此說,也便遵依,於是伸手扶着她腰,慢慢走向內堂,說道:“過兒奮力奪回武林盟主之位,於國家大事上是非分明;兩次救你和芙兒,全不顧自身安危,這等俠義心腸,他父親如何能比?”黃蓉點頭道:“這樣的少年本是十分難得,但他心中有兩個死結難解,一是他父親的死因,一是跟他師父的私情。唉,我好容易說得龍姑娘離他而去,可是過兒神通廣大,不知怎地又找到了她。瞧他師徒倆的神情,此後是萬萬分拆不開的了。”郭靖默然半晌,忽道:“蓉兒,你比過兒更加神通廣大,怎生想個法子,好歹要救他不致誤入歧途。”

  黃蓉嘆了口氣道:“別說過兒的事我沒法子,就連咱們大小姐,我也不知如何是好。靖哥哥,我心中只有一個你,你心中也只有一個我。可是咱們的姑娘卻不像爹孃,心裏同時有兩個少年郎君,對武家哥兒倆竟是不分軒輊。這教做父母的可有多爲難。”

  郭靖送黃蓉入房,等她上牀睡好,替她蓋好了被,坐在牀邊,握住她手,臉露微笑。近月來二人都爲軍國之事勞碌,夫妻之間難得能如此安安靜靜的相聚片刻。二人相對不語,心中甚感安適。

  黃蓉握着丈夫的手,將他手背輕輕在自己面頰上摩擦,低聲道:“靖哥哥,咱們這第二個孩子,你給取個名字。”郭靖笑道:“你明知我不成,又來取笑我啦。”黃蓉道:“你總是說自己不成。靖哥哥,普天下男子之中,真沒第二個勝得過你呢。”這兩句話說得情意深摯,極是懇切。

  郭靖俯下頭來,在愛妻臉上輕輕一吻,道:“若是男孩,咱們叫他作郭破虜,若是女孩呢?”想了一會,搖頭笑道:“我想不出,你給取個名字罷。”黃蓉道:“丘處機道長給你取這個‘靖’字,是叫你不忘靖康之恥。現下金國方滅,蒙古鐵蹄又壓境而來,孩子是在襄陽生的,就讓她叫作郭襄,好使她日後記得,自己是生於這兵荒馬亂的圍城之中。”

  郭靖道:“好啊,但盼這女孩兒將來別像她姐姐那麼淘氣,年紀這麼大了,還讓父母操心。”黃蓉微微一笑,道:“若是操心得了,那也罷了,就只……”嘆了口氣,道:“我好生盼望是個男孩兒,好讓郭門有後。”郭靖撫摸她頭髮,說道:“男孩兒、女孩兒不都一樣?快睡罷,別再胡思亂想了。”給她攏了攏被窩,吹滅燭火,轉身回房,見楊過睡得兀自香甜,鼓交三更,於是上牀又睡。

  哪知他夫妻倆在後院中這番對答,都教楊過隱身在屏門之後聽了個清楚。郭靖黃蓉走入內堂,楊過仍是站着出神,反來複去的只是想着黃蓉那幾句話:“我只恨殺他不早……他父親一掌拍在我肩頭,這才中毒而死……你我均有殺他之心,結果他也因我而死。”心想:“我父因他二人而死,那是千真萬確、再無可疑的了。這黃蓉好生奸滑,對我已然起疑,今晚我若不下手,只怕再無如此良機。”當下回房靜臥,等郭靖回來。

  郭靖揭被蓋好,聽得楊過微微發出鼾聲,心道:“這孩子這時睡得真好。”於是輕輕着枕,只怕驚醒了他。過了片刻,正要朦朧睡去,忽覺楊過緩緩翻了個身,但他翻身之際鼾聲仍是不停。郭靖一怔:“任誰夢中翻身,必停打鼾。這孩子呼吸異常,難道他練內功時運逆了氣麼?這岔子可不小。”卻全沒想到楊過是假裝睡熟。

  楊過緩緩又翻了個身,見郭靖仍無知覺,於是繼續發出低微鼾聲,一面走下牀來。原來初時他想在被窩中伸手過去行刺,但覺相距過近,極是危險,倘若郭靖臨死之際反擊一掌,只恐自己也難逃性命,便想坐起之後出刀,總是忌憚對方武功太強,於是決意先行下牀,一刀刺中郭靖要害,立即破窗躍出,又怕自己鼾聲一停,使郭靖在睡夢中感到有異,因是一面下牀,一面假裝打鼾。

