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部分
黃蓉還未回答,只聽得房外腳步聲響,楊過的聲音接口道:“郭伯伯,我只是外傷,服了郭伯母的九花玉露丸,全不當他一回事。”說着推門進來,說道:“我已到城頭上去瞧了一週,衆弟兄都是鬥志高揚,只是武家兄弟……”黃蓉一聲咳嗽,向他使個眼色,楊過當即會意,說道:“武家兄弟說,你爲他們身受重傷,敵人若是來襲,必當死戰,方能報答你老人家的恩德。”郭靖嘆道:“經此一役,他兄弟倆也該長了一智,別把天下事瞧得太過容易了。”楊過道:“郭伯母,姑姑沒跟你在一起麼?”黃蓉道:“我跟她說了一會子話,想是她回去睡啦。自你受傷之後,她還沒合過眼呢。”
楊過“嗯”了一聲,心想她與黃蓉說話之後,必來告知,只是她回來時,恰好自己到城頭巡視去了。原來他初進襄陽,一心一意要刺殺郭靖夫婦,但一經共處數日,見他二人赤心爲國,事事奮不顧身,已是大爲感動,待在蒙古營中一戰,郭靖捨命救護自己,這才死心塌地的將殺他之心盡數拋卻,反過來決意竭力以報。他自知再過七日,情花之毒便發,索性一切置之度外,在這七日之中做一兩件好事,也不枉了一世爲人。他也料得到郭靖既受重傷,敵軍必乘虛來攻,是以力氣稍復,即到城頭察看防務。
這時牽記着小龍女,正要去尋她,忽聽十餘丈外屋頂上一人縱聲長笑,跟着錚錚兩聲大響,金鐵交鳴,正是金輪法王到了。
郭靖臉色微變,順手一拉黃蓉,想將她藏於自己身後。黃蓉低聲道:“靖哥哥,襄陽城要緊,還是你我的情愛要緊?是你身子要緊,還是我的身子要緊?”
郭靖放開了黃蓉的手,說道:“對,國事爲重!”黃蓉取出竹棒,攔在門口,心想自己適才與小龍女所說的那番話,她尚未轉告楊過,不知他要出手禦敵,還是要乘人之危,既報私仇、又取解藥?此人心性浮動,善惡難知,如真反戈相向,那便大事去矣,是以雖然橫棒守在門口,眼光卻望着楊過。
郭靖夫婦適才短短對答的兩句話,聽在楊過耳中,卻宛如轟天霹靂般驚心動魄。他決意相助郭靖,也只是爲他大仁大義所感,還是一死以報知己的想法,此時突聽到“國事爲重”四字,又記起郭靖日前在襄陽城外所說“爲國爲民,俠之大者”、“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那幾句話,心胸間斗然開朗,眼見他夫妻倆相互情義深重,然而臨到危難之際,處處以國爲先,自己卻念念不忘父仇私怨、念念不忘與小龍女兩人的情愛,幾時有一分想到國家大事?有一分想到天下百姓的疾苦?相形之下,真是卑鄙極了。
霎時之間,幼時黃蓉在桃花島上教他讀書,那些“殺身成仁、捨生取義”的語句,在腦海間變得清晰異常,不由得又是汗顏無地,又是志氣高昂。眼見強敵來襲,生死存亡系乎一線,許多平時從來沒想到、從來不理會的念頭,這時突然間領悟得透徹無比。他心志一高,似乎全身都高大起來,臉上神采煥發,宛似換了一個人一般。
他心中所轉念頭雖多,其實只是一瞬間之事。黃蓉見他臉色自迷惘而羞愧,自激動而凝定,卻不知他所思何事,忽聽他低聲道:“你放心!”一聲清嘯,拔出君子劍搶到門口。
金輪法王雙手各執一輪,站在屋頂邊上,笑道:“楊兄弟,你東歪西倒,朝三暮四,成了反覆小人,這滋味可好得很啊?”
若在昔日,楊過聽了此言定然大怒,但此時他思路澄澈,心境清明,暗道:“你這話說得不錯,時至今日,我心意方堅。此後活到一百歲也好,再活一個時辰也好,我是永遠不會反覆的了。”笑道:“法王,你這話挺對,不知怎地鬼迷上了身,我竟助着郭靖逃了回來。他一到襄陽,便不知藏身何處,我再也找他不到了,正自後悔煩惱。你可知他在哪裏麼?”說着躍上屋頂,站在他身前數尺之地。
法王斜眼相睨,心想這小子詭計多端,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笑道:“若是找到了他,那便怎地?”楊過道:“我提手便是一劍。”法王道:“哼,你敢刺他?”楊過道:“誰說刺他?”法王愕然道:“那你刺誰?”
