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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浮生四重恩(2)

作者:未知
从汇中饭店往北,到了徐园,不過十分钟的车程。 他们到时,日落西斜,车马纷纷而至。当今梨园之盛,甲于天下,南北两地皆是如此。 “三爷請跟我来。”有人带傅侗文往裡去,是去黄老板定的包房。 有拿了票的客人同他们擦肩而過,三两相伴地笑着、聊着,向前走,和在京城不同,她能看到女客,甚至還有孩童。 沈奚過去唯一出去听戏,就是和傅侗文去广和楼。 今日踏入這裡,始才觉出南北戏园的差异。 那裡一路下去,是黑漆大门敞开,灯影昏暗,是夹道狭长,到绕過木影壁就能单面的戏台子。一眼望去全是男人,嬉笑怒骂自然放得开,荤话不休,到有荤腔的戏时,台上台下老少爷们吆喝叫好的景象,像還在清末的上世纪裡。 這裡一路下去,是亭台轩阁,沿回廊去,到引路人带进去,进了個茶园似的场子,戏台是三面观敞口式的,楼上楼下两层。她望過去,见到不少女宾客,兰麝香浓,绮罗云集,大小姨娘杂坐于偎红倚翠的风尘女子之间,也都是砸钱捧角的人。 她跟傅侗文上楼时,有两個握着纸扇的女人并肩而下,在低声說着今日来了几位名角。因为楼梯狭窄,傅侗文和沈奚是前后上楼的,他两手斜插在西裤口袋裡,在两個女人下楼时,微驻足,偏過身,让两個女士先下了楼梯。 于是,两個女人接下的话题就是……這又是哪裡来的公子,很是面善。 傅侗文眼藏笑,斜倚着楼梯扶手,对她伸出右手。在旁人艳羡的目光裡,她被傅侗文拉着上了两级台阶,到了二楼。 转眼到包房外,两個守在那的男人,一左一右为他们推开门。傅侗文将自己的西装外衣递给跟随而来的两人,让他们在门外候着,带沈奚入内。 裡头,五個男人正坐着闲谈,见了傅侗文都纷纷立身,招呼着。为首的那位穿灰色长袍的是黄老板,余下两個中年男人和一個老者都還算客气,角落裡的男人是唯一西装加身的,正眼也不看傅侗文一看。 女宾客们是满清末年的款式妆容,有手裡拿着望远镜,也有捏着粉红戏单子的,见男人都起身了,也即刻离席,对傅侗文欠身,行得是旧礼。 “今日裡,特地嘱她们换了這衣裳,”黄老板和颜悦色地指她们,“能入三爷的眼嗎?” 上海书寓裡的风尘女和苏磬那种北地胭脂不同,偏洋派,打扮成赛金花的模样,也像是临时上的戏妆,不過是为了讨好傅侗文。 “南方佳丽同北地胭脂,是各有千秋,各有妙处。” 一语未完,他又笑說:“方才从汇中饭店過来,沒来及送沈小姐回家,就一起過来了。” 沈奚跟着說:“你好,黄老板。” “是普仁医院的沈医生。”老者眉眼堆笑,轻声提醒黄老板。 她在上海的富贵圈子裡小有名气,黄老板经這一說,也仿佛记起来這号人,对她笑笑。 “听說沈医生是在美国留過洋的,都說這欧美是镀金,日本是镀银,”烟榻旁的男人笑着恭维說,“我們也算见识见過镀金的女先生了。” 众人笑。 今日包房裡的客人都是配好的搭子,不管男女,都有对应布置過的。烟榻上两位先生是生意人,想要黄老板搭线和傅侗文打個照面、混個脸熟。余下的老者和西装男人是黄老板的心腹,军师和先锋的地位,算是左右手。 就连女人也都费心安排好了,谁伺候谁,猛多了沈奚一個女医生,倒显得多余了。只是她是傅侗文带来的女伴,不好怠慢。老者嘱人添座给沈奚,大伙各自归了位。 “稍后這出,三爷必定喜歡。”黄老板落座。 “哦?”傅侗文问,“是什么?” 黄老板指楼下,开锣了。 傅侗文一抬眼,望向戏台。铜锣敲了几声,胡琴起。 他听出端倪,嘴角噙笑,用手指轻打着拍子。 “三爷开個嗓?”老者邀约。 傅侗文也像来了兴致,经老者這一請,便和台上那位角一同唱将起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正是那空城计最精彩的一段,诸葛亮闲坐城头,笑对千军。他唱得是字正腔圆,戏腔纯正,丝毫不输那台上摆开架势的名角。 老者微微一笑,跟着唱下去:“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請~”一段胡琴后,再来一句,“算就了汉家业鼎足三分~” 黄老板细细品咂着,痛快击掌:“好!” 楼下,看客们此起彼落的叫好声也灌进来,震得沈奚耳内嗡嗡。 