  這麼一來,郭靖更是給他弄得滿腔胡塗,心想:“這孩子莫非得了夢遊離魂之症?我若此時出聲,他一驚之下,氣息逆衝丹田,立時走火入魔。”於是一動也不敢動,側耳靜聽他的動靜。

  楊過從懷中緩緩拔出匕首,右手平胸而握,一步步走到牀前,突然舉臂運勁,挺刀正要刺出,只聽得郭靖說道:“過兒,你做什麼惡夢了?”

  楊過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雙足一點,反身破窗而出。他去得快,郭靖追得更快,他人未落地,只覺雙臂一緊,已被郭靖兩手抓住。楊過萬念俱灰,知道自己武功遠非其敵,抗拒也是無用,當下閉目不語。

  郭靖抱了他躍回房中,將他放在牀上,搬他雙腿盤坐,兩手垂於丹田之前,正是玄門練氣的姿式。楊過又恨又怕:“不知他要用什麼惡毒的法子折磨我?”突然間想起了小龍女,深吸一口氣,要待縱聲大呼:“姑姑,我已失手被擒,你趕快逃命。”

  郭靖見他突然急速運氣,更誤會他是練內功岔了氣道,心想:“當此這危急之際只能緩緩吞吐,如此大呼大吸,大有危害。”忙出掌按住了他小腹。

  楊過丹田被郭靖運渾厚內勁按住,竟然叫不出聲,心中掛念着小龍女的安危,只急得面紅耳赤,急想掙扎,苦於丹田被按,全身受制,竟然動彈不得。

  郭靖緩緩的道:“過兒,你練功太急,這叫做欲速則不達,快別亂動,我來助你順氣歸源。”楊過一怔,不明他其意何指,但覺一團暖氣從他掌心漸漸傳入自己丹田,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又聽郭靖道:“你緩緩吐氣,讓這股暖氣從水分到建裏,經巨闕、鳩尾,到玉堂、華蓋,先通了任脈,不必去理會別的經脈。”

  楊過聽了這幾句話,又覺到他正在以內功助己通脈,一轉念間已猜到了八九分,暗叫:“慚愧!原來他只道我練功走火入魔,以致行爲狂悖。”當下暗運內息,故意四下衝走,橫奔直撞,似乎難以剋制。郭靖心中擔憂,掌心內力加強,將他四下游走的亂氣收束在一處。楊過索性力求逼真,他此時內功造詣已自不淺,體中內息狂走之時,郭靖一時卻也不易對付,直花了半個時辰,纔將他逆行的氣息盡數歸順。

  這番衝蕩,楊過固然累得有氣無力,郭靖也是極感疲睏,二人一齊打坐,直到天明,方始復元。郭靖微笑道:“過兒,好了嗎?想不到你的內力已有如此造詣,險些連我也照護不了。”楊過知他爲了救助自己,不惜大耗功力,不禁感動,說道:“多謝郭伯伯救護,侄兒昨晚險些鬧成了四肢殘廢。”

  郭靖心道:“你昨晚昏亂之中,竟要提刀殺我,幸好你自己不知,否則寧不自愧?”他只怕楊過知曉此事後過意不去,於是岔開話題,說道:“你隨我到城外走走,瞧一下四城的防務。”楊過應道:“是!”

  二人各乘一匹戰馬,並騎出城。郭靖道:“過兒,全真派內功是天下內功正宗,進境雖慢,卻絕不出岔子。各家各派的武功你都可涉獵,但內功還是以專修玄門功夫爲宜。待敵兵退後,我再與你共同好好研習。”楊過道:“昨晚我走火之事,你可千萬別跟郭伯母說,她知道後定要笑我,說我學了龍姑姑旁門左道的功夫,以致累得伯伯辛苦一場。”郭靖道:“我自然不說。其實龍姑娘的功夫也非旁門左道,那是你自己胡思亂想,未得澄慮守一之故。”楊過料知此事只要給黃蓉獲悉,立時便識破真相,聽郭靖答應不說,心中大安。

