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部分
郭襄卻不理會,續道:“你不肯相信,那也由得你。這個人爲人又好,旁人有甚麼急難,不管他識與不識,總是盡力替人排解。”她說到後來,一張俏臉微微擡起,悠然神往。
郭芙怒道:“你淨在自己小腦袋瓜兒裏瞎想。魯有腳死了之後,丐幫沒了幫主。媽剛纔說,乘着英雄大宴,羣豪聚會,便在會中推舉,大夥兒比武決勝,舉一位武功最強之人出任幫主,以免幫中污衣派、淨衣派兩派又起紛爭。你所說之人既然這麼厲害,叫他來跟你姊夫比一比啊,瞧是誰奪得幫主之位。”
郭襄“嘻”的一笑,道:“他不見得希罕做丐幫幫主。”郭芙怒道:“你怎敢瞧不起幫主的職位?從前洪老公公做過,媽也做過,難道你連洪老公公和媽也敢瞧不起麼?”郭襄道:“我幾時說過瞧不起了?你知道我和魯老伯是最要好的。”
郭芙道:“好罷!你就叫你那個大英雄來跟你姊夫比一比啊。眼下當世好漢都聚會在襄陽,誰是英雄,誰是狗熊,只要一出手就分得明明白白。”郭襄道:“大姊,你說話就最愛纏夾不清,我幾時說過姊夫是狗熊來着?如果他是狗熊,你不也成了畜生?你我一母所生,我也沒甚麼光彩。”
郭芙聽得笑又不是,氣又不是,站起身來,道:“我沒功夫跟你胡鬧。你再不回去,別連我也一起捱罵。”郭襄伶牙俐齒,最愛和大姊姊鬥口,說道:“啊喲,你是嫁出去的姑奶奶,爹爹媽媽素來最疼你的。你又是下一任的幫主夫人,誰有天大的膽子,敢來罵你?”郭芙聽妹子稱自己爲“下一任的幫主夫人”,心中一樂,說道:“這許多英雄好漢,瞧出去眼也花了,你姊夫也未準成,可別把話先說得滿了,教人家聽見了笑話。”
郭襄出神半晌,只見一輪銀盤斜懸天邊,將滿未滿,僅差一抹,嘆道:“看來魯老伯的鬼魂是不會來了。大姊,何必就這麼快便推新幫主,讓大夥兒心中多想念一下魯老伯不好麼?”郭芙道:“你這又是孩子話啦?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羣龍無首,那怎麼成?”郭襄道:“媽說哪一天推選幫主?”郭芙道:“十五是英雄大宴的正日,最要緊的自是商議如何聯絡四海豪傑,共抗蒙古。這番商議少則五六天,多則八九天,待得推舉丐幫幫主,總得到廿三、廿四罷。”郭襄“啊”的一聲。
郭芙問道:“怎麼?”郭襄道:“沒甚麼,廿四恰好是我的生日。你們推舉幫主,這麼一亂,媽媽再也沒心思給我做生日了。”郭芙哈哈大笑,道:“你這小娃兒做生日,又打甚麼緊了?怎麼能拿來和推舉幫主這等大事相比?說出來也不怕笑掉了人家牙齒。你啊,這世上恐怕也只有你一個兒,才記得這件雞毛蒜皮的小事。”
郭襄漲紅了小臉,道:“爹爹便不記得,媽媽一定記得的。你說是小事,我卻說不是小事。我滿十六歲了,你知不知道?”郭芙更加好笑,譏諷道:“到那一天啊,襄陽城中幾千位英雄好漢,都來給我們郭二小姐祝壽,每個人都送你一份厚禮。因爲咱們的郭二小姐滿十六歲啦,不再是小娃兒,是大姑娘啦!哈哈,哈哈!”
郭襄偏過了頭,道:“旁人自然不理會,可是至少有一位大英雄記得我的生日,他答應過,要來跟我見面的。”她說這幾句話時,心中頗爲自傲。
郭芙道:“是甚麼大英雄?啊,是那位比你姊夫還要了得的少年英雄。我跟你說,第一,世上就沒這麼一號子人物,壓根兒是你小腦袋在胡思亂想。第二,就算真的有,他有多少大事要幹,怎能趕來跟你這小娃兒祝壽?除非他是爲赴英雄大宴,這纔到襄陽城來。”郭襄給姊姊激得幾乎要哭了出來,頓足叫道:“他答應過記得的,他答應過記得的。他不來赴英雄宴,他也不來爭幫主。”郭芙道:“他不是英雄,爹爹自不會送英雄帖給他。他便是要來赴英雄宴,也還大大的不夠格呢。”
郭襄摸出手帕來抹了抹眼淚,道:“既是這樣,你們的英雄大宴我也不到,你們推舉幫主也好,新幫主榮任也好,恁他多熱鬧的事,我一眼也不瞧。”
郭芙冷笑道:“啊唷,郭二小姐不到,英雄大宴還成甚麼局面啊?做丐幫的新幫主還有甚麼風光啊?那怎少得了你呢?”
