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部分

作者:金庸-皇帝之家(原看幫網)
一耗兩耗,天色漸明。周伯通盤膝端坐,要以上乘內功逼出體內的餘毒。可是那彩雪蛛的毒性猛惡絕倫,他每一運氣,胸口便煩惡欲嘔,自頂至踵,無處不是麻癢難忍,不運氣卻反而無事,連試三次都是如此,廢然嘆道:“唉,老頑童這一次可不好玩了!”

  法王在外偷窺,卻不知他有這等難處,暗想:“不好,這老頭兒在運內功了!”心念一動,從懷中取出那隻盛放彩雪蛛的金盒來,掀開盒蓋,盒中十餘隻彩雪蛛蠕蠕而動,其時朝陽初昇,照得盒中紅綠斑斕,鮮豔奪目。法王從金盒旁取出一隻犀牛角做的夾子,挾起一根蛛絲,輕輕一甩,蛛絲上帶着一隻彩雪蛛,粘在山洞口左首。他連挾連甩,將盒中毒蛛盡數放出,每隻毒蛛帶着一根蛛絲,粘滿了洞口四周。盒中毒蛛久未餵食,飢餓已久,登時東垂西掛,結起一張張的蛛網,不到半個時辰,洞口已被十餘張蛛網布滿。

  當毒蛛結網之時,小龍女和周伯通看得有趣,均未出手干預,到得後來,一個直徑丈餘的洞口已滿是蛛網,紅紅綠綠的毒蛛在蛛網上來往爬動,只瞧得心煩意亂。

  小龍女低聲道:“可惜我的玉蜂針打完了,不然一針一個,省得這些毒蜘蛛在眼前爬來爬去的討厭。”周伯通拾起一枝枯枝,便想去攬蛛網,忽見一隻大蝴蝶飛近洞口,登時被蛛網粘住。本來昆蟲落入蛛網,定須掙扎良久,力大的還能毀網逃去,但這隻蝴蝶軀體雖大,一碰到蛛絲立即昏迷,動也不動。小龍女心細,叫道:“別動,蛛絲有毒。”周伯通嚇了一跳,急忙拋下枯枝。原來法王放毒蛛封洞,並非想以這些纖細的蛛網阻住二人,倒是盼望他們出手毀網,遊絲上下,免不了身上沾到一二根,劇毒便即入體。

  周伯通看了一會毒蛛喫蝴蝶,又盤膝坐下,心想:“反正我玄功一時不易恢復,多坐一會倒也不錯。”小龍女卻想:“這僵持之局不知何時方了?又不知道老頑童身上的毒性去盡沒有?”問道:“你運功去毒。再有一天一晚可夠了麼?”周伯通嘆道:“別說一天一晚,再有一百天一百晚也不管用。”小龍女驚道:“那怎生是好?”周伯通笑道:“那賊禿若肯送飯給咱們喫,在這山洞中住上幾年,也沒甚麼不好。”

  小龍女道:“他不肯送飯的。”嘆了口氣,道:“倘若楊過在這兒,我便在這山洞中住一輩子也沒甚麼。”周伯通怒道:“我甚麼地方及不上楊過了?他還能比我強麼?我陪着你又有甚麼不好?”他這兩句話不倫不類,小龍女卻也不以爲忤,只淡淡一笑,道:“楊過會使全真劍法,我和他雙劍合璧,便能將這和尚殺得落荒而逃。”周伯通道:“哼,全真劍法有甚麼了不起?我難道不會使?楊過能勝得我麼?”小龍女道:“我們這雙劍合璧,叫作玉女素心劍法,要我心中愛他,他心中愛我,兩心相通,方能克敵制勝。”

  周伯通一聽到男女之愛,立時心驚肉跳,連連搖手,說道:“休提,休提。我不來愛你,你也千萬別來愛我。我跟你說,在山洞中住了幾年也沒甚麼大不了。當年我在桃花島山洞中孤零零的住了十多年,沒人相伴,只得自己跟自己打架,現今跟你在一起,有說有笑,那是大不相同了。”他自得其樂,竟想在洞中作久居之計。

  小龍女奇道:“自己跟自己打架,怎生打法?”周伯通大是得意,於是將分心二用、左右互搏之術簡略說了。小龍女心中一動:“若我學會此術,左手使全真劍法,右手使玉女劍法,那豈不是雙劍合璧,成了玉女素心劍法?就只怕這功夫非一朝一夕所能學會。”說道:“這功夫很難學罷。”周伯通道:“說難是難到極處,說容易也容易之至。有的人一輩子都學不會,有的人只須幾天便會了。你識得郭靖與黃蓉兩個娃娃麼?”小龍女點點頭。周伯通道:“你說他兩人是誰聰明些?”