  二人縱馬城西,見有一條小溪橫出山下。郭靖道:“這條溪水雖小,卻是大大有名,名叫檀溪。”楊過“啊”了一聲,道:“我聽人說過三國故事,劉皇叔躍馬過檀溪,原來這溪水便在此處。”郭靖道:“劉備當年所乘之馬,名叫的盧,相馬者說能妨主,哪知這的盧竟躍過溪水,逃脫追兵,救了劉皇叔的性命。”說到此處,不禁想起了楊過之父楊康,喟然嘆道:“其實世人也均與這的盧馬一般,爲善即善,爲惡即惡,好人惡人又哪裏有一定的?分別只在心中一念之差而已。”

  楊過心下一凜,斜目望郭靖時,見他神色間殊有傷感之意,顯然不是出言譏刺自己,心想:“你這話雖然不錯,但什麼是善?什麼是惡?你夫妻倆暗中害死我父,難道也是善麼?當真是大言炎炎,不知羞慚。”他對郭靖事事佩服,但一想到父親死於他夫妻手下,總是不自禁的胸間橫生惡念。

  二人策馬行了一陣,到得一座小山之上,升崖遠眺,但見漢水浩浩南流,四郊遍野都是難民,拖男帶女的涌向襄陽。郭靖伸鞭指着難民人流,說道:“蒙古兵定是在四鄉加緊屠戮,令我百姓流離失所,實堪痛恨。”

  從山上望下去,見道旁有塊石碑,碑上刻着一行大字:“唐工部郎杜甫故里。”楊過道:“襄陽城真了不起,原來這位大詩人的故鄉便在此處。”

  郭靖揚鞭吟道:“大城鐵不如,小城萬丈餘……連雲列戰格,飛鳥不能逾。胡來但自守,豈復憂西都?……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

  楊過聽他吟得慷慨激昂,跟着念道:“胡來但自守,豈復憂西都?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郭伯伯,這幾句詩真好,是杜甫做的麼?”郭靖道:“是啊,前幾日你郭伯母和我談論襄陽城守,想到了杜甫這首詩。她寫了出來給我看。我很愛這詩,只是記心不好,讀了幾十遍,也只記下這幾句。你想中國文士人人都會做詩,但千古只推杜甫第一,自是因他憂國愛民之故。”楊過道:“你說‘爲國爲民,俠之大者’,那麼文武雖然不同,道理卻是一般的。”郭靖聽他體會到了這一節,很是歡喜,說道:“經書文章,我是一點也不懂,但想人生在世,便是做個販夫走卒,只要有爲國爲民之心,那就是真好漢、真豪傑了。”

  楊過問道:“郭伯伯,你說襄陽守得住嗎?”郭靖沉吟良久,手指西方鬱郁蒼蒼的丘陵樹木,說道:“襄陽古往今來最了不起的人物,自然是諸葛亮。此去以西二十里的隆中,便是他當年耕田隱居的地方。諸葛亮治國安民的才略,我們粗人也懂不了。他曾說只知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至於最後成功失敗,他也看不透了。我與你郭伯母談論襄陽守得住、守不住,談到後來,也總只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八個字。”

  說話之間,忽見城門口的難民回頭奔跑,但後面的人流還是繼續前涌,一時之間,襄陽城外大哭小叫,亂成一團。

  郭靖吃了一驚,道:“幹麼守兵不開城門,放百姓進城?”忙縱馬急奔而前,一口氣馳到城外,只見一排守兵彎弓搭箭,指着難民。郭靖大叫:“你們幹什麼?快開城門。”守將見是郭靖,忙打開城門,放他與楊過進城。郭靖道:“衆百姓慘受蒙古兵屠戮,怎不讓他們進來?”守將道:“呂大帥說難民中混有蒙古奸細,千萬不能放進城來,否則爲禍不小。”

  郭靖大聲喝道:“便有一兩個奸細,豈能因此誤了數千百姓的性命?快快開城。”郭靖守城已久,屢立奇功,威望早著,雖無官職,但他的號令守將不敢不從,只得開城,同時命人飛報安撫使呂文德。