郭襄伸手塞住雙耳,便向廟門奔出。
突見黑影一閃,廟門口靜靜站着一個人,阻住了出路,郭襄一驚,急忙後躍,纔不致和他撞了個滿懷。月光下只見這人身材極高,面目黝黑,上身卻是奇短,凝神看時,原來這人兩足折斷,脅下撐着一對六尺來長的柺杖,一雙褲腳管縫得甚長,晃晃蕩蕩的拖在地下,侏儒踩高蹻,成了巨人。郭芙驚道:“你是尼摩星?”
那人正是尼摩星。此次蒙古皇帝御駕親征,所有蒙古西域的勇士武人盡皆扈駕南下,人人都盼在這役中一顯身手,以博功名榮寵。尼摩星雙腿雖斷,手上武功未失,經過十餘年來苦練,一雙鐵杖上的造詣只有更勝斷腿之前。蒙古大軍攻略而來,距襄陽尚有數百里之遙,但尼摩星等一干武士諜探,卻已先抵襄陽城外四周。這一晚他原擬在羊太傅廟中歇宿,卻在廟外聽得了郭芙姊妹的對答,不由得大喜若狂,心想郭靖雖非襄陽城守主帥,但襄陽的得失實繫於此人,若將他兩個愛女俘獲了去,縱不能逼他降服,卻也可擾亂他的心神,實是大大的一件奇功。他聽郭芙認出了自己,說道:“郭大姑娘眼力好的,多年不見,你長得更加好看的。大家免傷和氣,這就乖乖隨我去的!”
郭芙又驚又怒,心知此人武功厲害,自己姊妹齊上,也決不是他的敵手,忍不住向郭襄怒視一眼,心道:“都是你闖出來的亂子,眼前的禍事可不知如何收拾?”
郭襄卻問尼摩星道:“你的兩條腿怎地如此奇怪?從前沒斷之時,也是這般長麼?”
尼摩星“哼”了一聲,不去理她,對郭芙道:“你姊妹倆在前邊走的,可不用打逃跑的主意的!”言語之中,便已將她姊妹視作了俘虜。郭襄笑道:“你這人說話倒是奇怪,半夜三更的,你叫我姊妹到哪裏去啊?”尼摩星怒道:“小娃兒不許多言的,快跟我走的。”他也怕襄陽城中有能人出來接應,不免功敗垂成。
郭芙低聲道:“二妹,這黑矮子是蒙古的武士,功夫十分了得,我攻他左側,你攻他右側。”說着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向尼摩星腰間刺去。
郭襄出城時沒攜兵刃,同時心想這人沒了兩腿,全憑雙柺撐住,姊姊用劍刺他,教他如何抵敵?反而叫道:“姊姊,這人可憐,別傷着了他!”
她叫聲未歇,尼摩星左杖支地,右杖橫掃,當的一下,擊在郭芙劍上,黑暗中火花飛濺,郭芙長劍險些脫手飛出,只感手臂痠麻,胸口隱隱作疼,當下左手捏個劍訣,劍隨身走,展開“越女劍法”,擊刺攻拒,和尼摩星斗了起來。這“越女劍法”乃當年江南七怪中的韓小瑩傳與郭靖,其後韓小瑩不幸慘死,郭靖感念師恩,珍而重之的傳了給兩個女兒。這劍法源遠流長,變化精微,原是劍學中的一個大宗,若由郭靖使將出來,自是雷霆生威,勢不可當,但郭芙限於功力,劍法雖精,在尼摩星的雙鐵杖下不由得相形見絀。
郭襄見尼摩星雙杖交互使用,左杖出擊則右杖支地,右杖出擊則左杖支地,趨退敏捷,與身有雙腿無異,加之鐵杖甚長,他居高臨下,揮杖俯擊,更增威勢,姊姊顯然不敵,這時才駭急起來。郭芙只覺敵人杖上壓力越來越重,一股沉滯的粘力拖着她手中長劍,劍尖刺出去時歪歪斜斜。郭襄護姊心切,雙掌一錯,赤手空拳的便向尼摩星撲了過去。
只聽得尼摩星喝一聲:“着!”左杖在地下一點,身子躍在半空,雙杖齊出,迅捷無比,右杖點中了郭襄左肩,左杖點中了郭芙胸口。郭襄身子搖晃,連退數步。郭芙所中那一杖竟自不輕,支持不住,騰的一聲,坐倒在地。
尼摩星起落飄忽,猶似鬼魅,既快且陰,鐵杖微點,便已欺近郭芙身前,冷笑道:“我叫你乖乖的跟我走……”郭芙一躍而起,叫道:“二妹快向廟後退走!”尼摩星大喫一驚,鐵杖明明點中了郭芙的“神藏穴”,怎地她竟能仍然行動自若?他哪知郭芙身上穿着軟蝟甲,還道她郭家家傳的閉穴絕技,居然能不怕打穴,其實郭芙雖然穴道未閉,但鐵杖撞擊之下,亦已疼痛徹骨,再也不能靈動運劍。郭襄展開“落英掌法”,護住姊姊身後,叫道:“姊姊,你先走!”