嗤的一響,君子劍勢挾勁風,向他左脅刺去,楊過同時笑道:“自然刺你!”他在笑談之中斗然刺出一劍,招數固極凌厲,又是出其不意的近身突襲,法王只要武功稍差,若與尼摩星、瀟湘子等人相仿,這一劍已自送了他的性命,總算他變招迅捷,危急中運勁左臂,向外疾掠,擋開了劍鋒。但君子劍何等銳利,他手臂上還是給劍刃劃了一道長長口子,深入近寸,鮮血長流。
法王雖知楊過狡黠,卻也萬料不到他竟會在此時突然出招,以致一入襄陽便即受傷,折了銳氣,不由得心中大怒,右手金輪呼呼兩響,連攻兩招,同時左手銀輪也遞了過去。楊過一步不退,敵來三招,他也還了三劍,笑道:“我在蒙古軍中受你金輪之傷,此刻才還得一劍。我這劍上有些古怪,你知不知道?”法王銀輪連連搶攻,忍不住問道:“甚麼古怪?”楊過笑道:“這古怪須怪不得我。”法王道:“花言巧語,無恥狡童!甚麼怪不得你?”楊過洋洋得意,說道:“我這劍從絕情谷中得來。公孫止擅用毒藥,日後你若僥倖中毒不死,那便去找他算帳罷。”
法王暗暗喫驚,心想莫非那公孫老兒在劍鋒上餵了毒藥?驚疑不定,出招稍緩。其實劍上何嘗有毒?楊過想起黃蓉以熱茶嚇倒霍都,自知武功不是法王敵手,於是乘機以言語擾敵心神,眼見一言生效,當下凝神守禦,得空便還一招,總要使他緩不出手來裹傷。法王左臂傷勢雖不甚重,但血流不止,便算劍上無毒,時候一長,力氣也必大減,心想眼前情勢,利在速戰,於是催動雙輪,急攻猛打。
楊過知他心意,揮動長劍,守得嚴密異常。法王雙輪上的勁力越來越大,猛地裏金輪上擊,銀輪橫掃,楊過眼見抵擋不住,當即縱躍逃開。法王撕下衣襟待要裹傷,楊過卻又挺劍急刺。如此來回數次,法王計上心來,待他遠躍避開之際,自己同時後躍,跟着銀輪擲出,教楊過不得不再向後退,如此兩人之間相距遠了,待得楊過再度攻上,他已乘這瞬息之間,將撕下的衣襟在左臂上一繞,包住了傷處,又覺傷口只是疼痛,並無麻癢之感,看來劍上有毒多半是假,心中爲之一寬。
就在此時,只聽得東南角上乒乒乓乓之聲大作,兵刃相互撞擊。楊過放眼望去,見小龍女手舞長劍,正自力戰瀟湘子與尼摩星兩人。瀟湘子的哭喪棒在蒙古戰陣中被楊過奪去,楊過昏迷中早不知拋在何處,此刻他手中又持一棒,形狀與先前所使的一模一樣,只不知其中是否藏有毒砂。楊過心想郭靖夫婦就在下面房中,若被法王發覺,爲禍不小,該當將他引得越遠越好,但此事必須不露絲毫痕跡,否則弄巧反拙,叫道:“姑姑莫慌,我來助你!”幾個縱躍,搶到尼摩星身後,挺劍向他刺去。
法王中了楊過暗算,自是極爲惱怒,但想此行的主旨是刺殺郭靖,這狡童一劍之仇日後再報不遲,於是縱聲大叫:“郭靖郭大俠,老衲來訪,你怎地不見客人?”他叫了幾聲,四下無人答應,只西北方傳來一陣陣吆喝呼鬥,正是他兩個弟子達爾巴和霍都在圍攻朱子柳。眼見楊過、小龍女與瀟湘子、尼摩星一時勝敗難分,屋下人聲漸雜,卻是守城的兵將得知有人來襲,紛紛趕來捉拿奸細。法王心想這些軍士不會高來高去,自是奈何不了自己,但人手一多,終是礙手礙腳,於是又高聲叫道:“郭靖啊郭靖,枉爲你一世英名,何以今日竟做了縮頭烏龜?”