  衆百姓扶老攜幼,涌入城來,堪堪將完,突見遠處塵頭大起,蒙古軍自北來攻。宋兵分別散開,隱身城垛之後守禦。只見城下敵軍之前,當先一大羣人衣衫襤褸,手執棍棒,並無一件真正軍器,亂糟糟不成行列,齊聲叫道:“城上不要放箭,我們都是大宋百姓!”蒙古精兵鐵騎卻躲在百姓之後。

  自成吉思汗以來,蒙古軍攻城,總是驅趕敵國百姓先行,守兵只要手軟罷射,蒙古兵隨即跟上。此法既能屠戮敵國百姓,又可動搖敵兵軍心,可說是一舉兩得,殘暴毒辣,往往得收奇效。郭靖久在蒙古軍中,自然深知其法,但要破解,卻是苦無良策。只見蒙古精兵持槍執刀,驅逼宋民上城。衆百姓越行越近,最先頭的已爬上雲梯。

  襄陽安撫使呂文德騎了一匹青馬,四城巡視,眼見情勢危急,下令道:“守城要緊,放箭!”衆兵箭如雨下,慘叫聲中,衆百姓紛紛中箭跌倒,其餘的百姓回頭便走。蒙古兵一刀砍去個首級,一槍刺出個窟窿,逼着衆百姓攻城。

  楊過站在郭靖身旁,見到這般慘狀,氣憤難當,只聽呂文德叫道:“放箭!”又是一排羽箭射了下去。郭靖大叫:“使不得,莫錯殺了好人!”呂文德道:“如此危急,便是好人,也只得錯殺了。”郭靖叫道:“不,好人怎能錯殺?”

  楊過心中一動,暗念:“莫錯殺了好人!好人怎能錯殺?”

  郭靖叫道:“丐幫兄弟和各位武林朋友,大家跟我來!”說着奔下城頭。楊過跟了下來。郭靖道:“你昨晚練氣傷身,今日千萬不能用力,在城頭上給我掠陣罷。”楊過見蒙古兵屠戮漢人,真是當他們豬狗不如,本想隨郭靖下去大殺一陣,聽了他這話,心中一怔,又不能直說昨晚其實並非練功走火,只得回上城頭。

  郭靖率領衆人,大開西門,衝了出去,迂迴攻向蒙古軍側翼。在衆百姓之後押隊的蒙古軍當即分兵來敵。郭靖所率領的大半是丐幫好手,另有一小半是各地來投的忠義之士,齊聲吶喊,奮勇當先,兩軍相交,即有百餘名蒙古兵被砍下馬來。眼見這隊蒙古千人隊抵擋不住,斜刺裏又衝到一個千人隊,揮動長刀,衝刺劈殺。蒙古軍是百戰之師,猛勇剽悍,郭靖所率壯士雖然身有武藝,一時之間卻也不易取勝。被逼攻城的衆百姓見蒙古軍專心廝殺,不再逼攻,發一聲喊,四下逃散。

  只聽得東邊號角聲響,馬蹄奔騰,兩個蒙古千人隊疾衝而至,接着西邊又有兩個千人隊馳來,將郭靖等一羣人圍在垓心。

  呂文德在城頭見到蒙古兵這等威勢,只嚇得心膽俱裂,哪敢分兵去救?

  楊過站在城頭觀戰,心中反覆念着郭靖那兩句話:“莫錯殺了好人!好人怎能錯殺?”眼見他身陷重圍,心想:“城頭本來只須不斷放箭,射死一些百姓,蒙古兵便無法攻上。郭伯伯眼下身遭危難,全是爲了不肯錯殺好人而起。這些百姓與他素不相識,絕無淵源,他尚且捨命相救,他又何以要害死我爹爹?”

  眼望着城下的慘烈廝殺,心中的念頭卻只是繞着這個難解之謎打轉:“他和我爹爹義結金蘭,交情自不尋常,但終於下手害他,難道我爹爹真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麼?”他自小想像父親仁俠慷慨,英俊勇武,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男兒,突然要他承認父親是個壞人,實是萬萬不能。可是在他內心深處,早已隱約覺得父親遠遠不及郭伯伯,只是以前每當甫動此念,立即強自壓抑,此刻卻不由得他不想此節了。