尼摩星左手鐵杖擊出,在郭襄身前直砸下去,離她鼻尖不逾三寸,疾風只颳得她嫩臉生疼,喝道:“誰也不許動的!”郭襄怒道:“我先前還說你可憐,原來你這麼橫蠻可惡!”尼摩星哈哈大笑,說道:“小娃兒不喫點苦頭,不知爺爺的厲害的。”鐵杖點地,篤篤篤而響,面露獰笑,一步步走近。郭襄一生之中從未受過這等驚嚇,眼見他一張黑臉猙獰醜陋,雙目圓睜,露出白森森的獠牙,便似要撲上來咬人一般,禁不住失聲尖叫。
忽然間身後一人柔聲說道:“別怕!用暗器打他。”當此危急之際,郭襄也不及辨別說話的是誰,在身邊一摸,急道:“我沒暗器。”眼見尼摩星又逼近了一步,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雙掌使招“散花勢”,護在身前。她手掌剛向前伸出,身後突有一股微風吹到,只感手臂輕輕一振,腕上的一對金絲芙蓉鐲忽地離手飛出,叮叮兩響,撞在尼摩星的鐵杖之上。
這兩下碰撞聲音甚輕,但尼摩星雙杖竟然就此拿捏不住,兩條黑沉沉的鐵杖猛向後擲,砰砰兩聲巨響,撞在牆壁之上,震得屋樑上泥灰亂落。尼摩星雙杖脫手,身子隨即跌倒。但他一個筋斗翻過,背脊在地下一靠,借勢躍起,哇哇哇的怒聲怒叫,黑漆漆的十根手指伸出,在半空中和身便向郭襄撲到。
郭襄大駭,不暇細想,順手在頭髮裏拔下一枚青玉簪,揚手便往尼摩星打去,只見身後微風又起,託着玉簪向前。尼摩星左手在前,右手在後,突見玉簪來勢怪異,急忙雙手齊格,接着輕叫一聲:“古怪的!”坐倒在地,便此一動也不動了。
郭襄生怕他使甚詭計,躍到郭芙身邊,顫聲道:“姊姊,快走!”兩姊妹站在羊太傅的神像之旁,只見尼摩星始終不動,郭芙道:“莫非他突然中風死了!”提聲喝道:“尼摩星,你搗甚麼鬼?”心想他鐵杖脫手,行動不便,此時已不用懼他,挺着長劍上前幾步,只見尼摩星雙目圓睜,滿臉駭怖之色,嘴巴張得大大的,竟已死去。
郭芙驚喜交集,晃火折點亮神壇上的蠟燭,正要上前察看,忽聽廟門外有人叫道:“芙妹,二妹,你們在廟裏麼?”正是耶律齊到了。郭芙喜道:“齊哥快來,奇怪……奇怪之極啦!”
郭芙來尋妹子,良久不歸,耶律齊想起魯有腳遭人暗算,此時襄陽城外敵人出沒,放心不下,出來迎接她兩姊妹回城。他帶着兩名丐幫的六袋弟子,奔進殿來,眼見尼摩星死在當地,吃了一驚。他知這天竺矮子武功甚強,自己也敵他不住,竟能被妻子所殺,實是大出意外,從郭芙手中接過燭臺,湊近看時,更是詫異無比。
但見尼摩星雙掌掌心都穿過一孔,一枚青玉簪釘在他腦門正中的“神庭穴”上。這青玉簪稍加碰撞,即能折斷,卻能穿過這武學名家的雙掌,再將他釘死,髮簪者本領之高實是不可思議。他轉頭向郭芙道:“外公他老人家到了麼?快引我拜見。”
郭芙奇道:“誰說外公來了?”耶律齊道:“不是外公麼?”雙眉一揚,喜道:“原來是恩師到了。”轉身四顧,卻不見周伯通的蹤跡,他知師父性喜玩鬧,多半是躲起來要嚇自己一跳,當即奔出廟外,躍上屋頂察看,四下裏卻無人影。郭芙叫道:“喂!你傻里傻氣的說甚麼外公啦,師父啦?”
