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侍衛連忙點頭,他一定不會辜負大人一腔慈父之情,要在兩位小郎君面前好好提一嘴。
營帳裏重又安靜下來,謝縱微無意識地摩挲着扶手上雕刻着的仙鶴紋圖案。
力道有些大,凸起的圖案磨出鈍的痛感,他的神智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半山腰,溫泉別院。
他只帶一個人去過。連替他打理產業的鐘叔都不曾知曉。
除了他自己與在別院灑掃維持的老啞奴,唯有一個人知道。
那個人在世俗眼中,已經墜崖身亡,不見人間十年。
他的妻子。他的髮妻。他的亡妻。
該用什麼稱呼她更妥當?
謝縱微忽然笑了,深邃鳳眼裏泛紅的血絲像是蛛網,覆上他的心間,一剎間攫緊,逼得他幾乎快喘不上氣。
在這樣劇烈而密集的疼痛中,謝縱微更用力地握緊了扶手,將這些時日以來感知到的種種異樣的微妙串聯起來。
謝縱微是理性至上的人,但此刻,他相信他的直覺,還有冥冥之中的牽引。
“你不肯入我的夢來,是因爲在外面活得很自在,是不是?”
聲音沙啞顫抖,聲音輕得像是一縷煙,在這空蕩而寂靜的營帳裏,卻迴盪出令他心潮澎湃的響聲。
謝縱微闔上眼,再睜眼時,眼尾的紅已經消失不見。
戍守在首輔營帳門口的侍衛見大人突然往外走,下意識想跟上去,卻被謝縱微冷得駭人的神情嚇了一跳。
“不必跟着。”
他來到雙生子的帳篷。
裏面沒有點燈,黑黢黢一片,他卻顧不得讓人點燈,直直走向其中一張牀鋪。
上面凌亂堆着東西,牛角弓、箭囊、還有幾件衣裳。
一看就知道是謝均霆的牀鋪。
不問自取即是偷。但謝縱微此時顧不得什麼禮義廉恥,他只想要一個答案。
那抹頎長身影在牀前僵了半晌,終於,他擡起枕頭,細長如玉竹的手指往裏探去。
該感謝均霆從小到大都喜歡把心愛之物藏在枕頭下的習慣沒有變麼?
被壓扁的山楂餅,硌得他後腦勺發疼的九連環。
還有。
謝縱微慢慢地,從枕下抽出一張柔軟的巾帕。
指腹輕輕壓上右下角的那朵雲彩,感受着針線圖案微凸起的質感,謝縱微閉了閉眼,壓下眼底的酸澀。
原來是她。
真的是她。
彼時新婚,三朝回門時,岳母曾笑着與他提起,她小的時候學女紅,起初還能靜下心,但到了最後要收尾的時候,便總是不耐煩,收針的時候常被針尖戳中指腹。
久而久之,她就有了個習慣,最後收針的時候,她總習慣多繡一針,換一頭收尾。
謝縱微摩挲着那一角幾乎不會引人注意,小如米珠的凸起。
他留在書房的那張帕子是這樣,眼前這一張,也是如此。
這個發現讓他心底的猜測像是一塊巨石,砰然落地。
又像是有一把火丟進了他周身血液裏,轟地一下,眨眼之間,便將他的理智焚燒殆盡。
帳外響起侍衛巡邏走動間鎧甲摩擦碰撞而發出的錚鳴聲。
天子正在圍場之中,此時驪山已經宵禁戒嚴,連一隻鳥都別想輕易飛出去。
再等一晚上。只需要再等一晚上。
謝縱微攥緊了手裏的巾帕,他已經等了十年了,再多一晚而已,他應該習以爲常。
他走出帳篷,看着沉如墨色的夜空,忽地在想,後裔爲什麼要射掉另外九個金烏?
今夜可真是漫長。
……
渾然不知自己已經被盯上的施令窈還在開開心心地照鏡子,確認自己儀容衣衫都很完美,這才高高興興地準備出門。
正蹲在院子裏澆花的綠翹看見碧衣紅衫的女郎出門來,只覺得眼前一亮。
綠翹忙道:“娘子,您這是要出門嗎?需要我陪您一塊兒去嗎?”
施令窈這次出門是要去見周駿,一來是給她這次的分紅,二來也是商談之後的合作。
桃花靨在汴京城的大姑娘小媳婦兒裏出乎意料地受歡迎,他想要趁熱打鐵再推出新的香粉胭脂,特地邀了施令窈去茶樓詳談。
她想了想,點頭:“你和我一塊兒去吧。”
她雖然和大寶小寶解釋過之前和周駿他們做了交易,才攢了些銀子下來,但兩個孩子沒有和周駿他們打過交道,怕也不放心,讓綠翹跟着也好。
綠翹高興地噯了一聲。
周駿近來可以說是春風得意,打了一場漂亮的翻身仗不說,他們商號在汴京也算是有了一席之地,若是能與施娘子定下長期合作的關係,之後的路想必會更順遂些。
施令窈經歷了這麼一遭,也有了自己的考量。
她喜歡珠玉首飾,喜歡每日都穿不一樣的衫裙,喜歡給她的孩子們買東西。
這一切的前提,都是她手裏有錢。
從前她被耶孃捧在手掌心裏,出嫁後做了謝家婦,從來沒有爲喫穿用度發愁的時候。
但時移世易,就算與耶孃相認,施令窈也斷不可能厚顏到要讓耶孃、弟弟繼續養着她。
她偶爾享受一番雙生子的孝敬,感覺很好,但一味地依靠兩個孩子,施令窈會覺得在善水鄉拼命舂花瓣的那個自己很傻。
周駿聽到施令窈想要自己開一個香粉鋪子的時候,濃眉微挑,近日總是微微發熱的大腦慢慢冷靜下來,他審視着對面坐着的女郎。
她很年輕,也很美,鮮妍靈秀的臉龐上沒什麼忐忑之色,彷彿篤定,他一定會同意她提出的合作。
周駿笑了,他想起當初第一次見面時,施令窈便說她有辦法讓他們在大聿二十三州都賺得盆滿鉢滿。
誰能想到一個柔柔弱弱的女郎,說不定還真有本事把這句話變成現實?