他連聲叫陣,要激郭靖出來,到後來越罵越厲害,始終不見郭靖影蹤,心想:“襄陽數萬戶人家,怎知他躲在何處?此人甘心受辱,一等養好了傷,再要殺他便難了。”微一沉吟,毒計登生,當即躍下屋頂,尋到後院的柴草堆,取出火刀火石,縱起火來,東躍西竄,連點了四五處火頭,纔回到屋頂,心想火勢一大,不怕你不從屋裏出來。
楊過雖與瀟湘子二人接戰,但眼光時時望向法王,突見他縱火燒屋,郭靖居室南北兩處都冒上了煙焰,心中一驚,險些給尼摩星的鐵蛇掃中胸口,急忙縮胸避開。若非尼摩星先一日給郭靖打斷肋骨,此番爲了爭功才拚命前來,這一記毒招楊過非受重傷不可。楊過暗叫:“好險!”又想:“郭伯伯受傷沉重,郭伯母臨盆在即,這番大火一起,兩人若不出屋,必受火困,但如逃出屋來,正是撞見金輪賊禿。”當下顧不得小龍女以一人而敵兩大高手,向瀟湘子急刺兩劍,躍下屋頂,冒煙突火,來尋郭靖夫婦。
只見黃蓉坐在郭靖牀邊,窗中一陣陣濃煙衝了進來。郭靖閉目運功,黃蓉雙眉微蹙,臉上卻是神色自若,見楊過進來,只微微一笑。楊過見二人毫不驚慌,心下略定,一轉念間,已想到一計,低聲道:“我去引開敵人,你快扶郭伯伯去安穩所在暫避。”說着伸手輕輕揭下郭靖頭頂帽子,越窗而出。
黃蓉一怔,不知他搗甚麼鬼,眼見煙火漸漸逼近,伸手扶住郭靖,說道:“咱們換個地方。”手上剛欲用勁,突然間腹中一陣劇痛,不由得“哎唷”一聲,又坐回牀邊,心中大恨:“小鬼頭兒,不遲不早,偏要在這當口出世,那不是存心來害爹孃的性命?”她產期本來尚有數日,只因連日驚動胎息,竟催得孩子提前出生了。
楊過一出窗口,但見四下裏兵卒高聲叫嚷,有的提桶救火,有的向屋頂放箭,有的在地下揮動長刀、雙腳亂跳的喝罵。他躍向一名灰衣小兵身後,伸手點了他穴道,將郭靖的帽子往他頭上一罩,隨即將他負在背上,提劍舞動劍花,躍上屋頂。
此時瀟湘子、尼摩星雙戰小龍女,達爾巴、霍都合鬥朱子柳,均已大佔上風。金輪法王卻將兩個輪子逼住了郭芙,雙輪利口不住在她臉邊劃來劃去,相距不過數寸,只是喝問她父母的所在。郭芙頭髮散亂,手中長劍的劍頭已被金輪砸斷,兀自咬緊牙關惡鬥,對法王的問話宛似不聞,心中惱怒異常:“大武小武若不去自相殘殺,此時我們三人聯手,何懼這個賊禿?”忍不住脫口而出:“好,你們兩個只管爭去,不論是誰勝了,回來只見到我的屍首罷啦!”法王奇道:“你說甚麼?郭靖到底是在哪裏?”
他正在等郭芙回答,突見楊過負着一人向西北方急逃,他背上那人一動也不動,自是郭靖,當即撇下郭芙,髮腳追去。瀟湘子、尼摩星、達爾巴、霍都四人見到,也都拋下對手,隨後趕去。朱子柳不敢怠慢,追去助楊過護衛郭靖。
楊過上屋之時,奔過小龍女身旁,向她使個眼色,微微一笑,神氣甚是詭異。小龍女知他又在行詐,只是猜不透他安排下甚麼計策,眼見敵人勢大,甚是放心不下,便要一同追去相助,忽聽得屋下“哇哇”幾聲,傳出嬰兒啼哭之聲。郭芙喜道:“媽媽生了弟弟啦!”一躍下地。小龍女好奇心起,又想楊過智計多端,這一笑之中似是顯佔上風,且去瞧瞧黃蓉的孩兒再說,於是跟着進屋。
金輪法王提氣急追,距楊過越來越近,心下大喜,暗想:“這一次瞧你還能逃出我的手掌?”見他揹負那人頭上帽子正是郭靖昨日所戴,自是郭靖無疑。
楊過所學的古墓派輕功可說天下無雙,雖然背上負人,但想到多走一步,郭伯伯便離危險遠一步。他沒命價狂奔,法王一時倒也追他不上。楊過在屋頂奔馳一陣,聽得背後腳步聲漸近,於是躍下地來,在小巷中東鑽西躲,大兜圈子,竟與法王捉起迷藏來。