耶律齊回進大殿,問起她姊妹倆如何和尼摩星相遇、此人如何斃命。郭芙說了,但見妹子的青玉簪竟能將此人釘死,也是說不出半點道理。耶律齊道:“二妹身後定有高人暗中相助。我想當世有這功夫的,除了岳父之外,只有咱們外公、我恩師、一燈大師以及金輪法王他們五人。法王是蒙古國師,自不會和尼摩星爲敵,一燈大師輕易不開殺戒,因此我猜不是外公,便是恩師了。二妹,你說助你的是誰?”
郭襄自青玉簪打出、尼摩星倒斃之後,立即回頭,但背後卻寂無人影,她心中一直在默誦“別怕,用暗器打他”這句話,只覺話聲好熟,難道竟是楊過?但一想到楊過,心中便說:“決不是他!只因我盼望是他,將別人的聲音也聽作了他的。”耶律齊相詢之時,她兀自出神,竟沒聽見。
郭芙見妹子雙頰紅暈,眼波流動,神情有些特異,生怕她適才吃了驚嚇,拉住她手道:“二妹,你怎麼了?”郭襄身子一顫,滿臉羞得通紅,說道:“沒甚麼。”郭芙慍道:“姊夫問你剛纔是誰出手救你,你沒聽見麼?”郭襄道:“啊,是誰幫我打死這惡人麼?自然是他!除了他還有誰能有這樣的本領?”郭芙道:“他?他是誰?是你說的那個大英雄麼?”郭襄心中怦怦亂跳,忙道:“不,不!我說是魯老伯的鬼魂。”郭芙呸的一聲,摔脫她手。郭襄道:“剛纔人影不見,定是魯老伯在暗中呵護我了。你知道,他生前跟我是最好的。”
郭芙將信將疑,心想鬼神無憑,難道魯有腳真會陰魂不散,但若不是鬼魂,怎地舉手殺人,自己明明在側,卻瞧不見半點影蹤?
耶律齊手持尼摩星的兩根鐵杖,嘆道:“這等功力,委實令人欽服。”郭芙、郭襄凝神看時,但見每根鐵杖正中嵌着一枚金絲芙蓉鐲,宛似匠人鑲配的一般。這金絲細鐲乃用黃金絲、白金絲打成芙蓉花葉之形,手藝甚是工巧,但被人罡氣內力一激,竟能將尼摩星一對粗重的鐵杖撞得脫手飛出,無怪耶律齊爲之心悅誠服。
郭芙道:“咱們拿去給媽媽瞧瞧,到底是誰,媽一猜便知。”
當下兩名丐幫弟子一負屍體,一持雙杖,隨着耶律齊和郭氏姊妹回入城中。郭靖和黃蓉聽郭芙述說經過,回想適才的險事,不由得暗暗心驚。
郭襄只道自己這番胡鬧,又要挨爹孃一番重責,但郭靖心喜女兒厚道重義,反而安慰了她幾句。黃蓉見丈夫不怒,更將小女兒摟在懷裏疼她,看到尼摩星的屍身和雙杖之時,沉吟半晌,向郭靖道:“靖哥哥,你說是誰?”郭靖搖頭道:“這股內力純以剛猛爲主,以我所知,自來只有兩人。”黃蓉微微頷首,道:“可是恩師七公早已逝世,又不是你自己。”她細問羊太傅廟中動手的經過,始終猜想不透。
待郭芙、郭襄姊妹分別回房休息,黃蓉道:“靖哥哥,咱們二小姐心中有事瞞着咱們,你知道麼?”郭靖奇道:“瞞甚麼?”黃蓉道:“自從她北上送英雄帖回來,常常獨個兒呆呆出神,今晚說話的神氣更是古怪。”郭靖道:“她受了驚嚇,自會心神不定。”
黃蓉道:“不是的。她一會子羞澀靦腆,一會子又口角含笑,那決不是驚嚇,她心中實是說不出的歡喜。”郭靖道:“小孩兒家忽得高人援手,自會乍驚乍喜,那也不足爲奇。”黃蓉微微一笑,心道:“這種女孩兒家的情懷,你年輕時尚且不懂,到得老來,更知道些甚麼?”當下夫妻倆轉過話題,商量了一番佈陣禦敵的方略,以及次日英雄大宴中如何迎接賓客,如何安排席次,這才各自安寢。