  這時城下喊聲動天地,郭靖一干人左衝右突,始終殺不出重圍。朱子柳率領一隊人馬,武氏兄弟與郭芙另行率領一隊人馬,均欲出城接應,只聽得號角聲急,蒙古又有四個千人隊衝到城門之前。忽必烈用兵果然非同尋常,只待城中開門接應,四隊精兵便一擁而入。呂文德瞧得心驚肉跳,大聲傳令:“不許開城!”又命兩百名刀斧手嚴守城門之旁,有敢開啓城門者立斬。大將王堅領弓弩手在城頭不住放箭。

  城內城外亂成一團,楊過心中也是諸般念頭互相交戰,一時盼望郭靖就此陷沒在亂軍之中,一時又望他殺退敵軍。突見蒙古軍陣勢亂了,數千騎兵如潮水般向兩旁潰退,郭靖手持長矛,縱馬馳出,身後壯漢結成方陣,衝殺而前。這方陣甚是嚴整,片刻間已衝到城門口,郭靖迴轉馬頭,親自殿後,長矛起處,接連將七八名蒙古將官挑下馬來。蒙古兵將一時不敢逼近。

  呂文德對郭靖倚若長城,見他脫險,心中大喜,忙叫:“開城!只可小開,千萬不能大開!”當下城門開了三四尺,僅容一騎,衆壯漢陸續奔進城來。蒙古中軍黃旗招動,兩隊軍馬分自左右衝到。呂文德大叫:“郭靖兄弟,快進城!咱們不等旁人了。”郭靖見部屬未曾盡數脫險,那肯先行入城,反而回馬上前,刺殺了兩名衝得最近的蒙古勇士。

  但大軍既動,猶如潮水一般,郭靖雖武藝精深,一人之力,又怎抵擋得了大軍衝擊?朱子柳在城頭見情勢危急,忙垂下一根長索,叫道:“郭兄弟,抓住了。”郭靖一回頭,見最後一名丐幫兄弟已經入城,卻有十餘名蒙古兵跟着衝進城門。城門旁的刀斧手一面抵敵,一面用力關門,兩尺厚的鐵門緩緩合攏。郭靖大喝一聲,挺矛刺死了一名蒙古十夫長,縱身躍起,拉住了長索。朱子柳奮力拉扯,郭靖登時向上升了丈許。

  蒙古軍督戰的萬夫長大喝:“放箭!”霎時之間千弩齊發。郭靖上躍之際早已防到此着,扯下長袍下襟,右手拉索,左手將袍子在身前舞得猶如一塊大盾牌,勁力貫袍,將羽箭盡皆擋開,只是他所乘的坐騎卻在城門前連中數百枝長箭,竟如刺蝟一般。朱子柳雙手交替,將郭靖越拉越高。

  眼見他身子離城頭尚有二丈,蒙古軍中突然轉出一個高瘦和尚,身披黃色袈裟,正是金輪法王。他從一名蒙古軍官手中接過鐵弓長箭,拉滿了弦,搭上狼牙雕翎,心知郭靖與朱子柳都武藝深湛,倘若射向人身,定被擋開,當下右手一鬆,羽箭離弦,向長索中節射去。這一招甚是毒辣,羽箭離郭朱二人均有一丈上下,二人無法相擋。金輪法王尚怕二人突出奇法破解,一箭既出,又分向朱子柳與郭靖各射一箭。第一箭啪的一聲,將長索斷成兩截,第二第三箭勢挾勁風,續向朱郭二人射到。

  長索既斷,郭靖身子一沉,那第二箭自是射他不着。朱子柳但覺手上一輕,叫聲:“不好!”羽箭已到面門。這一箭勁急異常,發射者顯是內力極爲深厚,此刻城頭上站滿了人,朱子柳心知若是低頭閃避,這箭定須傷了身後之人,當下左手伸出二指,看準長箭來勢,在箭桿上一撥,那箭斜斜的落下城頭去了。

  郭靖一覺繩索斷截,暗暗喫驚,跌下城去雖然不致受傷,但在這千軍萬馬包圍之中,如何殺得出去?此時敵軍逼近城門,我軍若是開城接應,敵軍定然乘機搶門。危急之中不及細想,左足在城牆上一點,身子斗然拔高丈餘,右足跟着在城牆上一點,再升高了丈餘。這路“上天梯”的高深武功當世會者極少,即令有人練就,每一步也只上升得二三尺而已,他這般在光溜溜的城牆上踏步而上,一步便躍上丈許,武功之高,的是驚世駭俗。霎時之間,城上城下寂靜無聲,數萬道目光盡皆注視在他身上。