那夜隔着两扇门,听傅侗文唱得是愁肠百结的四郎探母,今夜却是谈笑自若的空城计。沈奚只觉這一折戏才配得上他。 在座的男人们都被挑了兴致,全唱了两三句,却把最精彩的唱段留给了傅侗文。女人们最会分场合、看身份的,从唱词就听出来:這位三爷就是今日的上宾了。 茶過三巡,沈奚身后坐着的两位姑娘轻声笑谈。 她们用望远镜看楼下散座,不是再聊戏,而是在聊着楼下捧角的姨太太们,說哪家姨太太和戏子走得近,還有哪家的姨太太和女戏子搞在一处。 烟铺上的男人两两相对,谈起了生意。 借着戏园子的好气氛,隔着镂空的铜制烟灯,一人身边伺候着一位眼神流盼的年轻姑娘,替他们装了两筒烟。 在烟雾缭绕裡,沈奚翻着茶几上的一摞报刊,刚看完《梨园杂志》,又捡了本《俳优杂志》。突然,房裡暗下来。是烟榻上的两位老板嫌电灯晃眼,嘱人揿灭了电灯。 大灯灭了,此时除去烟榻上燃烧着的小烟灯,仅剩了主座两旁的西洋式落地灯。落地灯外垂着艳红色的灯罩子,红影暗沉,让人昏昏欲睡。 沒了光源,她看不成报刊,百无聊赖地听着戏,落地钟走到了十点。 已经等了四個小时,傅侗文仍是气定神闲。 沈奚在黑暗中,瞧见一個黑衣青年人推门而入,躬身到黄老板耳畔,耳语片刻。 黄老板挥退他,对傅侗文說:“三爷請安心。” 傅侗文回說:“黄老板费心。” 两人相视而笑。 黄老板道:“沒想到三爷是個重情义的人。” “情义是负累,我担不起這些,”傅侗文道,“只能說被人逼上了梁山。” “哦?何为逼上梁山?” 傅侗文道:“是被他用六妹要挟着要钱,心裡不痛快。這样被人拿捏,不合我的脾气。” 黄老板恍然,笑骂道:“一個土司令還敢要挟三爷?那些赤佬在自己地盘上耀武扬威惯了,殊不知,今日的人上人,就是明日的坟中骨,活不长了。” 两人谈话声时高时低,沈奚只听到只言片语,沒多会就因为新戏开锣,各自安静了。 沒多会,窗子外边,稀稀沙沙一阵雨。 下人沏了一壶茶新茶,为他们斟上,茶烟袅袅,锣鼓又起。 白光顺着门缝,缓缓扩成了扇形。 青年人再入内。 沈奚以为是有新消息了,岂料他只是把手裡的粉色戏单递给黄老板:“楼下问,老板還要点什么戏,大家都在候着呢。” “三爷還有什么想要听的?”黄老板略略扫過戏目,“這有一出时装的剧,《宋教仁遇刺》,三爷以为如何?” “卖的是噱头,這戏沒意思。”傅侗文品呷着新茶,兴趣乏乏。 “我以为三爷是個追时髦的人,会对革命的剧目感兴趣。”烟榻北面的男人笑着搭话。 烟榻南面的男人一气吸完手裡的烟枪,却道:“你以为還是清朝末年?想要出人头地,先去干革命、造□□?老黄历了。” 傅侗文笑,众人便跟着笑。 “再来空城计吧。” “是。”青年人倒退而出。 西洋式的落地钟裡,指针走到了十一点半。 沈奚刚才在戏单上看到徐园的闭园時間是午夜十二时,還有半小时這裡就要撤席了。倘若十二点還沒消息,难道還要换個销金窟,接着等嗎?她心裡隐有不安,黄老板把事情办妥后,让人送一個信去公寓就好了,为何要請傅侗文亲自来等消息? 她总觉,還会有旁的枝节。 台上,戏开了锣。 沈奚刚端了茶盏,那扇门第三次被推开。還是同一個人。他到黄老板身旁,耳语数句。黄老板突然击掌:“好!看赏!” 门外,青帮的人当即吆喝:“黄老板赏喽~” 楼下的散客這才知道楼上包房裡的是青帮黄老板。池子裡的男女都像是领了赏钱的人,喝彩声一浪高過一浪,欢笑着闹将起来。 沈奚被那音浪推送着,茶也喝得不安宁。 她到底想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坐立不安,是因为這裡是青帮的地盘,和京城的广和楼不同。傅侗文在广和楼的威风是真威风,在這裡虽是座上宾,也只是客人。 她愈发不安,嘴裡溜进一片茶叶,轻吐到茶碟裡。 突然听见身后一阵女人的笑声,笑得她心突突跳。 灯影交错裡,她听见黄老板对傅侗文說:“三爷,是一個好消息。令妹返家途中遇到劫匪,是车毁人亡,尸骨无存。” 她心惊了一瞬,再瞧见傅侗文的笑,立刻品出了旁的意思。应该是他们借着尸骨无存的理由,让六小姐金蝉脱了壳。 “既是如此,我這裡就少陪了,”傅侗文搁下茶盏,說,“先去处理家事。” 他无意多留,接過下人递来的西装上衣,到门口,无人开门。 這门是青帮的人守着的,外头挂锁,沒吩咐不会开。 傅侗文驻足,并不恼怒,反而是笑着掉头,看黄老板:“這是?” 黄老板不答。 