黃蓉躺在牀中,念着郭襄的神情,總是難以入睡,尋思:“這女孩兒生下來的當日便遭劫難,我總擔心她一生中難免會有折磨,差幸十六年來平安而過,難道到此刻卻有變故降到她身上麼?”再想到強敵壓境,來日大難,合城百姓都面臨災禍,若能及早知道些端倪,也可有所提防,而這女孩兒偏生性兒古怪,她不願說的事,從小便決不肯說,不論父母如何誘導責罵,她總是小臉兒漲得通紅,絕不會吐露半句,令得父母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黃蓉越想越是放心不下,悄悄起身,來到城邊,令看守城門的軍士開城,徑往城南的羊太傅廟來。
時當四鼓,鬥轉星沉,明月爲烏雲所掩。黃蓉手持一根白蠟短杆,展開輕功,奔上峴山,離羊太傅廟尚有數十丈,忽聽得“墮淚碑”畔有說話之聲。黃蓉伏低身子,悄悄移近,離碑數丈,躲在一株大樹之後,不再近前。
只聽一人說道:“孫三哥,恩公叫咱們在墮淚碑相候,這碑爲甚麼起這麼一個別扭名字?可挺不吉利的。”那姓孫的道:“恩公生平似乎有件甚麼大不稱心之事,因此見到甚麼斷腸、憂愁、墮淚的名稱,便容易掛在心上。”先一人道:“以恩公這等本領,天下本該再也沒甚麼難事了,可是我見到他的眼神,聽他說話的語氣,似乎心中老是有甚麼事不開心。這‘墮淚碑’三字,恐怕是他自己取的名兒。”
那姓孫的道:“那倒不是。我曾聽說鼓兒書的先生說道:三國時襄陽屬於魏,守將羊祜功勞很大,官封太傅,保境安民,恩澤很厚。他平日喜到這峴山遊玩,去世之後,百姓記着他的惠愛,在這峴山上起了這座羊太傅廟,立碑紀德。衆百姓見到此碑,想起他生平的好處,往往失聲痛哭,因此這碑稱爲‘墮淚碑’。陳六弟,一個人做到羊太傅這般,那當真是大丈夫了。”那姓陳的道:“恩公行俠仗義,五湖四海之間,不知有多少人受過他的好處。要是他在襄陽做官,說不定比羊太傅還要好。”姓孫的微微一笑,說道:“襄陽郭大俠既保境安民,又行俠仗義,那是身兼羊太傅和咱們恩公兩人的長處了。”
黃蓉聽他們稱讚自己丈夫,不禁暗自得意,又想:“不知他們說的恩公是誰?難道便是暗中相助襄兒的那人麼?”
只聽那姓孫的又道:“咱哥兒倆從前和恩公作對,後來反蒙他救了性命,恩公這待敵如友的心腸,倒可比得上羊祜羊太傅。說‘三國’故事的那先生還道:羊祜守襄陽之時,和他對抗的東吳大將是陸遜的兒子陸抗。羊祜派兵到東吳境內打仗,割了百姓的稻穀作軍糧,一定賠錢給東吳百姓。陸抗生病,羊祜送藥給他,陸抗毫不疑心的便服食了。部將勸他小心,他說:‘豈有鴆人羊叔子哉?’服藥後果然病便好了。羊叔子就是羊祜。因他人品高尚,敵人也敬重他。羊祜死時,連東吳守邊的將士都大哭數天。這般以德服人,那才叫英雄呢。”
姓陳的摸着碑石,連聲嘆息,悠然神往,過了半晌,說道:“恩公叫咱們到此相會,想來也是爲了仰慕羊太傅的爲人了?”那姓孫的道:“我曾聽恩公說,羊祜生平有一句話,最是說到了他心坎兒中。”姓陳的忙問:“甚麼話啊?你慢慢說,我得用心記一記。連恩公也佩服,這句話定是非同小可。”
那姓孫的道:“當年陸抗死後,吳主無道,羊祜上表請伐東吳,既可救了東吳百姓,又乘此統一天下,卻爲朝中奸臣所阻,因此羊祜嘆道:‘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恩公所稱賞的便是這句話了。”那姓陳的沒料到竟是這麼一句話,頗有點失望,咕噥了幾句,突然大聲道:“孫三哥,羊祜,羊祜,這名字跟恩公不是音同……”那姓孫的喝道:“禁聲!有人來了。”
黃蓉微微一驚,果聽得山腰間有人奔跑之聲,她心想:“與‘羊祜’音同字不同,難道竟是‘楊過’?不,決計不會,過兒的武功便有進境,也決計不致到此出神入化的地步。這人想說的不會是‘音同字不同’。”
