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部分
只聽黃蓉大聲說道:“這兩人明明是抱了襄兒前去絕情谷,想換解毒藥物,你口口聲聲還說楊過是好人?這孩子生下不到一個時辰,便落入了他們手中,這時還有命麼?”說到這裏,語聲嗚咽,啜泣起來。
郭靖說道:“過兒決不是這樣的人。再說,他累次救我救你,咱們便拿襄兒換他一命,那也是心甘情願。”黃蓉泣道:“你情願,我可不情願……”
這時室中突然發出一陣嬰兒啼哭,聲音甚是洪亮。楊過大奇:“難道那小女孩已從李莫愁手中搶回來了?怎麼她又說‘這時還有命麼’?”屏住呼吸,湊眼到窗縫中張望,只見黃蓉手中果然抱着一個嬰兒。那嬰兒剛好臉向窗口,楊過瞧得明白,但見他方面大耳,皮色粗黑,臉上生滿了細毛。那女嬰郭襄他曾在懷中抱過良久,記得是白嫩嬌小,眉目清秀,和這壯健肥碩的嬰兒大不相同。黃蓉背向窗口,低聲哄着嬰兒,說道:“好好一對雙胞胎,你快去給我找他姊姊回來。”楊過恍然大悟,才知黃蓉一胎生下了兩個孩兒,先誕生的是女嬰郭襄,其後又生一個男嬰。當生這男嬰之時,女嬰已給小龍女抱走。
郭靖在室中踱來踱去,說道:“蓉兒,你平素極識大體,何以一牽涉到兒女之事,便這般瞧不破?眼下軍務緊急,我怎能爲了一個小女兒而離開襄陽?”黃蓉道:“我說我自己去找,你又不放我去。難道便讓咱們的孩兒這樣白白送命麼?”郭靖道:“你身子還沒復原,怎能去得?”黃蓉怒道:“做爹的不要女兒,做孃的苦命,那有甚麼法子?”
楊過在桃花島上和他們相聚多年,見他們夫婦相敬相愛,從來沒吵過半句,這時卻見二人面紅耳赤,言語各不相下,顯然已爲此事爭執過多次。黃蓉又哭又說,郭靖繃緊了臉,在室中來回走個不停。
過了一會,郭靖說道:“這女孩兒就算找了回來,你待她仍如對待芙兒一般,嬌縱得她無法無天,這樣的女兒有不如無!”黃蓉大聲道:“芙兒有甚麼不好了?她心疼妹子,出手重些,也是情理之常。倘若是我啊,楊過若不把女兒還我,我連他的左臂也砍了下來。”
郭靖大聲喝道:“蓉兒,你說甚麼?”舉手往桌上重重一擊,砰的一聲,木屑紛飛,一張堅實的紅木桌子登時給他打塌了半邊。那嬰兒本來不住啼哭,給他這麼一喝一擊,竟然嚇得不敢再哭。
便在此時,楊過突見西首窗下有個人影一晃,接着矮了身子,悄悄退開。楊過心想:“原來除我之外,還有人在窗外偷聽,卻是誰了?”當下躡足在那人之後,只見那人身形婀娜,正是郭芙。楊過心頭火起:“好啊!我正要找你!”突然身後一暗,房中燈火熄滅,聽黃蓉氣忿忿的道:“你出去罷,別嚇驚了孩兒!”