  小龍女道:“郭夫人千伶百俐,我聽過兒說道,當世只怕無人能及得上她的聰明智慧。郭大俠的資質卻平常得緊。”周伯通笑道:“甚麼‘平常得緊’?簡直蠢笨得緊。你說我是聰明呢還是傻?”小龍女笑道:“我瞧你年紀雖然不小,仍是傻裏不幾,說話行事,有點兒瘋瘋癲癲。”

  周伯通拍手道:“是啊,你這話一點兒也不錯。這左右互搏之術是我想出來的,後來我教了郭靖兄弟,他只用幾天功夫便學會了。但他轉教他的婆娘,你別瞧黃蓉這女孩兒玲瓏剔透,一顆心兒上生了十七八個竅,可是這門功夫她便始終學不會。我還道郭靖傻小子教得不對,後來老頑童親自教她,哪知道她第一課‘左手畫方,右手畫圓’便畫來畫去不像。所以啊,有的人一學便會,有的人一輩子學不了。好像越是聰明,越是不成。”

  小龍女道:“難道蠢人學功夫,反而會勝過聰明人?我可不信。”周伯通笑嘻嘻的道:“我瞧你品貌才智,和那小黃蓉不相上下,武功也跟她差不離。你既不信,那你便用左手食指在地下畫個方塊,右手食指同時畫個圓圈。”小龍女依言伸出兩根食指在地下劃畫,但畫出來的方塊有點像圓圈,圓圈卻又有點像方塊。周伯通哈哈大笑,道:“是麼?你這一下便辦不到。”

  小龍女微微一笑,凝神守一,心地空明,隨隨便便的伸出雙手手指,左手畫了一個方塊,右手畫了一個圓圈,方者正方,圓者渾圓。

  周伯通大喫一驚,道:“你……你……”過了半晌,才道:“你從前學過的麼?”小龍女道:“沒有啊,這又有甚麼難了?”周伯通搔着滿頭白髮,道:“那你是怎麼畫的?”小龍女道:“我也不知道。心裏甚麼也不想,一伸手指便畫成了。”隨即左手寫了“老頑童”三字,右手寫了“小龍女”三字,雙手同時作書,字跡整整齊齊,便如一手所寫一般。周伯通大喜,說道:“這定是你從孃胎裏學來的本領,那便易辦了。”於是教她如何左攻右守,怎生右擊左拒,將他在桃花島上領悟出來的這門天下無比的奇功,一古腦兒說了給她聽。

  其實這左右互搏之技,關鍵訣竅全在“分心二用”四字。凡是聰明智慧的人,心思繁複,一件事沒想完,第二件事又涌上心頭。三國時曹子建七步成詩,五代間劉鄖用兵,一步百計,這等人要他學那左右互搏的功夫,便是要殺他的頭也學不會的。小龍女自幼便練摒除七情六慾的紮根基功夫,八九歲則已練得心如止水,後來雖癡戀楊過,這功夫大有損耗,但此刻心靈痛受創傷,心灰意懶之下,舊日的玄功竟又回覆了八九成。她所修習的古墓派內功乃當年林朝英情場失意之後所創,與她此時心境大同小異,感應一起,頓生妙悟,周伯通一加指撥,她立時便即領會。只因周伯通、郭靖、小龍女均是淳厚質樸、心無渣滓之人,如黃蓉、楊過、朱子柳輩,那就說甚麼也學不會了。

  周伯通身上毒性未除,但口講指劃,說得津津有味。小龍女不住點頭,暗自默想如何右手使玉女劍法、左手使全真劍法,只幾個時辰,心中豁然貫通,說道:“我全懂啦。”雙手試演數招,竟然圓轉如意。周伯通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只叫:“奇怪!奇怪!”

  法王和趙志敬守在洞外,但聽兩人嘰嘰咕咕的說個不停,有講有笑,側耳傾聽,只斷斷續續的聽到幾句,全然不明其中之意。

  小龍女一擡頭,見兩人正自探頭探腦的窺望,站起身來,說道:“咱們走罷!”周伯通一呆,問道:“哪裏去?”小龍女道:“出去把賊禿抓來,逼他給你解藥。”周伯通拉了拉自己的大鬍子,道:“你準打贏他了?”

