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来时莫徘徊(2) 作者:未知 “他被关起来了?”她脱口问。 傅侗善听到這“关”,从鼻子裡轻哼着,仿佛不屑于說傅家的事。 可他对傅侗文终究不同,虽摸不透沈奚的来路,可也听下人们绘声绘色地說過几番,约莫是傅侗文自小买来养在烟馆裡的女孩子,估摸想纳作妾,最后不知怎地生了变故,索性给了她一個少奶奶身份,费了力气送出国。這是前尘往事。 只是沒想到前尘未了,還有后缘。 千裡迢迢到美国把人带回来,這姑娘,三弟是放在心裡了。 他深叹:“我在天津有個洋房,你先去那裡住一段時間。等等看。” 他也就這么一间外宅,不是傅侗文,還真舍不得。 “我来北京,不是要找地方藏身。我是要见他。”她是不会去天津的。 傅侗善摇头。 沈奚晓得,這是在为难人家,可還是低声恳求:“他若沒重病在身,我還能等,可他是什么样的情况、什么样的身体,二爷你和我一样清楚。假如我听了你的安排去天津,万一……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我该怎么办?” 傅侗善一只手按在自個膝盖上,一手搭着桌子,沉默着。 他也想给三弟想办法。可家裡头,他并沒有說话的地位。 但傅侗文对他往日的照顾,点滴都印在心裡头。他這個二哥虽沒能力帮他,总要试试。寻思半晌,傅二爷终是說:“我能做的就是带你回去,去說服父亲。三弟眼下病着,也许父亲能心软,准你去陪他。只是你要想清楚,此时你一心进去,无异于陪他进了笼子。再想出来,可比登天還要难了。” “好,我去。”她毫不犹豫。 沈奚的决断,给傅侗善多添了几分勇气。他人离开椅子,走到镜子前,两手向后拢了拢短发,从镜子裡看她:“你若不改主意,這就走吧。” 他一打帘子,门外头静候着的小苏三即刻迎上来,說外头落了雪。 傅侗善让他们到胡同口去,叫汽车进来接。小苏三答应了,吩咐人去办,自己则将一顶帽子递到傅侗善手裡,又轻声嘱了伙计将沈奚的皮箱子提了,送他们出去。 来时,长江那裡是暴雨,到京城就落了雪。 从雨到雪,从南到北,她像是在路上行了数月。 沈奚晓得,自己一迈入傅家大门,就是四少奶奶。 会面对什么,会要說什么,二爷都沒在路上嘱咐過,或者說,连傅家的二公子也无法预料,带她回家,会是何种局面。 二爷带她进了门,雪愈发大了。有几個丫鬟从仆役房出来,二爷问:“老爷回来了。” “回来了,在外书房。”其中一個回。 几個丫鬟见沈奚面善,寻思半晌,似乎记起她這张脸来了。 连她们做丫鬟的也都情不自禁地多瞅了她几眼。尤其沈奚身上穿得是纽约带回来的衣裳,对她们来說,并不常见,甚至可以說头回见,比外头读书的六小姐還奇怪。黑呢大衣,长袜,矮跟的皮鞋和宽边帽,只是沒像洋鬼子一样烫了头发,還留有中国人的模样。 “我說什么你都应着,不要反驳,免得让我父亲起疑心。”傅侗善低声說。 沈奚谨慎应下,随他进了外书房。 进了厅堂,正见傅大爷在笑着恭维:“爹您這身官服,還不太合身。” 屋裡的两個男人听到动静,看過来。 沈奚人杵在那儿,先认出了傅大爷。而那位试着尚书朝服的老人,应该就是傅侗文的父亲。当初她嫁過来,傅老爷和夫人以回籍养疴为借口,离开了京城。所以从头至尾她也只见過几個姨太太和傅家的小一辈,所以并未打過照面,也沒奉茶唤過一句父亲。 “這是……四弟妹?”傅大爷认出她,对傅老爷笑說,“我和父亲提過的,三弟自小养着的女孩子。” 又是一桩不成体统的事。 傅老爷蹙眉,挥手,让下人端着官服下去,人坐下来。 身边的丫鬟端着個小茶盘,候着。 “你也下去。”傅老爷說。 丫鬟行礼,离开。 一时,屋裡只剩下了傅老爷,两個兄弟,還有她。 “侗善,你来說。”傅老爷不问沈奚,而去看傅侗善。 当初傅侗文办了這荒唐事,也沒征求父亲允许,后来又仓促将人送去留洋,傅老爷回京听了训了几句后,并沒多计较。 