楊過知道郭靖就要出來,在他眼前可不易躲得過,當即鑽到假山之後,快步繞到郭芙房外,一躍竄高,上了她房外那株大木筆花樹,躲在枝葉之間。
過不多時,果見郭芙回到房中。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已打過二更啦,姑娘請安睡罷!”郭芙哼了一聲,道:“我睡得着時自然會睡!你出去。”那女子應道:“是。”只見一名丫鬟開門出來,帶上房門,自行去了。
過了半晌,只聽得郭芙幽幽的一聲長嘆,楊過心道:“你還嘆甚麼氣?你斷我一臂,我便也斷你一臂,只不過好男不與女鬥,此刻我下來傷你,雖然易如反掌,卻不是大丈夫行徑。”略一沉吟,已有計較:“好,讓我大聲叫嚷,將郭伯伯叫來。我先將他打敗,再處置他女兒。男兒漢光明磊落,再也無人能笑話我一句。”但轉念又想:“郭伯伯武功卓絕,我真能勝得了他麼?只怕未必!那麼此仇就此不報了?”念及斷臂之恨,胸間熱血潮涌,將心一橫,正要從木筆花樹上跳下,忽聽得腳步聲響,一人大踏步過來。
只見他腳步沉凝,身形端穩,正是郭靖。他走到女兒房外,伸指在門上輕輕一彈,說道:“芙兒,你睡了麼?”郭芙站了起來,道:“爹,是你麼?”聲音微帶顫抖。楊過心中一驚:“莫非郭伯伯知我來此,特來保護女兒?好!我便先和你動手!打你不過,死在你手下便了。”
郭靖“嗯”了一聲。郭芙將門打開,擡頭向父親望了一眼,隨即低下了頭。
第二十七回
鬥智鬥力
郭靖走進房去帶上了門,坐在牀前椅上,半晌無言。兩人僵了半天,郭靖才問:“這些時候你到哪裏去啦?”郭芙道:“我……我傷了楊大哥,怕你責罰,因此……因此……”郭靖道:“因此出去躲避幾天?”郭芙咬着嘴脣,點了點頭。郭靖道:“你是等我怒氣過了,這纔回來?”
郭芙又點了點頭,突然撲在他的懷裏,道:“爹,你還生女兒的氣麼?”郭靖撫摸她的頭髮,低聲道:“我沒生氣。我從來就沒生氣,只是爲你傷心。”郭芙叫了聲:“爹!”伏在他懷裏,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郭靖仰頭望着屋頂,一聲不響,待她哭聲稍止,說道:“楊過的祖父鐵心公,和你祖父嘯天公是異姓骨肉,他的爹爹和你爹爹,也是結義兄弟,這你都是知道的。”郭芙“嗯”了一聲。郭靖又道:“楊過這孩子雖然行事任性些,卻是一副俠義心腸,幾次三番救過你爹孃的性命,也曾救過你。他年紀輕輕,但爲國爲民,已立下不小的功勞,你也是知道的。”郭芙聽父親的口氣漸漸嚴厲,更是不敢接口。
郭靖站起身來,又道:“還有一件事,你卻並不知道,今日也對你說了。過兒的父親楊康,當年行止不謹,我是他義兄,沒能好好勸他改過遷善,他終於慘死在嘉興王鐵槍廟中,雖然不是你母下手所害,他卻是因你母而死,我郭家負他楊家實多……”
楊過聽到“慘死在嘉興王鐵槍廟中”幾字,那是第一次聽到生父的死處,深藏心底的仇恨,猛地裏又翻了上來,只聽郭靖又道:“我本想將你許配於他,彌補我這件畢生之恨,豈知……豈知……唉!”
郭芙擡起頭來,道:“爹,他擄我妹子,又說了許多胡言亂語,誹謗女兒。爹,他楊家雖然和我家有這許多瓜葛,難道女兒便這樣任他欺侮,不能反抗?”