  說到此處,忽聽得嗡嗡聲響,一隻蜜蜂粘上了蛛網,不住出力掙扎。先前一隻大蝴蝶一觸蛛絲便即昏暈,這蜜蜂身軀甚小,卻似不怕彩雪蛛的毒性,蛛網竟給撕出了一個破洞。一隻面目猙獰的毒蛛在旁虎視眈眈,卻不敢上前放絲纏繞,過了良久,蜜蜂纔不支暈去,那毒蛛撲上便咬。

  小龍女在古墓中飼養成羣玉蜂,和蜜蜂終年爲伴,驅蜂之術固然甚精,且把蜂兒視作朋友一般,眼見蜜蜂有難,心中大是不忍,突然轉念:“毒蛛形貌雖惡,我的蜂兒未必便怕它們了。”從懷中取出玉瓶,右手伸掌握住,拔開瓶塞,潛運掌力,熱氣從掌心傳入瓶中,過不多時,一股芬芳馥郁的蜜香透過蛛網送了出去。

  周伯通奇道:“你幹甚麼?”小龍女道:“這是個頂好玩的把戲,你愛不愛瞧?”周伯通大喜,連叫:“妙極!”又問:“那是甚麼把戲?”小龍女微笑不答,只是催動掌力。

  此時山谷間野花盛開,四下裏採蜜的野蜂極多,聞到這股甜蜜的芳香,登時從各處飛涌而至。一隻只野蜂不住的衝向山洞,一粘上蛛網,便都掙扎撕扯,有的給毒蛛咬死,有的卻在毒蛛身上刺了一針。彩雪蛛雖是天下的至毒,但蜂毒中得多了,即便漸漸僵硬而死。

  周伯通只瞧得手舞足蹈,心花怒放。洞外的金輪法王和趙志敬卻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其時彩雪蛛尚佔上風,毒蛛只死了三隻,蜜蜂卻有四十餘隻斃命,但野蜂越聚越多,起初還只三四隻、五六隻零零落落的趕來,到後來竟是成羣結隊,數十隻、數百隻一窩一窩的涌到,片刻之間洞口的蛛網盡皆衝爛,十餘隻毒蛛也盡數中刺僵斃。趙志敬喫過蜜蜂的大苦頭,眼見情勢不妙,忙悄悄溜入樹叢,遠遠避開。法王卻可惜彩雪蛛難得,這一役莫名其妙的全軍覆沒,還道野蜂有合羣之心,同仇敵愾,和毒蛛相鬥,卻不知乃是小龍女召來,兀自尋思如何逼周伯通和小龍女出洞,結果二人性命。

  小龍女將小指指甲伸入玉瓶,挑了一點蜂蜜向法王彈去,左手食指向他左邊一點,右邊一點,口中呼嘯吆喝。幾千只野蜂轉身出洞,向他衝去。

  法王一驚非同小可,急忙向前飛竄。他輕身功夫了得,野蜂飛得雖快,他身法更快,霎時間已竄出十餘丈外。但見他猶似一溜黑煙,越奔越遠,野蜂追趕不上,便各自散了。

  小龍女連連頓足,不住口的叫道:“可惜,可惜!”周伯通道:“可惜甚麼?”小龍女道:“給他逃走啦,沒搶到解藥。”原來她驅趕蜜蜂分從左右包抄,要將法王圍住,可沒想到這些野蜂乃烏合之衆,東一窩西一窩的聚在一起,決不能和她古墓中養馴的玉蜂相比,要它們一時追刺敵人,倒還可以,至於左右包抄、前後合圍這些精微的陣勢,野蜂便無能爲力了。但周伯通已佩服得五體投地,深覺這玩意兒比他生平所見所玩任何戲耍都強得多,鼓掌大讚,全忘了身上中毒未解。

  小龍女見洞口蛛絲已除,竄出洞去,招手道:“出來罷!”周伯通跟着躍出,但身在半空,突然重重跌落,嘆道:“不成,不成!力氣使不出來。”猛地裏全身打戰,牙齒互擊,格格作響,這一跌之下,引動彩雪蛛的餘毒發作出來,猶似身墜萬丈冰窖,酷寒難當,嘴脣和臉孔漸漸發紫,一叢白鬍子連連搖晃。

  小龍女驚問:“周伯通,你怎麼啦?”周伯通不住發抖,顫聲道:“你……你快用那針兒扎我……扎我幾下。”小龍女道:“我的針上有毒啊。”周伯通道:“便……便是……有毒……有毒的好。”

  小龍女想起適才野蜂與毒蛛的惡戰,心道:“莫非蜂毒正是蛛毒的剋星?”從地下拾起一枚玉蜂針,試着在他手臂上刺了一下。周伯通叫道:“妙啊!快再刺。”小龍女連刺幾下,聽他不住的叫好,眼見針上毒性已失,於是換過一枚。一共刺了十餘針,周伯通不再打戰,舒了一口氣,笑道:“以毒攻毒,衆妙之門。”試着一運氣,卻覺體內餘毒仍未去盡,猛地一拍膝蓋,叫道:“龍姑娘,你針上的蜂毒不夠,而且不大新鮮。”小龍女笑道:“那我便叫野蜂來叮你。”周伯通道:“多謝之至,快快叫罷!”