過不多時,只聽上山那人輕拍三下手掌,那姓孫的也擊掌三聲爲應。那人走到墮淚碑前,說道:“孫陳兩位老弟,恩公叫你們不必等他了,這裏有兩張恩公的名帖,請兩位立即送去。孫三弟這張送去河南信陽府趙老爵爺處,陳六弟這張交湖南常德府烏鴉山聾啞頭陀,便說請他們兩位務須於十天之內趕到此處聚會。”孫陳兩人恭恭敬敬的答應了,接過名帖,藏入懷內。
這幾句話一入黃蓉耳內,更令她大爲驚詫,信陽府趙老爵爺乃宋朝宗室後裔,太祖三十二勢長拳和十八路齊眉棒是家傳絕技,他是襲爵的清貴,向不與江湖武人混跡。烏鴉山聾啞頭陀則是三湘武林名宿,武功甚強,只因又聾又啞,卻也從來不與外人交往。這次襄陽英雄大宴,郭靖與黃蓉明知這二人束身隱居,決計不會出山,但敬重他們的名望,仍是送了英雄帖去,果然兩人回了書信,婉言辭謝,難道這甚麼“恩公”真有這般天大的面子,單憑一紙名帖,便能呼召這兩位山林隱逸高士於十天之內趕到?
黃蓉心念一轉,深有所憂:“英雄大宴明日便開,這人召聚江湖高手來到襄陽,有何圖謀?莫非是相助蒙古,不利於我麼?”但想趙老爵爺和聾啞頭陀雖然性子孤僻,卻決非奸邪之徒,那“恩公”倘若便是暗助襄兒殺斃尼摩星的,正是我輩中人。
她正自沉吟,只聽那三人又低聲說了幾句,因隔得遠了,聽不明白,但聽得那姓陳的道:“……恩公從不差遣咱們幹甚麼事,這一回務必……大大的風光熱鬧……掙個面子……咱們的禮物……”其餘的話便聽不見了。那姓孫的大聲道:“好,咱們這便動身,你放心,決計誤不了恩公的事。”說着三人便快步下山。
黃蓉於那“恩公”是甚麼來歷實是想不到絲毫頭緒,卻又不願打草驚蛇,擒住那三人來逼問。待三人去遠,走進廟內,前後察看了一遍,不見有何異狀,料來因敵軍逼近,廟內的火工廟祝均已逃入城中,是以闃無一人。出廟回城時,天色已然微明瞭。
將近西門外的岔路,迎面忽見兩騎快馬急衝而來,黃蓉閃身讓在路邊,只見馬上乘的是兩個精壯漢子。兩乘馬奔到岔路處,一個馬頭轉向西北,另一個馬頭轉向西南,便要分道而行。只聽一個漢子道:“你記得跟張大胯子說,漢口吹打的,唱戲的,做傀儡戲的,全叫他自己帶來,別忘了帶掛燈結綵的巧匠。”另一個笑道:“你別盡叮囑我,你叫的川菜大師傅若是到遲了一天,就算恩公饒了你,大夥兒全得跟你過不去。”那人笑道:“嘿,那還差得了?遲到一天,割下我的腦袋來切豬頭肉。”兩人說着一抱拳,分道縱馬而去。
黃蓉緩緩入城,心下更是嘀咕:“早聽說張大胯子是漢口一霸,交結官府,手段豪闊,附近山寨豪客都賣他的面子,怎地這‘恩公’一句話便能叫得他來?他們大張旗鼓,到底要幹甚麼?”突然間心頭一凜,叫道:“是了,是了!必是如此。”
她回進府中,問郭靖道:“靖哥哥,咱們可是漏送了一張帖子?”郭靖奇道:“怎地漏送了帖子,咱們反覆查了幾遍,不會有遺漏的啊。”黃蓉道:“我也這麼想。咱們生恐得罪了哪一位好漢,便是沒多大名望的腳色,以及明知決不會來的數十位洗手退隱的名宿,也都早送了英雄帖去。可是今日所見,明明是一位大有來頭的人物心中不憤,也要在襄陽城中來辦個英雄大宴,跟咱們鬥上一鬥。”
郭靖喜道:“這位英雄跟咱們志趣相同,當真再好也沒有了。咱們便推他作盟主,由他率領羣雄,共抗蒙古,咱們夫妻一齊聽他號令便是。”黃蓉秀眉微蹙,說道:“但瞧此人的作爲,又不似爲抗敵禦侮而來。他發了名帖去邀信陽趙老爵爺、烏鴉山聾啞頭陀、漢口張大胯子等一干人前來。”郭靖又驚又喜,拍案而起,說道:“此人如能將趙老爵爺、聾啞頭陀等高人邀到,襄陽城中聲勢大壯。蓉兒,這樣的人物,咱們定當好好交上一交。”