郭靖霍地站起,喝道:“明明是你斬斷了他的手臂,他卻怎欺侮你了?他真要欺侮你,你便有十條臂膀也都給他斬了。那柄劍呢?”郭芙不敢再說,從枕頭底下取出淑女劍來。郭靖接在手裏,輕輕一抖,劍刃發出一陣嗡嗡之聲,凜然說道:“芙兒,人生天地之間,行事須當無愧於心。爹爹平時雖然對你嚴厲,但愛你之心,和你母親並無二致。”說到最後幾句話,語聲轉爲柔和。郭芙低聲道:“女兒知道。”
郭靖道:“好,你伸出右臂來。你斬斷人家一臂,我也斬斷你一臂。你爹爹一生正直,決不敢徇私妄爲,庇護女兒。”郭芙明知這一次父親必有重責,但沒料想到竟要斬斷自己一條手臂,只嚇得臉如土色,大叫:“爹爹!”郭靖鐵青着臉,雙目凝視着她。
楊過料想不到郭靖竟會如此重義,瞧了這般情景,只嚇得一顆心突突亂跳,只想:“我要不要下去阻止?叫他饒了郭姑娘?”正自思念未定,郭靖長劍抖動,揮劍削下,劍到半空時微微一頓,跟着便即斬落。
突然呼的一聲,窗中躍入一人,身法快捷無倫,人未至,棒先到,一棒便將郭靖長劍去勢封住,正是黃蓉。
她一言不發,刷刷刷連進三棒,都是打狗棒法中的絕招。一來她棒法精奧,二來郭靖出其不意,竟被她逼得向後退了兩步。黃蓉叫道:“芙兒還不快逃!”
郭芙的心思遠沒母親靈敏,遭此大事,竟是嚇得呆了,站着不動。黃蓉左手抱着嬰孩,右手回棒一挑一帶,捲起女兒身軀,從窗口直摔了出去,叫道:“快回桃花島去,請柯公公來向爹爹求情。”跟着轉過竹棒,連用打狗棒法中的“纏”“封”兩訣,阻住郭靖去路,叫道:“快走,快走!小紅馬在府門口。”
原來黃蓉素知丈夫爲人正直,近於古板,又極重義氣,這一次女兒闖下大禍,在外躲了多日回家,丈夫怒氣不息,定要重罰,早已命人牽了小紅馬待在府門之外,馬鞍上衣服銀兩,一應俱備,若是勸解得下,讓丈夫將女兒責打一頓便此了事,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則只好遣她遠走高飛,待日子久了,再謀父女團聚。臥室中夫妻倆一場爭吵,見他臉色不善,走向女兒臥房,心知凶多吉少,當即跟來,救了女兒的一條臂膀。憑她武功,原不足以阻住丈夫,但郭靖向來對她敬畏三分,又見她懷中抱着嬰兒,總不成便施殺手奪路外闖,只這麼略一耽擱,郭芙已奔出花園,到了府門之外。
楊過坐在木筆花樹上,一切看在眼裏,當郭芙從窗中擲出之時,若是伸劍下擊,她焉能逃脫?但想她一家吵得天翻地覆,都是爲我一人而起,這時乘人之危,實是下不了手。
只見黃蓉連進數招,又將郭靖逼得倒退兩步,這時他已靠在牀沿之上,無可再退。黃蓉突然叫道:“接着!”將嬰兒向丈夫拋去。郭靖一怔,伸左手接住了孩子。黃蓉垂下竹棒,走到丈夫身前,柔聲道:“靖哥哥,你便饒了芙兒罷!”郭靖搖頭道:“蓉兒,我何嘗不深愛芙兒?但她做下這等事來,若不重處,於心何安?咱們又怎對得起過兒?唉,過兒斷了一臂,無人照料,不知他這時生死如何?我……我真恨不得斬斷了自己這條臂膀……”
楊過聽他言辭真摯,不禁心中一酸,眼眶兒紅了。
黃蓉道:“連日四下裏找尋,都沒見到他的蹤跡,若是有甚不測,必能發見端倪。過兒武功已不在你我之下,雖受重傷,必無大礙。”郭靖道:“但願如此。我去追芙兒回來,這事可不能如此了結。”黃蓉笑道:“她早騎小紅馬出城去了,哪裏還追得着?”郭靖道:“這時三鼓未過,若無呂大人和我的令牌,黑夜中誰敢開城?”