  小龍女揭開玉瓶,召來一羣野蜂,一一叮在周伯通身上。老頑童笑逐顏開,全身脫得赤條條地,讓野蜂針刺,一面潛運神功,先將蜂毒吸入丹田,再隨真氣流遍全身各處大穴。約莫一頓飯功夫,遍體都是野蜂尾針所刺的小孔,蛛毒盡解,再刺下去便越來越痛,大聲叫道:“夠啦,夠啦!再刺下去便攪出人命來啦!”拾起衣褲穿起。

  小龍女微微一笑,將野蜂驅走,見金鈴軟索掉在一旁,順手拾起,問道:“我要上終南山去,你去不去?”周伯通搖搖頭,道:“我另有要緊事情要辦,你一個人去罷!”小龍女道:“啊!是了,你要到襄陽城去相助郭大俠。”她一提到“郭大俠”三字,便想到郭芙,跟着想到了楊過,黯然道:“周伯通,你若見到楊過,別提起曾遇見我。”卻見他口中喃喃自語,但一些聲息也聽不到,臉上神色甚是詭異,不知在搗甚麼鬼。過了半晌,周伯通突然擡頭問道:“你說甚麼?”小龍女道:“沒甚麼了,咱們再見啦。”周伯通心不在焉,只是點頭揮手。

  小龍女轉身走開,過了一個山坳,忽聽得周伯通大聲吆喝呼嘯,宛似在指揮蜜蜂。小龍女好生奇怪,悄悄又走了回來,躲在一株樹後張望,只見周伯通手中拿着玉瓶,正在指手劃腳的呼叫。她伸手懷中一探,玉瓶果已不翼而飛,不知如何給他偷了去,但他吆喝的聲音似是而非,雖有幾隻野蜂聞到蜜香趕來,卻全不理睬他的指揮,只是繞着玉瓶嗡嗡打轉。

  小龍女忍不住噗哧一笑,從樹後探身出來,叫道:“我來教你罷!”周伯通見把戲拆穿,賊贓給事主當場拿住,只羞得滿臉通紅,白鬚一揮,鬥地竄出數丈,急奔下山,飛也似的逃走了。

  小龍女哈哈大笑,心想這怪老頭兒當真有趣得緊。她笑了數聲,空山隱隱,傳來幾響回聲,驀地裏只覺寂寞淒涼,難以自遣,忍不住流下兩行清淚。這一晚和金輪法王鬥智鬥力,有老頑童陪着胡鬧,倒也熱鬧了半天,此刻敵人走了,朋友也走了,全世界便似孤零零的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她一路跟隨尹志平和趙志敬,只覺這兩人可惡之極,雖將之碎屍萬段,也難解心頭之恨。她只消一出手,便能將兩人殺了,但總覺得殺了他們那又如何?在大榆樹下呆了半晌,自言自語:“我還是找他們去!”走下山來,跨上放在山下喫草的花驢。

  上得大路行了一程,忽見前面煙塵沖天,旌旗招展,蹄聲雷震,大隊軍馬向南開拔,顯是蒙古大軍又去攻打襄陽。小龍女心中躊躇:“這千軍萬馬之中卻如何去尋那兩個道士?”忽見三乘馬從山坡旁掠過,馬上乘者黃衫星冠,正是三個道人。小龍女心道:“怎地多了一個?”遙遙望去,最後一人正是尹志平,趙志敬和另一個年輕道士並騎在前。小龍女一提繮繩,縱驢跟了下去。

  尹志平和趙志敬聽得蹄聲,回頭一望,又見到小龍女,都不禁臉上變色。那年輕道人問道:“趙師兄,這女子是誰?”趙志敬道:“那是咱們教中的大敵,你別出聲。”那道人嚇了一跳,顫聲道:“是赤練仙子李莫愁?”趙志敬道:“不是,是她的師妹。”那年輕道人名叫祁志誠,也是丘處機的弟子。他只知李莫愁曾多次與師伯、師父、師叔們相鬥,全真諸子曾在她手下喫過不少虧,來者既是李莫愁的師妹,自然也非善類。