楊過的輕功雖然稍勝法王一籌,畢竟背上負了人,若在平原曠野之間,早給趕上,但他盡揀陰暗曲折的里巷東躲西藏,法王始終追他不上。兩人兜得幾個圈子,瀟湘子、尼摩星與朱子柳三人也已先後到來。
法王向尼摩星道:“尼摩兄,你守在這巷口,我進去趕那兔崽子出來。”尼摩星怪眼一翻,喝道:“我幹麼要聽你號令?”法王心想這天竺矮子不可理喻,躍上牆頭,放眼四望,只見楊過負着郭靖正縮在牆角喘氣。他心下大喜,悄悄從牆頭掩近,正要躍下擒拿,楊過突然大叫一聲,跳起身來,鑽入了煙霧之中,登時失了影蹤。
法王縱火本是要逼郭靖逃出,但這時到處煙焰瀰漫,反而不易找人了,正自東張西望,忽聽達爾巴大叫:“在這裏啦!”法王尋聲跟去,只見達爾巴揮動黃金杵,正與楊過相鬥。法王縱身而前,先截住了楊過的退路。楊過向前疾衝,一晃身便閃到了達爾巴身旁。便在此時,法王銀輪已然擲出。
銀輪來勢如風,楊過不及閃避,嗤的一聲,已掠過郭靖肩頭,在他背上深深劃了一道口子。法王大喜,叫聲:“着!”哪知楊過不理郭靖死活,仍是放步急奔。
楊過沖出巷頭,只聽一個陰森森的聲音說道:“小子,投降了罷!”正是瀟湘子手執杆棒,攔在巷口。此時楊過前無退路,後有追兵,擡頭一望,牆頭上黑漆一團,卻是尼摩星站着。楊過縱身跳上牆頭,尼摩星怪蛇當頭擊下,要逼他回入巷中。楊過心想拖延已久,郭靖與黃蓉此時定已脫險,反手抓起背上那小兵往尼摩星手中一送,叫道:“郭靖給你!”
尼摩星驚喜交集,只道楊過反反覆覆,突又倒戈投降,卻將一件大功勞送到自己手中,當即伸手抱住。楊過飛腳狠踢,正中他臀部,將他踢下牆頭。尼摩星大聲歡叫:“我捉到了郭靖的,我是蒙古國第一大勇士的!”瀟湘子和達爾巴焉肯讓他獨佔功勞,前來爭奪。三人分別拉住那小兵的手足用力拉扯,三人全是力大異常,只這麼一扯,將那小兵拉成了三截。他頭上帽子落下,三人看清楚原來不是郭靖,登時呆在當地,半晌做聲不得。
法王見楊過撇下郭靖而逃,早知其中必有蹊蹺,並不上前爭奪,見三人突然呆住,哼了一聲,罵道:“呆鳥!”徑自又去追趕楊過,心想今日便拿不到郭靖,只要殺了這反覆奸詐的小子,也就不枉了來襄陽一遭。
但此時楊過已逃得不知去向,卻又往何處追尋?法王微一沉吟,已自想到:“楊過這兔崽子背了個假郭靖,費這麼大的力氣奔逃,自是要引得我瞎追一場。郭靖卻必在我先前縱火之處附近。他既使奸計,我也便將計就計,引他過來。”當下徑往火頭最盛處奔去。
楊過躲在一家人家的屋檐下察看動靜,見法王又迅速奔回郭靖的住所。他不知郭靖是否已然逃遠,心中掛慮,於是悄悄跟隨。只見法王奔到那大屋附近,向下躍落,叫道:“好郭靖,原來你在此處,快跟老和尚走罷!”楊過大驚,正要跟着躍下,只聽得乒乒乓乓的兵刃相交,又聽法王大喝:“郭靖,快快投降罷!”跟着金鐵撞擊之聲連續不絕。楊過眼珠子一滾,暗笑:“臭賊禿,險些上了你的鬼當,可笑你弄巧成拙,假裝甚麼兵器撞擊。郭伯伯傷成這個樣子,怎能用兵刃跟你過招?又怎能如此乒乒乓乓的打個不休?你想騙我出來,我偏躲在這兒瞧你搗鬼。”
忽聽得法王大聲叫道:“楊過,這次你總死了罷!”楊過一奇:“甚麼這次我死了?”隨即會意:“他引不出我,便想引得郭伯伯衝出來救我。”只聽法王哈哈笑道:“楊過啊楊過,你今日將小命送在我手裏,也算是活該。”
他一言方畢,突然煙霧中白影晃動,一個少女竄了出來,挺劍向法王撲去。楊過叫道:“姑姑,我在這兒!”但法王已揮動輪子將小龍女截住。原來法王大叫大嚷,顯得楊過遭逢危難,小龍女聽到後情切關心,衝出來動手。楊過仗劍上前,和小龍女相對一笑,使出“玉女素心劍法”,將法王裹在劍光之中,法王暗暗叫苦:“這番惹禍上身,卻教他二人雙劍合璧。”四下裏熱氣蒸騰,火柱煙梁,紛紛跌落。