黃蓉嘆了口氣,道:“好罷,由得你便了!”伸手去接抱兒子郭破虜。郭靖將嬰兒遞了過去,臉有歉意,說道:“蓉兒,是我對你不住。但芙兒受罰之後,雖然殘廢,只要她痛改前非,於她也未始沒有好處……”
黃蓉點頭道:“那也說得是!”雙手剛碰到兒子的襁褓,突然一沉,插到了郭靖脅下,使出家傳“蘭花拂穴手”絕技,在他左臂下“淵液穴”、右臂下“京門穴”同時一拂。這兩處穴道都在手臂之下,以郭靖此時武功,黃蓉若非使詐,焉能拂他得着?但當她將兒子交與丈夫之時,已然安排了這後着。郭靖遇到妻子,當真是縛手縛腳,登時全身痠麻,倒在牀上,動彈不得。
黃蓉抱起孩兒,替郭靖除去鞋襪外衣,將他好好放在牀上,取枕頭墊在後腦,讓他睡得舒舒服服,然後從他腰間取出令牌。郭靖眼睜睜的瞧着,卻是無法抗拒。
黃蓉又將兒子放在丈夫身畔,讓他爺兒倆並頭而臥,然後將棉被蓋在二人身上,說道:“靖哥哥,今日便暫且得罪一次,待我送芙兒出城,回來親自做幾個小菜,敬你三杯,向你賠罪。”說着福了一福,站起身來,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吻。
郭靖聽在耳裏,只覺妻子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卻是頑皮嬌憨不減當年,眼睜睜的瞧着她抿嘴一笑,飄然出門,心想這兩處穴道被拂中後,她若不回來解救,自己以內力衝穴,最快也得半個時辰方能解開,女兒是無論如何追不上了,這件事當真是哭笑不得。
黃蓉愛惜女兒,心想她孤身一人回桃花島去,以她這樣一個美貌少女,途中難免不遇兇險,於是回到臥室,取了桃花島至寶軟蝟甲用包袱包了,挾在腋下,快步出府,展開輕功,頃刻之間趕到了南門。
只見郭芙騎在小紅馬上,正與城門守將大聲吵鬧。那守將說話極是謙敬,郭姑娘前,郭姑娘後的叫不絕口,但總說若無令牌,黑夜開城,那便有殺頭之罪。
黃蓉心想這草包女兒一生在父母庇廕之下,從未經歷過艱險,遇上了難題,不設法出奇制勝,一味發怒呼喝,卻濟得甚事?於是手持令牌,走上前去,說道:“這是呂大人的令牌,你驗過了罷。”
當時主持襄陽城防的是安撫使呂文德,雖然一切全仗郭靖指點,但郭靖是布衣客卿,諸般號令部署自憑呂文德的名銜發佈。那守將見郭夫人親來,又見令牌無誤,忙陪笑開城,牽過自己坐騎,說道:“郭夫人倘若用得着,請乘了小將這匹馬去。”黃蓉道:“好,我便借用一下。”郭芙見母親到來,歡喜無限,母女倆並騎出城南行。
黃蓉捨不得就此和女兒分手,竟是越送越遠。襄陽以北數百里幾無人煙,襄陽以南卻賴此重鎮屏隱,未遭蒙古大軍蹂躪,雖然動亂不安,但民居一如其舊。母女倆行出二十餘里,天色大明,已到了一個小市鎮上,眼見趕早市的店鋪已經開門。黃蓉道:“芙兒,咱們同去喫點兒飲食,我便要回城去啦。”