  趙志敬舉鞭狂抽馬臀,一陣急奔,尹祁二人也縱馬快跑,片刻間已將小龍女遠拋在後。但小龍女那花驢後勁極長,腳步並不加快,只是不疾不徐的小跑。三匹馬奔出四五里,氣喘吁吁,漸漸慢了下來,花驢又逐步趕上。趙志敬舉鞭擊馬,但坐騎沒了力氣,不論他如何抽打,只奔出數十丈,便又自急奔而小跑,自小跑而緩步。

  祁志誠道:“趙師兄,我和你回頭阻擋敵人,讓尹師兄脫身。”趙志敬鐵青着臉道:“話倒說得容易,你不要命了嗎?”祁志誠道:“尹師兄身負掌教重任,咱們好歹也得護他平安。”原來他此番是奉師父丘處機之命前來,召尹志平回重陽宮接任掌教之位。

  趙志敬哼了一聲,不加理睬,心想:“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憑你這點兒微末道行就想擋住她?”祁志誠見他臉色不善,不敢多說,勒住馬繮,待尹志平上前,低聲道:“尹師兄,你千金之軀,非同小可,還是你先走一步。”尹志平搖頭道:“由得他去!”

  祁志誠見他鎮靜如恆,好生佩服,暗道:“怪不得師父要他接任掌教,單是這份氣度,第三代弟子中就無人能及。”他卻不知尹志平此時心情特異,小龍女要殺便伸頸就戮,早已全無抗拒之念。趙志敬見二人不急,究也不便獨自逃竄,好在見小龍女一時也無動手之意,於是走一段路便回頭望一眼,心中大是惴惴不安。

  四人三前一後,默默無言的向北而行。這時蒙古大軍南衝之聲已漸漸隱沒,偶爾隨風飄來一些金鼓號角之聲,但風勢一轉,隨即消失。百姓躲避敵軍,大道附近別說十室九空,簡直是雞犬不留,絕無人跡。那日尹志平與趙志敬慌不擇路的逃到了偏僻之處,還可找到一家小小飯店,這時一路行來,連完好的空屋也尋不着一所。

  當晚尹志平等三人便在一所門窗全無的破屋中歇宿。趙志敬和祁志誠偷偷向外張望,只見小龍女在兩株大樹間懸了一根繩子,橫臥在繩上。祁志誠見她如此功夫,暗暗心驚,只有尹志平坦然高臥,理也不理。這一晚趙志敬忽起忽臥,哪敢閤眼而睡?只待樹上稍有聲息,便要破門逃去。

  次晨四人又行。趙志敬連晚未睡,加之受驚過甚,騎在馬上迷迷糊糊的打瞌睡。祁志誠和尹志平並騎而行,落後了七八丈,祁志誠忍不住說道:“尹師兄,你和趙師兄的武功,每年大較小較,我都見識過的,兩位可說各有所長,難分高下。但說到胸中器量,那是不可同日而語了。”尹志平苦笑了一下,問道:“師父和各位師伯叔這次閉關,你可知要有多少時日?”祁志誠道:“師父說快則三月,慢則一年,因此要急召尹師兄去接任掌教。”尹志平呆呆出神,自言自語:“他老人家功夫到了這等田地,不知還須修持甚麼?”祁志誠低聲道:“聽說五位真人要潛心鑽研,設法破解古墓派的武功。”尹志平“哦”了一聲,忍不住回頭向小龍女望了一眼。

  原來那日大勝關英雄大會,小龍女與楊過出手氣走金輪法王師徒,武功精絕,郝大通、孫不二和尹趙二道都親眼得見。何況楊過在郭靖書房之中,手不動、足不擡,便製得趙志敬狼狽不堪,後來小龍女只一招之間,便將趙志敬震得重傷。他二人使何手法,孫不二雖在近旁,竟然便看不明白,倒似全真派的武功在古墓派手下全然不堪一擊,思之實足心驚。後來又聽說小龍女和楊過雙劍合璧,將金輪法王殺得大敗虧輸,全真派上下更是大爲震動。全真諸子想起郝大通失手傷了孫婆婆的性命,李莫愁、小龍女、楊過等人總有一日會來終南山尋仇。對付李莫愁一人已是大爲棘手,何況再加上楊龍兩個厲害腳色?李莫愁和小龍女互有嫌隙之事,他們卻不知曉。

  全真七子之中,譚處端早死,此時馬鈺也已謝世,只剩下了五人。劉處玄任了半年掌教,交由丘處機接任。五子均已年高,精力就衰,想起第三、四代弟子之中並無傑出的人才,古墓派上山尋仇之時,倘若全真五子尚在人間,還可抵擋得一陣,但如小龍女等十年後再來,那時號稱天下武學正宗的全真派非一敗塗地不可。因此五人決定閉關靜修,要鑽研一門厲害武功出來和古墓派相抗,是以趕召尹志平回山接任掌教。

  尹志平等朝行晚宿,一路向西北而行。小龍女總是相隔裏許,不即不離的在後相隨。

  這日到了陝西境內,祁志誠向尹志平道:“尹師兄,咱們是回重陽宮去。難道這龍姑娘孤身一人,竟也敢涉險追來麼?”