法王奮力揮輪擋開兩人雙劍,急往西北角上退卻。楊過叫道:“今日不容他再逃,務須誅了這個禍根。”長劍顫動,身隨劍起,刺向法王后心。
法王自上次在“玉女素心劍法”下鎩羽,潛心思索,鑽研出一套對付這劍法的武功,只是想對方雙劍合璧,奧妙無方,兩人心靈合一,成爲一個四腿四臂的武學高手,是否真能破解,殊無把握,此時形勢危急,顧不得自己這套“五輪大轉”尚有許多漏洞,只得一試,於是探手懷中,嗆啷啷一陣響亮,空中飛起三隻輪子,手中卻仍是各握一輪。這金銀銅鐵鉛五輪輕重不同,大小有異,他隨接隨擲,輪子出來時忽正忽歪。
楊過與小龍女登感眼花繚亂,心下暗驚。楊過向左刺出兩劍,身往右靠,小龍女立時會意,手中淑女劍向右連刺,腳步順勢移動,往楊過身側靠近。兩人見敵招太怪,不敢即攻,要先守緊門戶,瞧清楚敵人招術的路子,再謀反擊。
法王五輪運轉如飛,但見兩人劍氣縱橫,結成一道光網,五輪合起來的威力雖強,卻攻不進劍光之中,暗歎:“瞧我這五輪齊施,還是奈何不了兩個小鬼的雙劍合璧。”正自氣餒,小龍女懷中突然“哇哇”兩聲,發出嬰兒的啼哭。這一來不但法王大喫一驚,連楊過也是詫異無比,三人一呆之下,手下招數均自緩了。
小龍女左手在懷中輕拍,說道:“小寶寶莫哭,你瞧我打退老和尚。”哪知嬰兒越哭越是厲害。楊過低聲道:“郭伯母的?”小龍女點點頭,向法王刺了一劍。
法王橫金輪擋住,他沒聽清楚楊過的問話,一時想不透小龍女懷抱一個嬰兒作甚,但想她身上多了累贅,劍法勢必威力大減,當下催動金輪,猛向小龍女攻擊。
楊過連出數劍,將他的攻勢接了過去,側頭問道:“郭伯伯、郭伯母都好麼?”小龍女道:“黃幫主扶住郭大爺從火窟中逃走……”噹的一響,她架開法王左手銅輪,又道:“當時情勢危急,大梁快摔下來啦,我在牀上搶了這女孩兒……”楊過向法王右腿橫削一劍,解開了他推向小龍女的鉛輪,說道:“是女孩兒?”他想郭靖已生了一個女兒,這次該生男孩,哪知又是一個女兒,頗有點出乎意料之外。小龍女點頭道:“是女孩兒,你快接去……”說着左手伸到懷中,想把嬰兒取出交給楊過。
但嬰兒哭叫聲中,法王攻勢漸猛,三個輪子在頭頂呼呼轉動,俟機下擊,手中雙輪更是凌厲。楊過竭盡全力也只勉強擋住,哪裏還能緩手去接嬰兒?小龍女叫道:“你快抱了孩兒,騎汗血寶馬到……”噹噹兩響,法王雙輪攻得二人連遇兇險,小龍女一句話再也說不下去。這時他二人心中所想各自不同,玉女素心劍法的威力竟然施展不出。
楊過心想只有自己接過嬰兒,小龍女纔不致分神失手,於是慢慢靠向她身旁。小龍女也正要將嬰兒交給楊過,二人心意合一,霎時間雙劍鋒芒陡長,法王被迫得退開兩步。小龍女左手將嬰兒送了過來,楊過正要伸手去接,倏地黑影閃動,鐵輪斜飛而至,砸向嬰兒。小龍女怕嬰兒受傷,左手鬆開嬰兒,手掌翻起,往鐵輪上抓去。那鐵輪來勢威猛,輪子邊緣鋒利逾於刀刃,但小龍女手上帶着金絲手套,手掌與鐵輪相接,立即順勢向外一推,再以斜勁消去輪子急轉之勢,向上微託,抓了下來,正是四兩撥千斤的妙用。
就在此時,楊過已將嬰兒接過,見小龍女抓住鐵輪,叫了聲:“好!”法王這輪子若是向小龍女直砸,她原是抓之不住,只因準頭向着嬰兒,她才側拿得手。小龍女一拿到輪子,甚是高興,但臉上仍是冷冰冰地,驀地裏學着法王的招式,舉起鐵輪往敵人砸去,要來一個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法王又驚又愧,五輪既失其一,這“五輪大轉”登時破了。他索性收回兩輪,手中只剩金銀二輪,橫砍直擊,威力又增。