  金輪法王暗暗駭異,知道這“上天梯”功夫全憑提一口氣躍上,只消中間略有打岔,令他一口氣鬆了,第三步便不能再行竄上,當下彎弓搭箭,又是一箭向郭靖背心射去。

  箭去如風,城上城下衆軍齊叫:“休得放箭!”兩軍見郭靖武功驚人,個個欽服,均盼他就此縱上城頭。蒙古兵雖是敵人,卻也崇敬英雄好漢,突見有人暗箭加害,無不憤慨。

  郭靖聽得背後長箭來勢凌厲,暗叫:“罷了!”只得回手將箭撥開。兩軍數萬人見他背後猶似生了眼睛一般,這一箭偷襲竟然傷他不得,齊聲喝彩。但就在震天響的彩聲之中,郭靖身子已微微向下一沉,距城頭雖只數尺,卻再也竄不上去了。

  當兩軍激戰之際,楊過心中也似有兩軍交戰一般,眼見郭靖身遭危難,他上升下降,再上再落,這兩下起伏只片刻間之事,楊過心中卻已轉了幾次念頭:“他是我殺父仇人,我殺他不殺?救他不救?”當郭靖使“上天梯”功夫將上城頭之際,楊過便想凌空發掌擊落,郭靖在半空無所借力,定然身受重傷,墮下城去。他稍一遲疑,郭靖已被法王發箭阻撓,無法縱上。楊過心中亂成一團,突然間左手拉住朱子柳手中半截繩索,撲下城去,右手已抓住了郭靖的手臂。

  這一下奇變陡生,但朱子柳隨機應變,快捷異常,當即雙臂使勁,先將繩索向下微微一沉,隨即勁運雙臂,急甩過頂。楊過與郭靖二人在半空中劃了個圓圈,就如兩頭大鳥般飛在半空。城上城下兵將數萬,無不瞧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郭靖身在半空,心想連受這番僧襲擊,未能還手,豈非輸於他了?望見金輪法王又是一箭射來,左足一踏上城頭,立即從守軍手中搶過弓箭,猿臂伸屈,長箭飛出,對準金輪法王發來的那箭射去,半空中雙箭相交,將法王來箭劈爲兩截。法王剛呆得一呆,突然疾風勁急,錚的一響,手中鐵弓又已斷折。要知法王與郭靖的武功雖在伯仲之間,但郭靖自幼在蒙古受神箭手哲別傳授,再加上精湛內力,弓箭之技,天下無雙,法王自是瞠乎其後。他連珠三箭,第一箭劈箭,第二箭斷弓,第三箭卻對準了忽必烈的大纛射去。

  這大纛迎風招展,在千軍萬馬之中顯得十分威武,猛地裏一箭射來,旗索斷絕,忽必烈的黃旗立時滑了下來。城上城下兩軍又是齊聲發喊。

  忽必烈見郭靖如此威武,己軍士氣已沮,當即傳令退軍。

  郭靖站在城頭,但見蒙古軍軍形整肅,後退時井然有序,先行者不躁,殿後者不懼,不禁嘆了一口長氣,心想:“蒙古精兵,實非我積弱之宋軍可敵。”想起國事,不由得憂從中來,濃眉雙蹙。朱子柳、楊過等見他揚威於敵陣之中,耀武於萬衆之前,但竟沒半點驕色,心下無不深佩。

  忽必烈退軍數十里,途中默思破城之策,心想有郭靖在彼,襄陽果是難克。法王道:“殿下親眼所見,若非楊過那小子出手救援,郭靖今日性命不保。老衲早知那楊過是個反覆無常之徒。”忽必烈道:“不然!料那楊過是要手刃郭靖,爲父報仇,不願假手於人。我瞧他爲人飛揚勇決,並非深沉險詐之小人。”法王不以爲然,但不敢反駁,只道:“但願如殿下所料。”