  尹志平“嗯”了一聲,實在猜不透她的用意。這一路之上,日日夜夜,只是反來複去的尋思:“她要向五位真人揭發我的惡行麼?要仗劍大殺全真教,以出心中惡氣麼?或許,她只不過要回到古墓故居,正好和我同路?又難道……又難道……她憐我一片癡心,終究對我有了情意?”想到最後一節,總不由得面紅耳赤,暗自慚愧,這自是癡心妄想,比之長生遇仙,尤爲渺茫,反正此時生死榮辱全已置之度外,恐懼之心倒也淡了。

  又過數日,已到了終南山腳下。祁志誠取出一枝響箭,使手勁甩出,嗚的一聲響,沖天而起。

  過不多時,四名黃冠道人從山上急奔而下,向尹志平躬身行禮,說道:“清和真人,您回來啦,大家等候多時了。”尹志平道號“清和”,但除了他的親傳弟子之外,向來無人如此稱呼。這四名道人都是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和他一直師兄弟相稱,其中一人年紀比他還大得多。這四人突然改口,尹志平極感過意不去,忙下馬還禮,謙道:“四位師兄如此相稱,小弟何以克當。”那年紀最長的道人是馬鈺的弟子,說道:“五位師叔法旨,只待清和真人一到,即便接任掌教,至於交接大禮,要等丘師叔開關之後再行。”尹志平道:“師父和四位師伯叔已經閉關了麼?”那道人道:“已閉了二十多天。”

  說話之間,只聽山上樂聲響亮,十六名道士吹笙擊罄,排列在道旁迎接,另有十六名道士拿着木劍、鐵鉢等法器,見尹志平來到,一齊躬身行禮,前後護擁,向山上而去,竟把趙志敬冷落在後。趙志敬又是氣惱,又是羨妒,但內心卻又不禁暗暗得意:“待掌教之位落入我的手中,再瞧你們的嘴臉卻又如何?”

  傍晚時分,一行人已到了重陽宮外。宮中五百多名道人從大殿直排到山門外十餘丈處,只聽得銅鐘鏜鏜,皮鼓隆隆,數百名道士躬身肅候。見到這般隆重端嚴的情景,尹志平本來委靡頹唐,不由得精神爲之一振,在十六名大弟子左右擁衛下,先到三清殿叩拜元始天尊、太上道君、太上老君三清,再到後殿叩拜創教祖師王重陽的遺像,又到第三殿全真七子集議之所,向七張空椅叩拜,然後回到正殿三清殿。

  丘處機的第二弟子李志常取出掌教真人法旨宣讀,命尹志平接任掌教。尹志平下拜聽訓,感愧交集,瞥眼見趙志敬站在一旁,臉上似笑非笑的滿是譏嘲之色,心中驀地大震。

  尹志平聽訓已畢,站起身來,待要向羣道謙遜幾句,忽見外面一名道士進來,朗聲說道:“啓稟掌教真人,有客到。”尹志平一呆,想不到小龍女竟會這般大模大樣的正式拜會,實不知如何應付纔是,事到臨頭,要逃也逃不過,只得硬着頭皮道:“請罷!”

  那道士回身出去,引了兩個人進來。羣道一見,均大感詫異,尹志平更是奇怪。原來進來的兩個人一個是蒙古官員打扮,另一個卻是在忽必烈營中會見過的瀟湘子。

  那蒙古貴官朗聲說道:“大汗陛下聖旨到,敕封全真教掌教。”說着在大殿上居中一站,取出一卷黃緞,雙手展開,宣讀道:“敕封全真教掌教爲:特授神仙演道大宗師,玄門掌教,文粹開玄宏仁廣義大真人,掌管諸路道教所……”宣讀到這裏,見沒人跪下聽旨,大聲道:“全真教掌教接旨。”

  尹志平上前躬身行禮,說道:“敝教掌教丘真人坐關,現由小道接任掌教,蒙古大汗的敕封,非對小道而授,小道不敢拜領。”

  那蒙古貴官笑道:“大汗陛下玉音,丘真人爲我成吉思汗所敬,年事已高,不知是否尚在人世。這敕封原本不是定須授給丘真人的,誰是全真教掌教,便榮受敕封。”尹志平道:“小道無德無能,實是不敢拜領。”那貴官笑道:“不用客氣啦,快快領旨罷。”尹志平道:“榮寵忽降,倉卒不意。請大人後殿侍茶,小道和諸位師兄商議商議。”