老者倒背着手,在黄老板身旁道:“三爷走得急了,要等我們把话說完。” 傅侗文望着他们,等下文。 黄老板這才道:“今日的事,我替三爷办妥了,我這裡也有一桩小事,想和你打個商量。” 烟榻上的两位生意人权当沒听到,呼哧呼哧抽着大烟,不理会他们。 傅侗文向对方一笑,道:“眼下我算是笼中的鸟,直說就是。” “三爷言重了,”老者說,“還是法租界医院外的那一桩旧案,三月裡的事。” 果然旧事重提了。 从初春到夏末,傅侗文和這位黄老板有過几次公开的应酬,礼尚往来也频繁,沈奚還以为傅大爷在医院外闹出来的事情已经過去了。可现在看,他们不是忘了,而是在等着一個机会清算恩怨。 傅侗文不言不语,端看着他们。 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并不意外。难怪今日裡包房客這么多,又有生意场上的人,也有长三堂子有名的姑娘,原来是要几個见证,找回场子。 老者像怕他误会,解释說:“傅家的事呢,终归是家事,黄老板也不愿搅和。只是当初三爷沒打招呼,就去找了另外两位老板插手。看上去是解决了,可這不合规矩,也损了我們的颜面。” 老者又道:“不過我們也很清楚,丝厂的這個生意,您要是請另外两位老板帮忙,也一定能办的妥当。可三爷却找了我們。照我的猜想,您是想要补偿三月的事,是不是?” 在這乱世,用一间丝厂换一個人,对任何一個混江湖的人来說都是天方夜谭,是稳赚不赔的生意,谁接了這個活都要烧高香、拜谢财神的。 傅侗文并不否认:“老先生是個明白人,我以为——黄老板也是個明白人。” “我明白是一回事,三爷你亲口說,又是另外一回事。”黄老板說。 “法租界医院的事,让我們被笑话了几個月,也只是要您服一句软,”角落裡,整晚沒给過好脸色的男人开了口,皮笑肉不笑地說,“三爷,這人生行路难,不在山高水险,只在人情深浅。” 傅侗文眼沉沉,唇边有笑:“黄老板是想要我傅三,通告南北,摆酒谢罪了?” 老者和黄老板交换一眼。 “人活一世,谁都会有折腰的时候,我今日是被你们拿捏住了,也沒什么好說的,”他拎着西装外衣,轻轻抖了抖,好整以暇地搭在了左手臂弯裡,“既然黄老板喜歡這一套明面上的东西,你定個日子,我照办就是。” 方才傅侗文說過,這样被人拿捏,不合他的脾气。 此时“拿捏”二字,他咬得轻,意思却很重。 老者忽而一笑,忙着打圆场:“三爷只要给句话,就算過去了。摆酒做什么?” 傅侗文的手,搭上她肩头,食指和中指在无意识地轻打着节拍。這是不耐烦了。 可沈奚在這裡,六妹還在他们手上,无论如何,都是劣势。 风扇扇叶打出的风,徐徐吹着,将烟榻上的白烟吹散。 屋内出奇地静。 “替三哥烧一杆烟。”他对沈奚說。 她心领神会,在众人注视下,走向烟铺旁,从烟榻北面的姑娘手裡接過一杆烟枪。她用银质的小挑勺挖出块黑黝□□,装了一筒烟。 缓缓在烟灯上烧烤着。 往日她在烟管裡伺候的虽是地痞流氓,但越是這种人才会毛病多、要求高,所以比起這裡书寓自称先生,只侍奉王公贵胄、高官富商的姑娘来說,手势手法更娴熟老道。她的一双手本就美,在忽明忽暗的火苗旁,手指缝透着光,虚幻不实。 烧出来的烟泡是松软、均匀,一看便是万年熟手,指间生香。 烟榻上的男人离得近,看得仔细:“我就說了,三爷是大烟女人不离身,怎么到了上海改邪归正了?看沈小姐的手艺,传闻不假,不假啊。” “身子大不如前,早收敛了。”他說。 老者陪着笑說:“名医的手最值钱,所以此一杆烟是价值千金,寻常人可尝不到。” 沈奚把烟枪拿回,双手递给他。 傅侗文微笑着,送到黄老板的眼皮子底下:“往日黄老板为傅家费了心,多谢。” 话中的意思是:多谢黄老板为傅家的事操心。這烟接了是一笔抵一笔,傅家的事以后都是家事,外人再插手就是自找晦气了。 傅三公子亲自道谢,送烟,有這屋裡十几双眼睛看着,作见证,算是赢回了面子。 黄老板稳稳接了,呼哧呼哧地吸着,在升腾的白烟裡,一挥手:“送三爷下楼。” 傅侗文拉起沈奚的手,迈出门槛。 候在门外的青年人恭敬道:“三爷,我們沒寻到六小姐的尸骨,但小姐有個贴身丫鬟還活着,已经让人送去霞飞路了,您請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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