一是三儿子荒唐惯了,二是人都送走了,也再无瓜葛。由此作罢。 傅侗善将来龙去脉渲染了几分,讲给傅老爷听。 傅侗文和沈奚之间的故事,有养在花烟馆的底子在,其实不必夸大,就足以她的身份变得暧昧。“三弟不懂事,不体谅父亲,被关個几年也应该,”傅侗善恭顺地說,“只是他整日在那院子裡,无人陪着也可怜。” 傅大爷只管在一旁吃茶,不掺和。 傅二爷又說:“三弟本就是心病,我听說他被关了几個月心裡头不舒服,眼下病重,连塌都难下了。送個人进去,想为他宽宽心。” 沈奚低眉顺眼地站着,任他们打量。 果然……二爷心裡是有主意的,有意坐实了昔日流言。二爷的权宜之计就是将她說成一個宽心解闷的药引子。他们眼下是父子对话,听不出剑拔弩张,也瞧不出刀光剑影,倒像在商量给傅侗文讨個妾。 只是静的时候,沈奚能觉出,二爷其实并不讨他父亲喜歡。 从她进门,傅老爷就在打量她。這装束在京城少见,倒是外国大使的夫人有這样的。本以为是二儿子的情债,未料,又是傅侗文的。 “你如何看?”傅老爷看一旁的傅大爷。 “三弟惹草招风惯了的。如今既不能眠花宿柳,又沒地方听曲狎妓,趁着他收心的时候,有個女人也好。”傅大爷将茶盅搁下,人走到沈奚面前。 沈奚和他对视的一刻,心沒来由地坠了坠。 傅大爷面相是几個兄弟裡最硬朗的,眉眼却透着阴气,粗重的眉下,那双眼在直勾勾地瞅着她:“只是女人多得很,這位却不太适合,”他低声问,“姑娘我问你,你既留了学,也该眼界开阔了。何必来傅家?你该晓得,侗文是不可能娶你为妻的,他不怕被笑话,我們傅家也怕。” 二爷笑了,說:“大哥房裡丫鬟就收了三個,還看不穿男女的事?人家姑娘跟我回来的,那就是铁了心了。也从未提過名分。” 傅老大瞟了眼二爷:“侗文胡闹,老二你也跟着糊涂?她能和丫鬟比?四少奶奶进了三爷的院子,說出去,你看看哪家正经的小姐会嫁過来?”他又低声劝她,“等他娶了正经的妻,你就算想留,也留不下。姑娘既留了学,前途也能自己挣取,何必来吃這几年的亏?” 沈奚握着宽边帽的手,在用力。 该怎样說?才能应付這個人? 今日都站在了他父亲面前,倘若再被阻挠,等于断了所有的路。机会稍纵即逝,容不得再犹豫:“我有過孩子……”她心突突地跳着,“和他有過。我想去陪着他。” 她不晓得這样說是何种后果。 傅二爷既然用她和傅侗文的男女关系做說辞,那就做到底。她一個女孩子跟着他,有過孩子,死心塌地,总不会让人再怀疑。 屋内,沒了声响。 “孩子在哪?”傅老爷终于和她說了第一句话。 沈奚心中一松,押对了。 “……沒了,”她声愈发低,“在……纽约沒的。” 傅大爷嗤地一笑。哪家公子沒几段风流韵事,就连沈奚身后头那位——傅家最板正的二爷,也曾招惹上這种事。更何况是喜好女色的傅侗文? 有過孩子?那又如何? 可既然父亲都开口问了,他也不好再說话,只能冷眼看戏。 像有烈日,直晒在沈奚额头上,她渐出了汗。 傅老爷毕竟是傅侗文的亲爹,又和大儿子想得不同了。 他一直疼几個儿子,只是最管制不住、最敢惹祸的就是傅侗文。虽說虎毒不食子,但小虎崽子养大了,又是一只擅长捕食的老虎,就不得不防了。 一個儿子和傅家两百多口,孰重孰轻,不用权衡,一定是要牺牲前者。 可這半月,傅老爷听那院子裡的情况不好,也时有心疼,想到了過去傅侗文的诸般好处。眼下再猛一听沈奚的话,更是可惜那個沒见着的孩子。 沈奚的话,牵动了傅老爷心底一丝对三儿子的情感。 傅侗文身子弱,爱胡闹,不喜被管束,至今不留一点血脉。面前這個姑娘既有本事让他留,那就是好事。有一就有二,還有個盼头,到底是亲生的儿子,不能眼看着他被关在铁笼子裡就這么沒了……有個女孩子去,宽宽心也好。 “送過去吧。”傅老爷做了决断。 沈奚如蒙大赦,握着帽檐的手指都酸胀起来,方才太入神,想等這一句,关节攥得煞白,她自己却都不晓得。傅大爷见父亲允了,也沒再阻拦。一個姑娘,翻不出什么天去。 “跟我来。”傅大爷对沈奚說。 傅二爷留在书房裡,陪着父亲,傅大爷倒背着手出去,唤来老爷的心腹,嘱咐着送沈奚送去三爷那。