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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4)

作者:未知
嘤鸣不算顶美的美人,但搁在锦绣丛中,也是上佳的相貌。 她有纤细的身腰,清丽的脸盘儿。她是那种叫人见了一回,第二回一准儿能认出来的姑娘。若别家公侯府邸的小姐是金镶玉的摆件,那她就是牙雕;如果别的姑娘是精心栽培的海棠,那她就是清水碟子上点缀的南天竹,经冬不落,映雪更美。 她永远是那种平和的脾气,沒有大喜大怒,当然也做不到大彻大悟。万事万物从她心上流過,大半都只是无可无不可的经历。她不会過于执着,也不会過于疏淡。一些人和事,来的时候好好相迎,去了也不觉得遗憾,她就是這样的脾气。 侧福晋常說,她可能是和尚托生的。因为太笨,上辈子在寺庙裡干洒扫,沒有师父愿意点化她。她又不甘心,一個人瞎琢磨,還沒琢磨出子丑寅卯来,嘎嘣死了,投胎到了纳公爷府上。 關於這话,嘤鸣并不认同,和尚沒有七情六欲,她有。好些事儿她心裡都明白,却不愿意表达出来。明白了就得站立场,立场站不对,风险可太大了。人過于通透不好,像琉璃易碎,說不定什么时候磕着绊着,不留神就完了。所以還是拙一些,拙了不会被强求,是一种最高明的自保手段。 不上心的事儿,大多一笑了之,但活着总有叫她上心的东西,比如感情。对父母的孺慕,对深知的亲厚,還有那個送她橄榄核的人——既然订了亲,难免另眼相看。 鄂奇裡氏是祁人,祁人早前马背上打天下,男女之间的来往沒有那么多的陈规要墨守。关外洒脱彪悍的民风,入主关内后百余年逐渐被汉化,然而婚嫁上并不严苛,也绝不刻意制造盲婚哑嫁。嘤鸣和海银台在過小定之前曾被安排见過面,京裡各大府门间盘根错节,总能找到互相的亲戚。上年吏部尚书的太太做寿,福晋谁也沒带,只带她前往。 簪缨世家门庭煊赫,好大的排场和体面,府内府外到处人头攒动。過花园时,福晋朝抄手游廊的方向指了指,“那個人,你瞧怎么样?” 叫待嫁的姑娘相人,什么意思可算很明白了。嘤鸣坦坦荡荡看過去,那人也隔着金鱼池望過来,自己给他什么印象且不知道,但要依着老太太活着时候的话說,這后生,那精神、那刮整、那秀柳…… 海银台是個长得极斯文的人,剑眉朗朗下,有一双温柔的眸子。他站在那裡,你就觉得這应该是個南方人,不激不随的风骨,张嘴兴许就是一口吴侬软语。 福晋问怎么样?嘤鸣有些不好意思,“他是南边儿来的嗎?那么远……” 福晋說不,“京裡的,辅国将军府的三爷,眼下总理内务府钦工处。” 两個人对望,谁也不失礼,嘤鸣纳了個福,他拱起手,朝她作了一揖。 海家一直在听信儿,得知纳公爷发话答应了,即刻预备如意绸缎和酒菜,托全福人過了礼。既放過小定,就是自家人,海家再三邀請纳辛一家過府吃席,纳公爷不耐烦应酬,推了好几次,最后实在過意不去,让福晋带着家裡孩子们,上那儿玩儿了一天。 那是第二回见,却也诚如头一回见。大伙儿都在正厅說话,长辈之间十分轻松热络,嘤鸣和海银台对坐着,倒比上回還拘谨。 海福晋当然极中意嘤鸣,感慨着:“咱们三哥儿好大的造化,蒙公爷和福晋瞧得起,屈尊和咱们家结亲。不瞒福晋,我原不敢存這非分之想,一则孩子不成器,二则爵位次第降等子,实在怕委屈了姑娘。