他頷首:“施娘子,合作愉快。”
施令窈的意思其實也很明確,她在汴京開鋪子,汴京之外的地方要買到她鋪子所產的香粉,只能通過周駿他們手底下的渠道。
這樣互惠互利的事,周駿哪裏有不答應的道理。
見他給到了明確肯定的回覆,施令窈微微提着的心也落了下來。
桃花靨開了個好頭,施令窈拿着新鮮出爐的分紅,又和周駿商量了一會兒具體事宜,出來之後便和綠翹往春霎街去了。
有銀子了,先把上次看中的那對耳鐺買下來!
到了滿玉樓,施令窈看着那對用粉碧璽與翠玉製成的耳鐺,怎麼看怎麼美,正想讓侍者幫她包起來結賬,身邊卻傳來一道怯怯的女聲。
“我看這朵珠花便不錯。表哥覺得呢?”
施令窈隨意瞥了一眼,卻發現來人正是那日和謝擁熙來買首飾,準備與謝縱微相看的女郎。
她身邊陪着的男人……可不就是謝擁熙的夫婿,梁雲賢?!
梁雲賢,和他表妹?
施令窈瞥了一眼,又往她們旁邊看了看,沒瞧見謝擁熙,更覺得這事兒有趣。
表哥和表妹,是一個易引人遐思的親戚關係。
更何況梁雲賢那個人麼,總有些不知從何而來的清高,對妻子卻又極好,謝擁熙脾氣大,他也一概包容,從不與她紅臉。
看來這十年裏,沒有變的人才是少數。
施令窈感慨一句便罷,別人的事她纔不樂意管,更別提這裏面還有一個她討厭的謝擁熙。
綠翹殷勤地護着施令窈走出了滿玉樓,才一出去,就有溼潤的水意落在臉上。
“娘子,下雨了呢。”
綠翹有些煩惱,她們的馬車停在春霎街的另一頭,從這兒走過去,得淋好一陣子的雨。
她想起那位冷玉般的小郎君叮囑她的話,娘子體弱,要多照顧她。
“娘子在這兒等一等,婢去隔壁的鋪子買把傘來。”
施令窈望着屋檐下滴落下來的雨珠,飛快墜下,啪嗒咂到青石板上,積到淺淺的石坑裏。
聽到綠翹的話,她點了點頭,又把她手上提着的東西接了過來:“去吧。”
綠翹踏着有些急的小碎步走了,施令窈不想碰見梁雲賢他們,特地往旁邊站了站,準備靜靜地發會兒呆,想着等香粉鋪子的事兒有個章程之後便出發去江州見阿耶阿孃。
還有阿弟。
她墜崖的那年,他才十五歲,比現在的大寶小寶大不了多少。再見面,就是二十幾歲的青年了。
耶孃會因爲她的死訊蒼老成什麼模樣,她更是不敢想。
施令窈嘆了口氣,總覺得命運過分奇妙。
或許雨天總會把人的心情洇成糟糕的一團,施令窈感受着冰冷的雨絲落在臉上,眉眼間難得多出幾分憂鬱。
她知道,她和兩個孩子相認,又會在汴京開鋪子做生意,之後少不得會遇見從前相識的人。
這裏面,包括謝縱微。
……但老實說,她現在還沒有做好和他見面的準備。
他總是高高在上,像是死寂的靜湖,不會有一絲的波動。她呢?卻還是會爲他與別人相看的事氣到生病。
一點也不公平。
從前也是這樣。夫妻之間,總是她在乎得要多很多。
綠翹回來了,正低頭準備撐傘。
見施令窈直愣愣地就要往雨裏走去,綠翹及時拉住她:“娘子,打傘,得打傘啊。”
施令窈腳步一頓,怏怏地哦了一聲。
綠翹見她情緒不大高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停下了絮叨,只在聽到一陣馬蹄重重踏過青石板的聲音時,忙拉着施令窈往路邊避了避。
綠翹這樣又撐傘又拿東西有些辛苦,施令窈接過傘繼續撐着。
傘微微傾斜,甩出一串晶瑩雨珠。
油紙傘輕揚,傘面下露出一張粉若春桃的美人面。
馬蹄聲驀地一停。
施令窈莫名覺得身上冷颼颼的,後心發涼。
像是……被一頭許久不曾進食的野獸給盯上了。
她皺了皺眉,朝着那陣令她不適的視線來源望去。
卻直直撞進了一雙深邃的眼瞳之中。
雨下得越來越大了,騎在高頭大馬上的男人身上一絲避雨的物事都無,豆大的雨珠順着他俊美無儔的臉龐滑落,身上的衣衫盡數溼透,卻一點兒也不顯得狼狽。
是謝縱微。
施令窈心頭倏地一緊。
這次不遮不掩,兩人四目相對。
她忽地就生出了逃跑的衝動。
事實上,她也真的這麼做了。
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扭頭就要往馬車上爬,謝縱微久違地嚐到肝膽俱裂的滋味。
“施令窈,你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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