郭芙含淚答應,心下好生後悔,實不該因一時之忿,斬斷了楊過手臂,以致今日骨肉分離,獨自冷清清的回桃花島去,和一個瞎了眼睛的柯公公爲伴,這日子只要想一想也就難捱了。但父親舉劍砍落的神情,此時念及兀自心有餘悸,說甚麼也不敢回襄陽城去。
兩人走進一家飯鋪,叫了些熟牛肉、麪餅,母女倆分手在即,誰也無心食用。黃蓉將軟蝟甲交給女兒,叫她晚間到了客店,便穿在身上,又反覆叮嚀,在道上須得留心這些、提防那些,但一時之間又怎說得了多少?眼見女兒口中只是答應,眼眶紅紅的楚楚可憐,平時愛嬌活潑的模樣一時盡失,心中更是不忍,一瞥眼見市鎮西頭一家糖食店前擺着一擔蘋果,鮮紅肥大,心道:“去買幾個來讓芙兒在道上喫,這便該分手啦。”說道:“芙兒,你多喫幾塊麪餅。便喫不下,也得勉強喫些,這兵荒馬亂之際,前面也不知到哪裏纔有東西喫。我過去買點物事。”說着站起身來,走過十多家店面,到了那賣蘋果的擔子前。
她撿了十來個大紅蘋果放入懷中,順手取了一錢銀子,正要遞給果販,忽聽得身後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給秤二十斤白米,一斤鹽,都放在這麻袋裏。”
黃蓉聽那女子話聲清脆明亮,側頭斜望,見是個黃衣道姑站在一家糧食店前買物。這道姑左手抱着個嬰兒,右手伸到懷中去取銀兩。嬰兒身上的襁褓是湖綠色的緞子,繡着一隻殷紅的小馬,正是黃蓉親手所制。
她一見到這襁褓,登時心頭大震,雙手發顫,右手拿着的那塊銀子落入了籮筐。這嬰兒若不是她親生女兒郭襄,卻又是誰?只見那道姑側過半邊臉來,容貌甚美,眉間眼角卻隱隱含有煞氣,腰間垂掛一根拂塵,自然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赤練仙子李莫愁了。黃蓉從未和這女魔頭會過面,但這般裝束相貌,除她之外更無別人。
黃蓉生下郭襄後,慌亂之際,模模糊糊的瞧過幾眼,這時忍不住細看女兒,只見她眉目嬌美,神姿秀麗,雖是個極幼的嬰兒,但已是個美人胎子無疑,又見她小臉兒紅紅的,長得甚是壯健。她兄弟郭破虜雖喫母乳,還不及她這般肥白可愛。黃蓉又驚又喜,忍不住要流下淚來。
李莫愁付了銀錢,取過麻袋,一手提了,便即出鎮。
黃蓉見事機緊迫,不及去招呼郭芙,心想:“襄兒既入她手,此人陰毒絕倫,若是強行搶奪,她必傷孩兒性命。”眼見她走出市梢,沿大路向西而行,於是不即不離的跟隨在後,又想:“她是過兒的師伯,雖聽說他們相互不睦,但芙兒傷了過兒手臂,他們古墓派和我郭家已結上了深仇。倘若過兒和龍姑娘都在前面相候,我以一敵三,萬難取勝,只有及早出手,方是上策。”眼見李莫愁折而向南,走進一座樹林,當下展開輕功,快步從樹旁繞了過去,趕在李莫愁的前頭,突然竄出,迎面攔住。
李莫愁忽見身前出現一個美貌少婦,當即立定。黃蓉笑道:“這位想必是赤練仙子李道長了,幸會幸會!”