当着下人的面,還說三爷那裡沒住過女人,让给沈奚添置些东西。 傅侗文是被老爷的人看着,老大也插不得手。 下人接了皮箱子在手裡,沈奚在傅大爷的注视下,微颔首告辞。 “說不准,日后還是要称你一声弟妹,”傅大爷低声笑,“雪大,慢些走。” 沈奚又点头:“谢大爷。” 她跟上提箱子的人,直觉傅大爷還在背后观察自己。雪大,這么一小会,地面上已经积了浅浅一层雪,踩上去,雪散了,即是黄土。 過了正院,沿着仆役房的院子走下去,是條陌生的夹道。 沈奚過去住的院子极小,临着后花园,从未去過傅侗文住的那個院子,只听丫鬟說過,他的院子,和她是一個对角,离得远。“想来,是为了避嫌吧,才把少奶奶你安排在這裡。”丫鬟是這样猜想的。 沈奚见有七八個仆从,带着枪,守着個垂花门。 应该就是這裡了……她一颗心在嗓子口上,上不去,下不来地,跟着送自己過来的人停下。听他们低声交谈,约莫是,老爷送来個姑娘,是三爷的人。 锁被打开来,那仆从還客气着问,是否要替她将行李送进去。 沈奚摇头,接了自己的皮箱子走上三级石阶。 她踩着雪,见到眼前穿堂时,身后已有了落锁声响。 這几個月他就是這样,被锁在這裡?被锁着,□□防着? 穿堂的大插屏前坐着個丫鬟,在扇着扇子,熬煮着药。平日不该在這裡熬药,但在被软禁的地方,三爷又不是计较的人,也就這样沒规矩地凑合了。 丫鬟沒见過沈奚,還以为是老爷交待送补品来的人。 “搁那裡吧。”丫鬟乍一抬头,愣了。 “我送上去,你看着药,”少年跑出,也怔在那儿,“沈……”他嘴巴张了会,才震惊地跑上前,“沈小姐是如何进来的。” “三爷呢?”沈奚将皮箱子放下,急着问,“三爷在哪?” “在裡头,”少年倏地红了眼眶,“几日沒出来了。” 沈奚越過少年。 “沈小姐,”少年又說,“我們被困在這裡——” “我知道,我知道……”她眼不瞎,耳不聋,书房和门外是什么状况,她全看得明白。 沈奚丢下少年和丫鬟,脚下不停地穿過间厅,一步快似一步,到了正房门前停下。门虚掩着,她手放在上头,竟沒有力气推门。 隐隐听到裡头,有人在說话,听不清。 她慢慢地将房门推开,堂屋裡暗着。外头下雪,天灰蒙蒙的不见光,屋裡不点灯,沒光源,再加上這一屋子的家具都是红酸枝的,颜色重,更显晦暗。 正对着自己的罗汉床空着,小巧玲珑的盆景架上有一株黄香梅。 话音从左边的帘子裡传出:“几时了?” 這几個字轰然在耳边炸开,沈奚眼眶一热,手背挡在嘴上,慢慢地掀了帘子。 谭庆项本就准备出屋子,是被傅侗文叫住的,他還沒回傅侗文,却先看到了沈奚。谭庆项一霎吃惊,但很快就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来,他对沈奚打了個眼色,将她留在這屋裡,自己却挑了帘子离开。纵有千百问,也留在后头。 沈奚鞋底有雪,走一步,留個带水的印子。 路上的艰辛,還有方才面对的所有都散了。她眼前,只有躺在床上的人。 傅侗文穿着睡衣,头枕着手臂,合着眼,像不再计较今夕何夕。 沈奚和他同床共枕那么久,能有感觉,他眼下人很不舒服的样子,他不舒服时,就喜歡头枕着手臂。那只手還习惯性地握成拳,是一种克制的隐忍姿势。 沈奚想上前,握一握他的手腕,给他把脉。 身子却像僵住了,一点都动弹不得。 眼前水雾模糊的,不敢眨眼,怕眼皮一动,他人就不见了。她像回到那上百人挤在一处的车厢裡,动不得。 傅侗文透不過气,好似察觉到什么。他脸微微从手臂上挪开,用了力气,撑起身子来。刚才偏過身子,掀了锦被,就看到了她。 天昏暗,窗外都是雪,在飘扬的雪前,昏暗光裡站着的女孩子…… 四目相对。静的,沒半点声响。 他低头一笑。 又费力地换了口气,低声、苦笑着說:“你這样子哭,三哥心脏受不住的。” 這是在同她說笑,因为见不得那脸上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