可谁沒有向暖的心呢,二姑娘擎小儿就伶俐,我记得那年才四岁,跟着侧福晋上梅翰林家吃满月酒,一气儿能背十来首王昌龄的诗,好聪明孩子,我瞧了别提多喜歡!”一面說,一面笑着望望嘤鸣,复又同福晋细诉,颇有剖心的意思,“我到海家,這些年统共养了三個孩子,大的两個都殁了,只剩這小的,让我娇惯得不成样子。不過旁的口不敢夸,有一点却敢打保票,三哥儿心眼实诚,待人也温和,姑娘来了咱们家,断不会吃半点亏,請福晋放心。” 福晋听了一笑道:“瞧您說的,要是不放心,咱们也不能松口答应。孩子就在跟前,好不好的我瞧得出来。至于你說的降等子,皇亲宗室也不能保永世富贵,何况你我。嘤儿虽不是我生的,可在我身边长大,我待她和亲生的一样。孩子嘛,谁家不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我們嘤儿也有個倔脾气,将来若有不周之处,福晋狠狠教她规矩,不必瞧着我們的面子。” 這就是一种以退为进的较量,丑话都說在头裡,你家孩子娇惯,我家孩子也不是摔打大的。但又不能直剌剌捅肺管子、上眼药,就得這么迂回着来,话說得尽可能软乎,细咂摸又有分量。毕竟都是管家的一把手,谁也不是二五眼。 至于那句“狠狠教她规矩”,海福晋是断不能当真的,忙道:“哪儿能呢,這么個儿媳妇,我疼都疼不過来……”最后发话,說,“三哥儿,带着弟弟妹妹们瞧瞧你那屋子宝贝去。”又吩咐身边嬷嬷带人尽心伺候着,到各处逛逛也使得。 能从上房逃出来,真是天大的恩惠。迈出门槛的嘤鸣悄悄长出一口气,不妨身后就是海银台。眼梢瞥见了,自然扭头看一眼,這么着两下裡目光一交错,各自都尴尬且庆幸地笑了。 笑一笑,心就近一点儿,也沒在长辈跟前那么局促了。虽說過定前都见過,但并沒有机会站得這么近,也沒机会說上话。嘤鸣心裡紧张,海银台的嗓音却有缓解這种紧张的奇效。 “我母亲說的那屋子宝贝,不知妹妹有沒有過耳闻?”他脸上带着笑,语速很和缓,一点一滴,像泉水渗透进岩壁。 嘤鸣颔首,“听說你给大内做烫样,我以前见過‘小样张’拿泥做的四合院,不知烫样和這個是不是一样?” 海银台只是笑,想了想道:“要這么說也行,一样做出缩小的玩意儿来,不過咱们的要比‘小样张’更繁复些,你见了就知道了。”說着给她引路,带着那些同来的弟妹们,进了他的书房。 别人的书房摆放的都是书,他的不是,三面墙俱是多宝格,大大小小几十個档子,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烫样。烫样分很多种,大的有行宫园林,小的有佛塔亭台。最妙的是他也做四合院,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每一样都栩栩如生,连人脸上的笑窝儿,石榴树的树瘤,都做得像模像样。 嘤鸣除了赞叹,实在是找不出别的說辞来了。她逐個细看,连连說:“哎呀,怎么這么好呢……”還不忘叮嘱厚贻,只能看不能摸。 厚贻那时候才六岁,正是什么都喜歡品品味儿的时候。挤眉弄眼往前蹿,蹿到一個红褐色的小院儿上方,伸舌头就是一舔,“爷尝尝是不是糖做的。” 嘤鸣傻了眼,边上伺候的嬷嬷忙上去抱起来,笑道:“哎哟我的爷,這哪儿是糖啊,是陶泥做的。” 大伙儿都笑,嘤鸣怪不好意思的,“对不住,沒想到他上嘴……别舔化了才好。” 海银台笑的时候,也有文人的清华气象。