李莫愁見她竄出時身法輕盈,實非平常之輩,又見她赤手空拳,腰帶間插着一根淡黃色竹杖,一轉念間,登時滿臉堆歡,放下麻袋,襝衽施禮,說道:“小妹久慕郭夫人大名,今日得見芳顏,實慰平生。”
當今武林之中,女流高手以黃蓉和李莫愁兩人聲名最響。清淨散人孫不二成名雖早,武功遠不及兩人。小龍女則年紀幼小,霍都王子終南山古墓敗歸,小龍女始爲人知,大勝關一戰,更是名揚天下,但畢竟爲時未久。黃李二人一個是東邪黃藥師嬌女、大俠郭靖之妻、身任丐幫幫主二十餘年;另一個以拂塵、銀針、五毒神掌三絕技名滿天下,江湖上聞而喪膽。此時兩人初次見面,細看對方,均各自驚奇:“原來她竟是如此的一個美貌女子!”心下都嚴加提防,都想對方既享大名,必有真實本領。
黃蓉笑道:“道長之名,小妹一向是久仰的了。道長說話如何這般客氣?”李莫愁道:“郭夫人是天下第一大幫丐幫前任幫主,武林中羣倫之首,小妹真是相見恨晚。”兩人說了好些客套話。
黃蓉笑道:“道長懷抱的這個嬰兒,可愛得很啊,卻不知是誰家的孩兒?”李莫愁道:“說來慚愧,郭夫人可莫見笑。”黃蓉道:“不敢。”心想眼下說到正題了,一說翻便得動手,心中籌思方案,如何在動手之前先將女兒搶過,卻聽李莫愁道:“也是我古墓派師門不幸,小妹無德,不能教誨師妹,這孩兒是我龍師妹的私生女兒。”
黃蓉大奇:“龍姑娘沒有懷孕,怎會有私生女兒?這明明是我女兒,她當面謊言欺詐,是何用意?”她可不知李莫愁實非有心欺騙,只道這孩子真是楊過和小龍女所生。李莫愁心恨師父偏心,將古墓派的祕笈“玉女心經”單傳於小師妹,這時黃蓉問及,便乘機敗壞師妹的名聲。黃蓉道:“龍姑娘看來貞淑端莊,原來有這等事,那倒令人猜想不到了。卻不知這孩兒的父親是誰?”
李莫愁道:“這孩兒的父親麼?說起來更是氣人,卻是我師妹的徒兒楊過。”
黃蓉雖然善於作僞,這時卻也忍不住滿臉紅暈,心下大怒,暗道:“你把我女兒說成是龍姑娘私生,那也罷了,但說她父親乃是楊過,豈非當面辱我?”但這怒色只在臉上一閃而過,隨即平靜如常,說道:“胡鬧,胡鬧,太不成話了。可是這女孩兒卻真討人歡喜,李道長,給我抱抱。”說着從懷中取出一個蘋果,舉在孩子面前,口中啜啜作聲,逗那孩子,說道:“乖孩子,你的臉蛋兒可不像這蘋果麼?”
李莫愁自奪得郭襄後一直隱居深山,弄兒爲樂,每日擠了豹乳喂飼嬰兒。她一生作惡多端,卻也不是天性歹毒,只是情場失意後憤世嫉俗,由惱恨傷痛而乖僻,更自乖僻爲狠戾殘暴。郭襄嬌美可愛,竟打動了她天生的母性,有時中夜自思,即使小龍女用“玉女心經”來換,也未必肯把郭襄交還。這時見黃蓉要抱孩子,便如做母親的聽到旁人稱讚自己孩兒一般,頗以爲喜,笑吟吟的遞了過去。
黃蓉雙手剛要碰到郭襄的襁褓,臉上忍不住流露出愛憐備至的神色,這慈母之情,說甚麼也是難以掩飾。她對這幼女日夜思想,只恐她已死於非命,這時得能親手抱在懷中,如何不大喜若狂?