楊過左手抱了孩子,道:“咱們先殺了這賊禿,其餘慢慢再說。”小龍女道:“好!”左手持鐵輪擋在胸口,與楊過雙劍齊攻。她手中多了一厲害武器,又少了嬰兒的拖累,本該威力倍增,豈知數招之下,與楊過的劍法格格不入,竟爾難以合璧。她越打越驚,不知何以如此。卻不知“玉女素心劍法”的妙詣,純在使劍者兩情歡悅,心中全無渣滓,此時雙劍之中多了一個鐵輪,就如一對情侶之間插進了第三者,波折橫生,如何再能意念相通?如何能化你心爲我心?兩人一時之間均未悟到此節,又斗數合,竟比兩人各自爲戰尚要多了一番窒滯。小龍女大急,道:“今日鬥他不過了,你快抱嬰兒到絕情谷……”
楊過心念一動,已明白了她用意:此時若騎汗血寶馬出城,七日之內定能趕到絕情谷,他雖不能攜去郭靖、黃蓉的首級,但帶去了二人的女兒,對裘千尺說郭靖夫妻痛失愛女,定會找上絕情谷來,那時自可設法報仇。當此情境,裘千尺勢必心甘情願的交出半枚丹藥來。待得身上劇毒既解,可再奮力救此幼女出險。這緩兵之計,料想裘千尺不得不受。若在兩日之前,楊過對此舉自是毫不遲疑,但他此時對郭靖赤心爲國之心欽佩已極,實不願爲了自己而使他女兒遭遇兇險,這時奪他幼女送往絕情谷,無論如何是乘人之危,非大丈夫所當爲,因此微一沉吟,便道:“姑姑,這不成!”
小龍女急道:“你……你……”她只說了兩個“你”字,嗤的一響,左肩衣服已被法王金輪劃破。楊過道:“如此作爲,我怎對得起郭伯伯?有何面目使這手中之劍?”說着將君子劍一舉。他心意忽變,小龍女原不知情,她全心全意只求解救楊過身上之毒,聽他說既要對得起殺父仇人,又要做一個有德君子,不禁錯愕異常。二人所思既左,手上劍法更是難於相互呼應。法王乘勢踏上,手臂微曲,一記肘錘擊在楊過左肩。
楊過只覺半身一麻,抱着的嬰兒脫手落下。他三人在屋頂惡鬥,嬰兒一離楊過懷抱,徑往地下摔落。楊過與小龍女齊聲驚叫,想要躍落相救,哪裏還來得及?
法王聽了二人斷斷續續的對答,已知這嬰兒是郭靖、黃蓉之女,心想便拿不着郭靖,攜走他女兒爲質,再逼他降服,豈不是奇功一件?眼見情勢危急,右手一揮,金輪飛出,剛好託在嬰兒的襁褓之下。
金輪離地五尺,平平飛去,將嬰兒託在輪上。三人齊從屋頂縱落,要去搶那輪子。楊過站得最近,眼見金輪越飛越低,不久便要落地,當即右足在地下一點,一個打滾,要墊身金輪之下,連輪和人一併抱住,使嬰兒不受半點損傷。突見一隻手臂從旁伸過,抓住了金輪,連着嬰兒抱了過去。那人隨即轉身便奔。
楊過翻身站起,法王與小龍女已搶到他身邊。小龍女叫道:“是我師姊。”
楊過見那人身披淡黃道袍,右手執着拂塵,正是李莫愁的背影,不知如何,此人竟會在這當口來到襄陽,心想此人生性乖張,出手毒辣無比,這幼女落在她的手中,哪裏還會有甚麼好下場?當下提氣疾追。
小龍女大叫:“師姊,師姊,這嬰兒大有干連,你抱去作甚?”李莫愁並不回頭,遙遙答道:“我古墓派代代都是處女,你卻連孩子也生下了,好不識羞!”小龍女道:“不是我的孩兒啊。你快還我。”她連叫數聲,中氣一鬆,登時落後十餘丈。眼見李莫愁等三人向北而去,當即追了下去。
這時城中兵馬來去,到處是呼號喝令之聲,或督率救火,或搜捕奸細。小龍女一概不聞不見,堪堪奔到城牆邊,只見魯有腳領着一批丐幫的幫衆正在北門巡視,以防敵人乘着城中火起前來攻城,他一見小龍女,忙問:“龍姑娘,黃幫主與郭大俠安好罷?”小龍女不答他的問話,反問道:“可見到楊公子和金輪法王?可見到一個抱着孩子的女人?”魯有腳向城外一指,道:“三人都跳下城頭去了。”