  那貴官甚是不快,捲起了聖旨道:“也罷!卻不知要商量甚麼?”教中職司接待賓客的四名道人當即陪着貴官和瀟湘子到後殿用茶。

  尹志平邀了十六名大弟子到別院坐下,說道:“此事體大,小弟不敢擅自作主,要聆聽各位師兄的高見。”

  趙志敬搶先道:“蒙古大汗既有這等美意,自當領旨。可見本教日益興旺,連蒙古大汗也不敢小視咱們。”說着神情甚是得意,呵呵而笑。李志常搖頭道:“不然,不然!蒙古侵我國土,殘害百姓,咱們怎能受他敕封?”趙志敬道:“丘師伯當年領受成吉思汗詔書,萬里迢迢的前赴西域,尹掌教和李師兄均曾隨行,有此先例,何以受不得蒙古大汗的敕封?”李志常道:“那時蒙古和大金爲敵,既未侵我國土,且與大宋結盟,此一時彼一時,如何能相提並論?”趙志敬道:“終南山是蒙古該管,咱們的道觀也均在蒙古境內,若是拒受敕封,眼見全真教便是一場大禍。”李志常道:“趙師兄這話不對。”趙志敬提高聲音,道:“甚麼不對,要請李師兄指點。”李志常道:“指點是不敢。但請問趙師兄,咱們的創教祖師重陽真人是甚麼人?你我的師父全真七子又是甚麼人?”

  趙志敬愕然道:“祖師爺和師父輩宏道護法,乃是三清教中的高人。”李志常道:“他們都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愛國憂民,每個人出生入死,都曾和金兵血戰過來的。”趙志敬道:“是啊。重陽真人和全真七子名震江湖,武林中誰不欽仰?”

  李志常道:“想我教上代的真人,個個不畏強禦,立志要救民於水火之中,全真教便算真的大禍臨頭,咱們又怕甚麼了?要知頭可斷,志不可辱!”這幾句話大義凜然,尹志平和十多名大弟子都是聳然動容。

  趙志敬冷笑道:“便只李師兄就不怕死,旁人都是貪生畏死之徒了?祖師爺創業艱難,本教能有今日的規模,祖師爺和七位師長花了多少心血?這時交付下來,咱們處置不當,將轟轟烈烈的全真教毀於一旦,咱們有何面目見祖師爺於地下?五位師長開關出來之時,又怎生交代?”這番話言之成理,登時有幾名道人隨聲附和。趙志敬又道:“金人是我教的死仇,蒙古滅了金國,正好替我教出了口惡氣。當年祖師爺舉義不成,氣得在活死人墓中隱居不出,他老人家在天之靈知道金人敗軍覆國,正不知有多喜歡呢。”

  丘處機的另一名弟子王志坦道:“蒙古人滅金之後,若是與我大宋和好,約爲兄弟之邦,咱們自然待以上國之禮。但今日蒙古軍大舉南下,急攻襄陽,大宋江山危在旦夕,你我都是大宋之民,豈能受敵國的敕封?”轉頭向尹志平道:“掌教師兄,你若受了敕封,便是大大的漢奸,便是本教的千古罪人。我王志坦縱然頸血濺於地下,也不能與你干休。”說到此處,已然聲色俱厲。

  趙志敬倏地站起,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王師弟,你是想動武不成?對掌教真人竟敢如此無禮?”王志坦厲聲道:“咱們只是說理。若要動武,又豈怕你來?”

  眼見雙方各執一詞,互不爲下,氣勢洶洶的便要大揮老拳,拔劍相鬥。一名鬚髮花白的道人連連搖手,說道:“各位師弟,有話好好說,不用恁地氣急。”王志坦道:“依師兄說該當如何?”那道人說:“依我說啊,唔,唔……出家人慈悲爲懷,能多救得一個百姓,那便是助長一分上天的好生之德……唔,唔……咱們若是受了蒙古大汗的敕封,便能盡力勸阻蒙古君臣兵將濫施殺戮,當年丘師叔,不是便因此而救了不少百姓的性命麼?”有幾名道人附和道:“是啊!是啊!”