李莫愁鬥見她神色有異,心中一動:“她如只是喜愛小兒,隨手抱她一抱,何必如此心神震盪?此中定然有詐。”猛地裏雙臂回收,右足點動,已向後躍出兩丈開外。她雙足落地,正要喝問,只見黃蓉已如影隨形般竄來。李莫愁將負在肩頭的麻袋一抖,袋中二十斤白米和一斤鹽齊向黃蓉劈面打去。
黃蓉縱身躍起,白米和鹽粒盡數從腳底飛過。李莫愁乘機又已縱後丈許,抽了拂塵在手,笑吟吟的道:“郭夫人,你要助楊過搶這孩兒麼?”黃蓉在這一竄一躍之間,已想到對方既已起疑,勢難智取,只有用力強奪,當下也是笑嘻嘻的道:“我不過見孩兒可愛,想要抱抱。你如此見外,未免太瞧人不起了。”
李莫愁道:“郭大俠夫婦威名震於江湖,小妹一直欽佩得緊,今日得見施展身手,果然名下無虛。小妹此刻有事,便此拜別。”她生怕郭靖便在左近,膽先怯了,交代了這幾句話,轉身便走。
黃蓉一躍上前,身在半空,已抽了竹棒在手。丐幫世傳的打狗棒她已傳給了魯有腳,現下隨身所攜的這條竹棒雖不如打狗棒堅韌,長短輕重卻是一般無異,只是色作淡黃,以示與打狗棒有別。她不待身子落地,竹棒已使“纏”字訣掠到了李莫愁背後。
李莫愁心想我和你無怨無仇,今日初次見面,我說話客客氣氣,有甚得罪你處,何以毫沒來由的便出兵刃打人?拂塵後揮,擋開竹棒,還了一招。
黃蓉的棒法快速無倫,六七招一過,李莫愁已感招架爲難。她本身武功比之黃蓉原已稍遜,何況手抱孩兒,更是轉動不靈。黃蓉挪動身形,繞着她東轉西擋,竹棒抖動,頃刻間李莫愁已處下風。
又拆數招,李莫愁見她竹棒始終離開孩兒遠遠的,知她有所避忌,心想:“每次與人相鬥,倒是抱着孩兒的佔了便宜。”笑道:“郭夫人,你要考較小妹功夫,山高水長,盡有相見之日,何必定要今日過招?任誰一個失手,豈不傷了這可愛的孩兒?”
黃蓉心想:“她是當真不知這是我的女兒,還是裝假?可須得先試她出來。”說道:“爲了這孩兒,我已讓了你十多招,你再不放下孩兒,我可不顧她死活了!”說着舉棒向她右腿點去。李莫愁揮拂塵一擋,黃蓉竹棒不待與拂塵相交,已然挑起,驀地戳向她左胸。這一戳又快又妙,棒端所指,正是郭襄小小的身體。
這一棒若是戳中了,便李莫愁也須受傷,郭襄受了更非立時喪命不可。黃蓉在這棒上控縱自如,棒端疾送,已點到了郭襄的襁褓,這一下看似險到了極處,但打狗棒法在她手下使將出來,自是輕重遠近,不失分毫。李莫愁哪知就裏,眼見危急,忙向右閃避,自身不免就此露了破綻,啪的一下,左脛骨已被竹棒掃中,險些絆倒,向旁連跨兩步,這才站定。她揮拂塵護住身前,轉過頭來,怒道:“郭夫人你枉有俠名,卻對這小小嬰兒也施辣手,豈不可卑?”
黃蓉見她這番惱怒並非佯裝,心下大喜,暗想:“你出力保護我的女兒,我偏要棒打親女,嚇你一跳。”微微一笑,說道:“道長既說這孩兒來歷不明,留在世上作甚?”說着縱身而前,舉棒疾攻,數招一過,郭襄又遇危險。她身在李莫愁懷中,顛簸起伏,甚不舒服,突然放聲大哭起來。黃蓉暗叫:“乖女莫驚!我要救你,只得如此。”她雖心中憐惜,出手卻越來越是凌厲,若非李莫愁奮力抗禦,看來招招都能制郭襄的死命。李莫愁心神不定,急退數步,舉拂塵護在郭襄身前,叫道:“郭夫人,你到底要怎地?”