小龍女一怔,心想城牆如是之高,武功再強跳下去也得折手斷腳,怎麼三人都跳下了?正待詢問,一瞥眼見一名丐幫弟子牽着郭靖的汗血寶馬正在刷毛,心中一凜:“過兒便算奪得嬰兒,若無這匹寶馬,怎能及時趕到絕情谷去?”一個箭步上前,拉住了馬繮,轉頭向魯有腳道:“我有要事出城去,急需此馬一用。”
魯有腳只記掛着黃蓉與郭靖二人,又問:“黃幫主與郭大俠可安好嗎?”小龍女翻身上馬,道:“他二人安好。黃幫主剛生的嬰兒卻給那女人搶了去,我非去奪回不可。”魯有腳一驚,忙喝令開城。
城門只開數尺,吊橋尚未放落,小龍女已縱馬出城。汗血寶馬神駿非凡,後腿一撐,已如騰雲駕霧般躍過了護城河。城頭衆兵將見了,齊聲喝彩。
小龍女出得城來,只見兩名軍士血肉模糊的死在城牆角下,另有一匹戰馬也摔得腿斷頭裂,放眼遠望,但見蒼蒼羣山,莽莽平野,怎知這三人到了何處。她愁急無計,拍着寶馬的頸道:“馬兒啊馬兒,我是去救你幼主,快快帶我去罷!”那馬也不知是否真懂她的言語,昂頭長嘶,放開四蹄,潑剌剌往東北方奔去。
原來楊過與法王追趕李莫愁,直追上了城頭,均想城牆極高,她已無退路,必可就此截住。哪知李莫愁一上城頭,順手抓過一名軍士,便往城下擲去,跟着向下跳落。待那軍士與地面將觸未觸之際,她左足在軍士背上一點,已將下落的急勢消去,身子向前縱出,輕飄飄的着地,竟連懷中的嬰兒亦未震動,那軍士卻已頸折骨斷,哼都沒哼一聲,已然斃命。
法王暗罵:“好厲害的女人!”依樣葫蘆,也擲了一名軍士下城,跟着躍落。
楊過要以旁人來作自己的墊腳石,實是有所不忍,眼見時機緊迫,心念一動,發掌將一匹戰馬推出城頭,不待戰馬落地,飛身躍在馬背,那馬摔得骨骼粉碎,他卻安然躍下,跟在法王之後追去。他先一日在蒙古軍營中大戰,被法王的輪子割傷兩處,雖無大礙,但流血甚多,身子疲軟,這日又苦戰多時,實已支撐不住,然想到郭靖的幼女不論落在李莫愁或法王手中都是凶多吉少,雖覺心跳漸劇,還是仗劍急追。
這三人本來腳程均快,但李莫愁手中多了一嬰兒,法王臂受劍傷,劍上到底是否有毒畢竟捉摸不準,時時擔心創口毒發,不敢發力,因此每人奔跑都已不及往時迅捷,待得奔出數裏,襄陽城早已遠遠拋在背後,三人仍是分別相距十餘丈,法王追不上李莫愁,楊過也追不上法王。
李莫愁再奔得一陣,見前面丘陵起伏,再行數裏便入叢山,於是加快腳步,只要入了山谷,便易於隱蔽脫身。她雖聽小龍女說這不是她的孩子,但見楊過捨命死追,料來定是他與小龍女的孽種無疑,只要挾持嬰兒在手,不怕她不拿師門祕傳“玉女心經”來換。
三人漸奔漸高,四下裏樹木深密,山道崎嶇。法王心想再不截住,只怕被她藏入叢林幽峽之內,那就難以找尋。他從未與李莫愁動過手,但見她輕功了得,實是個勁敵,自己五輪已失其二,原不想飛輪出手,但見情勢緊迫,不能再行猶豫遷延,於是大聲喝道:“兀那婆娘,快放下孩兒,饒你性命,再不聽話,可莫怪大和尚無情了。”李莫愁格格嬌笑,腳下卻更加快了。法王右臂揮動,呼呼風響,銀輪捲成一道白虹,向她身後襲到。
李莫愁聽得敵輪來勢凌厲,不敢置之不理,只得轉身揮動拂塵,待要往輪上拂去,驀見輪子急轉,銀光刺眼,拂塵若是搭上了只怕立即便斷,於是斜身閃躍,避開了輪子的正擊。法王搶上兩步,銅輪出手,這一次先向外飛,再以收勢向裏回砸。李莫愁仍是不敢硬接,倒退三步,纖腰一折,以上乘輕功避了開去。但這麼一進一退,與法王相距已不逾三丈。法王左手接過銀輪,右手鉛輪向她左肩砸下。