黃蓉沉吟未言,知賓的弟子報道江南太湖衆寨主到來。郭靖、黃蓉迎了出去。當日各路豪傑紛紛趕到,黃蓉應對接客,忙得不亦樂乎,對昨晚所見所聞,一時不暇細想。
翌日便是英雄大宴,羣英聚會,共開了四百來桌,襄陽統率三軍的安撫呂文德、守城大將王堅等向各路英雄敬酒。筵席間衆人說起蒙古殘暴,殺我百姓,奪我大宋江山,無不扼腕憤慨,決意與之一拚。當晚便推舉郭靖爲會盟的盟主,人人歃血爲盟,誓死抗敵。
郭襄那日在羊太傅廟中與姊姊鬧了彆扭,說過不去參加英雄大宴,果然賭氣不出,獨個兒在房中自斟自飲,對服侍她的丫鬟道:“大姊去赴英雄大宴,我一個人舒舒服服的喫酒,未必便不及她快活。”郭靖、黃蓉關懷禦敵大計,這時哪裏還顧得到這女孩兒在使小性兒?郭靖壓根兒便沒知悉。黃蓉略加查問,知她性情古怪,也只一笑而已。
衆英雄十之八九都是好酒量,待得酒酣,有人興致好,便在席間顯示武功,引爲笑樂。黃蓉終是掛念小女兒,對郭芙道:“你去叫妹子來瞧瞧熱鬧啊,這樣子的大場面,一生未必能見得上一次。”郭芙道:“我纔不去呢。二小姐正沒好氣,要找我拌嘴,沒的自己去找釘子碰。”郭破虜道:“我去拖二姊來。”匆匆離席,走向內室。
過不多時,郭破虜一人回來,尚未開口,郭芙便道:“我說過她不會來的,你瞧不是嗎?”黃蓉見兒子臉上全是詫異之色,問道:“二姊說甚麼了?”郭破虜道:“媽,真是奇怪!”黃蓉道:“怎麼啦?”郭破虜道:“二姊說,她在房中擺英雄小宴,不來赴這英雄大宴啦。”黃蓉微微一笑,道:“你二姊便想得出這些匪夷所思的門道,且由得她。”郭破虜道:“二姊真的有客人哪。五個男的,兩個女的,坐在二姊房裏喝酒。”
黃蓉眉頭一皺,心想這女孩兒可越來越加無法無天了,怎能邀了大男人到姑娘家的香閨中縱飲?“小東邪”的名頭可一點兒也不錯,但今日嘉賓雲集,決不能爲這事責罰女兒,掃了衆英雄的豪興,對郭芙道:“你兄弟年輕臉嫩,不會應付生客,還是你去。請妹子的朋友們齊來大廳喝酒,大夥兒一同高興高興。”
郭芙好奇心起,要瞧瞧妹子房中到了甚麼客人,她素知妹子不避男女之嫌,甚麼市井酒徒、兵卒廝役都愛結交,心想今日所邀的多半是些不三不四之輩,聽得母親吩咐,當即起身,走向郭襄的閨房。
離房門丈許,便聽得郭襄道:“小棒頭,叫廚房再送兩大罈子酒來。”“小棒頭”是個丫鬟,郭襄給自己丫鬟取的名字也是大大的與衆不同。那丫鬟答應了。只聽得郭襄又道:“吩咐廚房再煮兩隻羊腿,切廿斤熟牛肉來。”小棒頭應聲出房。只聽得房中一個破鑼般聲音說道:“郭二小姐當真豪爽得緊,可惜我人廚子以前不知,否則早就跟你交個朋友了。”郭襄笑道:“現下再交朋友也還不遲啊。”
郭芙皺起眉頭,往窗縫中張去,只見妹子繡房中放着一張矮桌,席上杯盤狼藉。八個人席地而坐,傳杯送盞,逸興橫飛。迎面一人肥頭肥腦,敞開胸膛,露出胸口一排長長的黑毛。那人左首是個文士,三綹長鬚,衣冠修潔,手中摺扇輕搖,顯得頗爲風雅,扇面上卻畫着個伸長舌頭的無常鬼。文士左首坐着個四十來歲的女子,五官倒生得清秀,但臉上刀創劍疤,少說也有十來處。側面坐着個身材高瘦的帶發頭陀,頭上金冠閃閃發光,口中咬着半隻肥雞,喫得津津有味。其餘三人背向窗子,瞧不見面目,看來兩個是白髮老翁,另一個是黑衣的尼姑。郭襄坐在這一干人中間,俏臉上帶着三分紅暈,眉間眼角微有酒意,談笑風生,十分得意。郭芙心想,瞧他們這般高興,便是邀他們到大廳去,看了也是不去的。