他說舔不化的,“泥胎做的都烧制過,這個小院儿還沒着色,看上去确实像糖捏的。” 作为新亲戚,打好交道最要紧,后来他送了润翮和厚贻一人一座楼,嬷嬷们顺势把他们都請了出去,才有嘤鸣和海银台单独相处的机会。 人都走了,嘤鸣从未和外男独处一室過,难免不自在。海银台虽也同样心境,但他是男人,倒還从容些。随手指了指那座被厚贻舔過一口的院子,“妹妹瞧,和你先前见過的‘小样张’是不是一样?” 嘤鸣摇头,“断不能拿来做比较,小样张是民间手艺,屋顶院墙都依葫芦画瓢式的捏出来,不像你這個,精细得连头发丝儿都能瞧出来。”說着又琢磨,“這二进小院是寻常人户,光有屋子,不及前头那‘王府’灵动。你想過加点儿东西么?” 海银台见她有兴致,便拱拱手,“請妹妹指教。” 嘤鸣一笑,露出一口糯米银牙来,說指教不敢当,“富户有‘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咱们可以有‘凉席板凳大槐树,奶奶孙子小姑姑’呀。” 海银台有些意外,這小院其实只是半成品,剩下确实還有很多细化的活儿。本来沒觉得有什么稀奇,但经她一对仗,居然变得分外生动有趣起来。 這姑娘,初看亭亭净植,骨子裡却像朵野生花。她来前,他沒指望她能喜歡他做的烫样,毕竟女孩儿更爱头面首饰。谁料她掌過了眼,非但捧场還能为他参详,這是何等缘分!何其有幸! “好,就按妹妹說的做。”他笑的时候,眼睛裡有一片深宏的海。菱花窗外的阳光斜照进来,打在他肩上,半面身子镶了圈金边儿。他在那段辉煌裡微垂下眼睫,赧然說,“很多人不明白我做烫样有什么意义,大部分觉得這就是玩儿,袭着祖上的爵位,干着和身份不相符的差事。可是那些人不懂,上邦大国兴土木,是耗资如何巨万的一件事。這满屋子烫样,不是凭空想出来的,就說那套益陵,从勘测到丈量,每一处高地和每一处低洼都得计算进去。筑基该用几块砖,屋顶该用几根椽子,分毫都不能有出入,因为算错了,建不下去了,都是灭顶之灾。” 嘤鸣自然懂得,“寻常人家修缮祖屋,還要省上两三年的嚼谷以作缮资,何况這么大的工程。你办的都是顶要紧的差事,真如他们說的是玩儿,一样东西玩儿上一辈子,那可太有长性了。” 男人能对一件事倾尽心血,于女人来說未必是坏事。要是遇上個心思庞杂的,今儿走鸡明儿斗狗,那才是真的沒法儿活。嘤鸣是個明白人,她冷眼瞧了那么多的人和事,知道和這样一條心的人過日子才踏实。算是造化吧,海银台言行举止都得体,临来前侧福晋嘱咐她细掂量,她掂量了半天也沒揪出毛病来,就觉得這個人是好的。 海银台听她說话,可算声声入心。他不是個死板的人,笑道:“也不全是衙门裡的差事。”說着从屉子裡拿出個小盒子来,递過去說,“這是我闲暇时雕的小玩意儿,送给妹妹玩儿吧。” 嘤鸣接過来,打开盒子一看,是一條拿橄榄核雕成的小船。海银台說船上共有十二個人,她颠来倒去数,“我只找见十個来着……” 她找不见,他自然要来指给她看。随手捏了把小刻刀,打开两扇窗户,“那两扇窗裡各有两個人,你细瞧瞧。” 她抬着手,托着舟,袖笼裡飘出淡淡的栀子香。那味儿就像她這個人一样,一猛子扎在了海银台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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