  蒙古兵退,襄陽城轉危爲安。安撫使呂文德興高采烈,又在元帥府大張筵席慶功,這一次楊過也被請爲席中上賓。衆人對他飛身相救郭靖時出手迅捷、奮不顧身,無不交口大讚。武氏兄弟坐在另席旁座,見楊過一到立時建功,不免心生妒意,又怕經此一役,郭靖感他相救之德,更要將女兒許配於他。兩兄弟一言不發,只喝悶酒。

  筵席過後,一行人回到郭靖府中。黃蓉請楊過到內堂相見,溫言嘉贊。楊過遜謝。郭靖道:“過兒,適才你使力強猛,胸口可有隱隱作痛麼?”他擔心楊過昨晚走火之餘,今日城頭使力狠了,只恐傷了內臟。

  楊過怕黃蓉追問情由,瞧出破綻,忙道:“沒事,沒事。”隨即岔開話題,道:“郭伯伯,你這飛躍上城的功夫,那真是獨步武林了。”郭靖微笑道:“這功夫我擱下已久,數年沒練了,不免生疏,這纔出了亂子。”其實昨晚他若非運用真力助楊過意守丹田,以致大耗元氣,那麼使“上天梯”功夫之際,即使有法王射箭阻撓,也難爲不了他。但他於此節自然不提,只道:“當年丹陽子馬道長在蒙古傳我這功夫,想不到竟用於今日。你若喜歡,這功夫過幾天我便傳你。”

  黃蓉見楊過神情恍惚,說話之際每每若有所思,他今日奮力相救郭靖乃萬目共睹,自是更無可疑,但終究放心不下,說道:“靖哥哥,今晚我不大舒服,你在這兒照看一下。”郭靖點頭答應,向楊過說道:“過兒,今日累了,你早些回去休息罷。”

  楊過辭別兩人,獨自回房,耳聽得更樓上鼓交二更,坐在桌前,望着忽明忽暗的燭火,心中雜念叢生,忽聽得門上剝啄一聲,一個女子聲音在門外說道:“沒睡麼?”正是小龍女的聲音。楊過大喜,一躍而起,打開了房門,只見小龍女穿着淡綠色衫子,俏生生的站在門外。楊過道:“姑姑,有什麼事?”小龍女笑說道:“我想來瞧瞧你。”楊過握住了她手,柔聲道:“我也正想着你呢。”

  兩人並肩慢慢走向花園。園中花木扶疏,幽香撲鼻。小龍女望了望天上半邊月亮,道:“你非親手殺他不可麼?時日無多了呢。”楊過忙在她耳邊低聲道:“此間耳目衆多,別提此事。”小龍女癡癡的望着他,說道:“等到月亮圓了,那便是十八日之期的盡頭。”

  楊過矍然而驚,屈指一算,與裘千尺別來已有九日,若不在一二日內殺了郭靖夫婦,毒發之前便不能趕回絕情谷了。他幽幽嘆了口氣,與小龍女並坐在一塊太湖石上。兩人相對無語,柔情漸濃,靈犀互通,渾忘了仇殺戰陣之事。

  過了良久,忽聽假山外傳來腳步之聲,有兩個人隔着花叢走近。

  一個少女的聲音說道:“你再逼我,乾脆拿劍在我脖子上一抹,也就是了,免得我零碎受苦。”一個男人聲音氣憤憤的道:“哼,你三心兩意,我就不知道麼?這姓楊的小子一到襄陽,便在人前大大露臉。你從前說過的話,哪裏還再放在心上?”聽聲音正是郭芙和武修文。小龍女向楊過裝個鬼臉,意謂你到處惹下情絲,害得不少姑娘爲你煩惱。楊過一笑,拉她靠近自己,微微搖手,叫她不可作聲,且聽他二人說些什麼。

  郭芙一聽武修文這幾句話,登時大爲惱怒,提高了聲音道:“既是如此,咱們從前的話就算白說。我一個人走得遠遠地,永遠不見楊過,咱們也永遠別見面了。”只聽衣衫噗的一響,想是武修文拉住了郭芙的衣袖,而她用力一摔。她話中怒意更增,說道:“你拉拉扯扯的幹什麼?人家露臉不露臉,幹我什麼事?我爹孃便將我終身許配於他,我寧可死了,也決不從。爹爹若是迫得我緊,我會逃得遠遠的。楊過這小子自小就飛揚跋扈,自以爲了不起,我偏就沒瞧在眼裏。爹爹當他是寶貝,哼,我看他就不是好人。”武修文忙道:“是啊,是啊。先前算我瞎疑心,芙妹你千萬別生氣。以後我再這樣,教我不得好死,來生變個烏龜大王八。”語音中喜氣洋溢。郭芙噗哧一笑。