只見一個白髮老翁站起來,說道:“今日酒飯都有八成了,待姑娘生辰正日,咱們再來大醉一場。小老兒有一點薄禮,倒教姑娘見笑了。”說着從懷中取出一個錦盒,放在桌上。另一個老翁道:“百草仙,你送的是甚麼啊,讓我瞧瞧。”說着打開錦盒,不禁低呼了一聲,道:“啊,這枝千年雪參,你卻從何處覓來?”說着拈在手上。
郭芙從窗縫中望進去,見他拿着一枝尺來長的雪白人蔘,宛然是個成形的小兒模樣,頭身手足,無不具備,肌膚上隱隱泛着血色,真是希世之珍。
衆人嘖嘖稱讚,那百草仙甚是得意,說道:“這枝千年雪參療絕症,解百毒,說得上有起死續命之功,姑娘無災無難到百歲,原也用它不着。但到百歲壽誕之日,取來服了,再延壽一紀,卻也無傷大雅。”衆人鼓掌大笑,齊贊他善頌善禱。
那肥頭肥腦的人廚子從懷中掏出一隻鐵盒,笑道:“有一個小玩意,倒也可博姑娘一笑。”揭開鐵盒,取出兩個鐵鑄的胖和尚,長約七寸,旋緊了機括,兩個鐵娃娃便你一拳、我一腳的對打起來。各人看得縱聲大笑。但見那對鐵娃娃拳腿之中居然頗有法度,顯然是一套“少林羅漢拳”,連拆了十餘招,鐵娃娃中機括使盡,倏然而止,兩個娃娃凝然對立,竟是武林高手的風範。
衆人瞧到這裏,不再發笑,臉上竟似都有憂色。那臉有疤痕的婦人道:“人廚子,你別爲爭面子,卻給郭二姑娘惹麻煩!這是嵩山少林寺的鐵羅漢,你怎地去偷來的?”人廚子笑道:“嘿嘿,我人廚子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去少林寺偷雞摸狗。這是少林寺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命我送來的。他老人家說,到姑娘生辰正日,決能趕到襄陽來跟姑娘祝壽。哪,這纔是我人廚子的薄禮呢!”掀開鐵盒的夾層,露出一隻黑色的玉鐲來。
這黑玉鐲烏沉沉的,看來也沒甚麼奇處。人廚子從腰間拔出一柄厚背薄刃的鬼頭刀,對準玉鐲一刀砍了下去,噹的一聲,鬼頭刀反彈起來,黑玉鐲竟是絲毫不損。衆人齊聲喝彩。接着文士、尼姑、頭陀、婦人等均有禮物送給郭襄,無一不是爭奇鬥勝、生平罕見的珍物。郭襄笑吟吟的謝着收下。
郭芙越瞧越奇,轉身奔回大廳,一五一十的都跟母親說了。
黃蓉一聽,心中驚訝只有比郭芙更甚,當下向朱子柳招招手,三人退到了內堂。黃蓉命女兒將適才所見再說一遍。朱子柳也是詫異萬分,道:“人廚子、百草仙竟會到襄陽來?那黑衣尼姑多半便是殺人不眨眼的絕戶手聖因師太,那文士的摺扇上畫着一個無常鬼,唔,難道竟是轉輪王張一氓?”他一面說,黃蓉一面點頭。朱子柳卻連連搖頭,說道:“此事決計不會,想郭二姑娘能有多大年紀,除了最近一次,素來足不出襄陽方圓數十里之地,怎能結識這些三山五嶽的怪人?再說,嵩山少林寺的無色禪師,聽說他近年來面壁修爲,武林中的高人專程上山,想見他一面都不可得,怎能到襄陽來給小女孩祝壽?唔,定是小姑娘串通了一些好事之徒,故意虛張聲勢,來跟姊姊鬧着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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