李莫愁拂塵斜揮,化作萬點金針,往法王眼中灑將下來。法王鉛輪上拋,擋開了她這一招,右手接住回飛而至的銅輪,雙手互交,銀銅兩輪碰撞,噹的一響,只震得山谷間回聲不絕,這時左手的銀輪已交在右手,右手的銅輪已交在左手,雙輪移位之際,殺着齊施。李莫愁鬥逢大敵,精神爲之一振,想不到這高瘦和尚膂力固然沉厚,出招尤是迅捷,當下展開生平所學,奮力應戰。
兩人甫拆數招,楊過已然趕到,他站在圈外數丈之地旁觀,一面調勻呼吸,俟機搶奪嬰兒。只見二人越鬥越快,三輪飛舞之中,一柄拂塵上下翻騰。
說到武功內力,法王均勝一籌,何況李莫愁手中又抱着一個嬰兒,按理不到百招,她已非敗不可。哪知她初時護着嬰兒,生怕受法王利輪傷害,但每見輪子臨近嬰兒身子,他反而急速收招,微一沉吟,已然省悟:“這賊禿要搶孩子,自是不願傷她性命。”以她狠毒的心性,自然不顧旁人死活,既看破了法王的心思,每當他疾施殺着、自己不易抵擋之時,便即舉嬰兒護住要害。這樣一來,嬰兒非但不是累贅,反成爲一面威力極大的盾牌,只須舉起嬰兒一擋,法王再兇再狠的絕招也即收回。
法王連攻數輪,都被李莫愁以嬰兒擋開,楊過瞧得心中大急,二人中哪一個只要手上勁力稍大了半分,如何不送了嬰兒的小命?正想上前搶奪,只見法王右手銀輪倏地自外向內回砸,左手銅輪跟着平推出去,這一來,兩輪勢成環抱,將李莫愁圍在雙臂之間。李莫愁臉上微微一紅,啐了一口,暗罵賊禿這一招不合出家人的莊嚴身份,當下拂塵後揮,架開銀輪,左手舉嬰兒護在胸前。法王當雙手環抱之時,早已算就了後着,左手鬆指,銅輪突然向上斜飛,砸向她的面門。
這輪子和她相距不過尺許,忽地飛出,來勢又勁急異常,實是不易招架,總算李莫愁一生縱橫江湖,大小數百戰,臨敵經歷實比法王豐富得多,危急中身子向後一仰,雙腳牢牢釘在地下,拂塵卻還攻敵肩。法王右肩疾縮,拂塵掠肩而過,仍有幾根帚絲拂中了肩頭。他左掌既空,順勢在李莫愁左臂上斬落。李莫愁手臂登時痠麻無力,低呼一聲:“啊喲!”縱身躍起,但覺手中已空,嬰兒已被法王搶去。
法王正自大喜,突聽得身旁風響,楊過和身撲上,已奪過了嬰兒,在地下一個打滾,長劍舞成一道光網,護住身後,跟着翻身站起,長劍一招“順水推舟”,阻住兩個敵人近身。原來他見嬰兒入了法王之手,心知只要遲得片刻,再要搶回那便千難萬難,乘着他抱持未穩之際,不顧性命的撲上,一舉奏功。嬰兒在三人手中輪轉,只一瞬間之事。
李莫愁喝彩:“小楊過,這一手耍得可俊!”法王大怒,雙輪一擊,聲若龍吟,悠悠不絕,左手袍袖揮處,右手輪子向楊過遞出。楊過長劍虛刺,轉身欲逃,忽聽得身後風響,卻是李莫愁揮拂塵擋住了去路,笑道:“楊過別走!且鬥鬥這大和尚再說。”楊過眼見法王的銅輪已遞到身前不逾半尺,只得還劍招架。
二人連日鏖戰,於對方功力招數,都是心中明明白白,一出手均是以快打快,但見二人身形晃動,三道白光上下飛舞,轉瞬間拆了二十餘招。李莫愁暗暗驚異:“怎地相隔並無多日,這小子武功已練到了如此地步?”
其實楊過武功固然頗有長進,一半也因自知性命不久,爲了報答郭靖養育之恩,決意死拚,遇到險招之時常不自救,卻以險招還險招,逼得法王只好變招。然楊過不顧自己性命,卻須顧到嬰兒的安全,哪肯如李莫愁這般以嬰兒掩蔽自己要害?雖見法王與李莫愁相鬥之時招數避開嬰兒,但想到這是郭靖之女,實是半點不敢冒險大意,只因處處護着嬰兒,時刻稍長,便被法王逼得險象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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