黃蓉笑道:“當今女流英傑,武林中只稱李道長和小妹二人。此刻有緣相逢,何不一分高下?”她這幾棒毒打郭襄,已將李莫愁激得怒氣勃發,心想:“你丈夫若來,我還忌他三分,憑你也不過是個女子,難道我便真怕了你?”當下哼了一聲,道:“郭夫人有意賜教,正是求之不得。”黃蓉道:“你懷抱嬰兒,我勝之不武,還是將她擲下,咱倆憑真功夫過招玩玩。”
李莫愁心想抱着嬰兒決計非她敵手,施發毒針時也是諸多顧忌,心道:“江湖上多稱郭靖夫婦仁義過人,但瞧她對一個嬰兒也如此殘忍,可見傳聞言過其實。”遊目四顧,見東首幾株大樹之間生着一片長草,頗爲柔軟,於是將郭襄抱去放在草上,輕輕拍了幾下,又哄了幾句,這才轉身說道:“請發招罷。”
黃蓉與她拆了這十餘招,知她武功比之自己也差不了多少,若此時將女兒搶在手中,她再上來纏鬥,自己稍有疏虞,只怕便傷了女兒,只有先將她打死打傷,再抱回女兒,方無後患,這女子作惡多端,百死不足以蔽其辜,想到此處,心中已動了殺機。
李莫愁平素下手狠辣,無所不用其極,以己之心度人,見黃蓉眼角不斷的向嬰兒一望一瞥,心想:“她若打我不過,便會向孩兒突下毒手,分我心神。”是以站在郭襄身前,不容對方走近。
在這頃刻之間,黃蓉心中已想了七八條計策,每一計均有機可制李莫愁死命,但也均不免危及郭襄,尋思:“瞧這女魔頭的神情,對我襄兒居然甚爲愛惜,襄兒在她手中,縱然一時搶不回來,也無大礙,卻不可冒險輕進,反使襄兒遭難。”心念一轉,說道:“李道長,咱倆的武功相差不遠,非片刻之間可分勝負,相鬥之際若有虎狼之類出來吃了孩兒,豈不令人分心?不如先結果了這小鬼,咱們痛痛快快的打一架。”說着彎腰拾起一塊小石子,放在中指上一彈,呼的一聲,石子挾着破空之聲急向郭襄飛去。
這一彈是她家傳絕技“彈指神通”功夫,李莫愁曾見黃藥師露過,知道勁力非同小可,忙舉拂塵格開,喝道:“這小孩兒礙着你甚麼事了?何以幾次三番要害她性命?”
黃蓉暗暗好笑,其實這顆石子彈出去時力道雖急,她手指上卻早已使了回力,李莫愁便算不救,石子一碰到郭襄的身子立時便會斜飛,決不會損傷到她絲毫,當即笑道:“你對這孩兒如此牽肚掛腸,旁人不知,還道……還道是你的……哈哈……”李莫愁怒道:“難道是我的孩……”說到這“孩”字,突然住口,臉上一紅,道:“是我甚麼?”黃蓉笑道:“你是道姑,自然不能有孩兒,旁人定要說這孩兒是你的妹子了。”李莫愁哼了一聲,也不以爲意,卻不知黃蓉連口頭上也不肯喫半點虧,說郭襄是她妹子,便是說郭靖和自己是她父母,討她一個小小便宜,誰叫她適才說楊過是郭襄之父呢?
李莫愁道:“郭夫人這便請上罷!”黃蓉道:“你掛念着孩兒,動手時不能全神貫注,我縱然勝你,也無意味。這樣罷,我割些棘藤將她圍着,野獸便不能近前,咱倆再痛痛快快的打一架。”說着從腰間取出一柄金柄小佩刀,走到樹叢中割了許多生滿棘刺的長藤。
李莫愁嚴密監防,只怕黃蓉突然出手傷害孩子,只見她拉着棘藤,纏在孩子身周的幾株大樹之上,這麼野獸固然傷害不了孩子,而郭襄幼小,還不會翻身,也不會滾到棘刺上去。她心想:“江湖上稱道郭夫人多智,果然名不虛傳。”見黃蓉將棘藤纏了一道又是一道,在幾株大樹間東拉來,西扯去,密密層層的越纏越多,又見她臉帶詭笑,似乎不懷好意,心中不禁有些發毛,說道:“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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