  楊過與小龍女相視一笑,一個意思說:“你瞧,人家將我損得這樣。”另一個意思說:“原來我先前想錯了,我心中歡喜你,旁人卻是情有別鍾。”聽郭芙語意,對武修文雖是一時呵責,一時使小性兒,將他播弄得俯頭帖耳、顛三倒四,但心中對他實是大有柔情。

  只聽武修文道:“師母是最疼你的,你日也求,夜也求,纏着她不放。只要師母答應你不嫁那姓楊的,師父決沒話說。”郭芙道:“哼,你知道什麼?爹雖肯聽媽的話,但遇上大事,媽是從不違拗爹爹的。”武修文嘆道:“你對我也是這般,那就好了。”

  但聽得啪的一響,武修文“啊”的一聲叫痛,急道:“怎麼又動手打人?”郭芙道:“誰叫你說便宜話兒?我不嫁楊過,可也不能嫁你這小猴兒。”武修文道:“好啊,你今晚終於吐露了心事,你不肯做我媳婦,卻肯做我嫂子。我跟你說,我跟你說……”氣急敗壞,下面的話說不出來了。

  郭芙語聲忽轉溫柔,說道:“小武哥哥,你對我好,已說了一千遍一萬遍,我自早知道你是真心。你哥哥雖然一遍也沒說過,可我也知他對我是一片癡情。不管我許了誰,你哥兒倆總有一個要傷心的。你體貼我,愛惜我,你便不知我心中可有多爲難麼?”

  武敦儒、武修文自小沒爹孃照顧,兄弟倆向來友愛甚篤,但近年來兩人都癡戀郭芙,不由得互相有了心病。武修文心中一急,竟自掉下淚來。郭芙取出手帕,擲了給他,嘆道:“小武哥哥,咱們自小一塊兒長大,我敬重你哥哥,可是跟你說話卻更加投緣些。對你哥兒倆,我實在沒半點偏心。你今日定要逼我清清楚楚說一句,倘若你做了我,該怎麼說呢?”武修文道:“我不知道。我只跟你說,若是你嫁了旁人,我便不能活了。”

  郭芙道:“好啦,今晚別再說了。爹爹今日跟敵人性命相搏,咱們卻在園子中說這些沒要緊的話,若是給爹爹聽到了,大家都討個沒趣。小武哥哥,我跟你說,你想要討我爹孃歡心,幹麼不多立戰功?整日價纏在我身旁,豈不讓我爹孃看輕了?”武修文跳了起來,大聲道:“對,我去刺殺忽必烈,解了襄陽之圍,那時你許不許我?”郭芙嫣然一笑,道:“你立了這等大功,我便想不許你,只怕也不能呢。但那忽必烈身旁有多少護衛之士?單是一個金輪法王,就連爹爹也未必勝得了。快別胡思亂想了,乖乖的去睡罷。”

  武修文向着郭芙俊俏的臉孔戀戀不捨的望了幾眼,說道:“好,那你也早些睡罷。”他轉身走了幾步,忽又停步回頭,問道:“芙妹,你今晚做夢不做?”郭芙笑道:“我怎知道?”武修文道:“若是做夢,你猜會夢到什麼?”郭芙微笑道:“我多半會夢見一隻小猴兒。”武修文大喜,跳跳躍躍的去了。

  小龍女與楊過在花叢後聽他二人情話綿綿,不禁相對微笑,均想他二人一個癡戀苦纏,一個心意不定,比起自己兩人的一往情深、死而無悔,心中的滿足喜樂實是遠遠不及。

  武修文去後,郭芙獨自坐在石凳上,望着月亮呆呆出神,隔了良久,長嘆了一聲。忽然對面假山後轉出一人,說道:“芙妹,你嘆什麼氣?”正是武敦儒。楊過與小龍女都微微一驚,想是他早已在彼,尚比自己二人先到,否則他過來時不能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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