  一名短小精悍的道人搖頭道:“今日情勢非昔可比。小弟隨師父西遊,親眼見到蒙古兵將屠城掠地的慘酷。咱們若受敕封,降了蒙古,那便是助紂爲虐,縱然救得十條八條性命,但蒙古勢力一大,不知將有幾千幾萬百姓因此而死。”這矮小道人名叫宋德方,是當年隨丘處機西遊的十九弟子之一。

  趙志敬冷笑道:“你見過成吉思汗,那又怎地?我此番便見了蒙古四王子忽必烈,這位王爺禮賢下士,豁達大度,又哪裏殘暴了?”王志坦叫道:“好啊,原來你是奉了忽必烈之命,做奸細來着!”趙志敬大怒,喝道:“你說甚麼?”王志坦道:“誰幫蒙古人說話,便是漢奸。”趙志敬突然躍起,呼的一掌便往王志坦頭頂擊落。斜刺裏雙掌穿出,同時架開他這一擊,出掌的卻是丘處機的另外兩名弟子,其中一人便是祁志誠。趙志敬怒火更熾,大叫:“好哇!丘師伯門下弟子衆多,要仗勢欺人麼?”

  正鬧得不可開交,尹志平雙掌一拍,說道:“各位師兄且請安坐,聽小弟一言。”全真教的掌教向來威權極大,衆道人當即坐了下來,不敢再爭。

  趙志敬道:“是了,咱們聽掌教真人吩咐,他說受封便受封,不受便不受。大汗封的是他,又不是你我,吵些甚麼?”他想尹志平有把柄給自己拿在手裏,決不敢違拗自己之意。李志常、王志坦等素知尹志平秉性忠義,心想憑他一言而決,的確不必多事爭鬧,於是各人望着尹志平,聽他裁決。

  尹志平緩緩道:“小弟無德無能,忝當掌教的重任,想不到第一天便遇上這件大事。”說着擡起頭來,呆呆出神。十六名大弟子的目光一齊注視着他,道院中靜得沒半點聲息。

  過了良久,尹志平緩緩的道:“本教乃重陽祖師所創,至馬真人、劉真人、丘真人而發揚光大。小弟繼任掌教,怎敢稍違王馬劉丘四真人的教訓?諸位師兄,眼下蒙古大軍南攻襄陽,侵我疆土,殺我百姓。若是這四位前輩掌教在此,他們是受這敕封呢,還是不受?”

  羣道聽了此言,默想王重陽、馬鈺、劉處玄、丘處機平素行事:王重陽去世已久,第三代弟子均未見過;馬鈺謙和敦厚,處事旨在清靜無爲;劉處玄城府甚深,衆弟子不易猜測他的心意;但丘處機卻是性如烈火、忠義過人。衆人一想到他,不約而同的叫道:“丘掌教是定然不受!”趙志敬卻大聲道:“現下掌教是你,可不是丘師伯。”

  尹志平道:“小弟才識庸下,不敢違背師訓。又何況我罪孽深重,死有餘辜。”說到這裏,垂首不語。羣道不知他話中含意,除趙志敬外,都以爲不過是自謙之辭,只覺得“罪孽深重、死有餘辜”八字,未免太重,有點兒不倫不類。趙志敬“哼”的一聲,站起身來,說道:“如此說來,你是決定不受的了?”

  尹志平悽然道:“小弟微命實不足惜,但我教令譽,卻不能稍有損毀。”他聲調漸漸慷慨激昂,又道:“方今豪傑之士,正結義以抗外侮。全真派號稱武學正宗,若是降了蒙古,咱們有何面目再見天下英雄?”羣道轟然喝彩,李志常、宋德方、王志坦、祁志誠等大聲道:“掌教師兄言之有理。”

  趙志敬袍袖一拂,怒衝衝的走出道院,在門邊回過頭來,冷笑道:“掌教師兄,你說話倒是好聽得緊啊,嘿嘿!此事後果如何,你也料想得到。”說着大踏步便行。

  羣道紛紛議論,都贊尹志平決斷英明。四五個附和趙志敬的道人覺得不是味兒,訕訕的走了。

  尹志平黯然無語,回到自己丹房,知道趙志敬受此挫折,決不干休,定要當衆揭發自己的醜行。他宣稱不受敕封之時便已決意一死,數月來擔驚受怕,受盡折磨,這時想到死後一了百了,心中反而坦然,於是閂上丹房房門,冷然一笑,抽出長劍便往頸上刎去。

  突然書架後轉出一人,伸手一鉤一帶,尹志平毫沒防備,長劍竟給他夾手奪去,一驚之下回過頭來,見奪劍的正是趙志敬,只聽他冷冷的道:“你敗壞我教名譽,便想一死了事,甚麼都不理了?龍姑娘守在宮門之外,待會她進來理論,教咱們如何對答?”尹志平道:“好!那麼我出去在她面前自刎謝罪。”趙志敬道:“你便算自刎,此事還是不了。五位師長開關出來,定要追問。全真教令譽掃地,你便是千古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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