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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3)

作者:未知
看這态势,确实是不大好。宫裡人說话都意味深长,不完全点破,让你且费思量,且要琢磨。 京裡的王公大臣们,哪個和御药房的太医沒有私交?這些太医们虽在宫裡当值,宫外也有家小宅邸。像哪位王爷吃坏了肚子,哪家哥儿姐儿伤风咳嗽,总免不了要麻烦他们。所以太医值上给皇帝后妃们瞧病,下了值私人的時間,应邀過府观观气色、诊個脉,都是常事。 然而别人是如此,唯有一人例外,那就是周兴祖。周兴祖在太医院的职位不高,却深得皇帝器重,养心殿日常的請脉都由他负责,可以說他只为皇帝瞧病,是皇帝一個人的专属御医。如今太皇太后竟要差遣他来给嘤鸣治病根儿,這說明了什么?還有那句“你福泽深厚得很”,這话从太皇太后嘴裡說出来,又是何等分量! 家裡人都呆坐着,不知如何是好。纳公爷和诸军机商议完了大行皇后奉安事宜,回到家裡一看,一個個雨水浇淋的泥胎模样,踟蹰着边摘帽子边问出了什么事儿,“别不是厚朴又作恶了吧!” 在他眼裡家中一向太平,但凡有事,必是二小子闯了祸。 侧福晋觉得他们父子上辈子一定是仇人,厚朴确实人嫌狗不待见,但什么事儿都赖他,有点不大厚道。 她呆呆起身,呆呆接過纳公爷的官帽搁在帽筒上。福晋把今天宫裡发生的事娓娓道明了,她就直瞧着纳辛,看他能不能解读出别的意思,哪怕暂安大家的心也好。结果纳公爷比她還慌,半天右拳击左掌,唉地一声长叹:“满砸!”不過他担心的并不是闺女要进宫,往后要過囚犯一样的日子,甚至可能走上大行皇后的老路。他担心的是称病的事会不会被戳穿,毕竟装病装一时還可以,装一辈子根本是异想天开。 侧福晋冲他哭了,“爷,我在您家二十年,兢兢业业的伺候您,从不敢偷奸耍滑,您怎么对我的孩子這么不上心呢。嘤鸣不是您养的嗎?皇后娘娘前车之鉴還热乎着呢,您一抹头就忘了?這是把我的孩子往铡刀底下送,您看不出来啊?” 纳公爷惨然听侧福晋說完,又惨然地說:“我能有什么法子?既然太皇太后都召见了,可不板上钉钉了嘛。依着我說,就算真进了宫也沒什么,各人头上半边天,皇上不待见薛尚章的闺女,未见得不待见我纳辛的闺女。” 這话连福晋都听不下去了,“薛家這会儿引荐,是存着好心的嗎?明明白白說了是干闺女,您沒听真周?” 這下纳公爷沒话說了,在圈椅裡呆坐半天,最后想到一個胆大包天的辙,“横竖我在军机处常能见皇上,回头寻個机会在他跟前露露口风,就說嘤鸣许了人家,等日子一到就办喜事。” 這回无话可說的轮到福晋了,她冲侧福晋干瞪眼,“你瞧瞧……” 和皇帝去說,我家姑娘不能跟您,您另寻主儿?這么說,拿堂堂一国之君当什么?皇帝至多一笑,說后宫的事儿全凭老佛爷做主,然后呢?小鞋管叫你穿個满够,接下来就等着丢官夺爵,回家吃咸菜帮子去吧。 反正這件事成了悬在全家头顶上的利剑,碍于皇后大丧未出服,宫裡也沒有更进一步的行动。侧福晋终究担心,便使了银子,辗转打听慈宁宫其后有沒有再召见其他官眷,得到的结果是沒有。慈宁宫二把手,還狗摇尾巴地朝她打千儿,“给您道喜呀。” 喜从何来呢,真是坏得不能再坏了,谁让满朝文武都知道纳辛和薛尚章穿一條裤子!侧福晋在家熬油似的等了七天,第八天直去了果勇公府,拜访果勇公福晋。 薛福晋知道她为什么事而来,见了也分外热络,牵着她的手說:“我這程子真是忙昏了头,原想着要去府上一趟的,竟未抽出空来。” 侧福晋說话還得尽量委婉着,說家裡遭逢骤变,請公爷和福晋千万节哀。又兜了半天的圈子,才问起那天太皇太后召见的事儿,忡忡道:“孩子回来一說,我心裡头乱成了一团麻。我想着皇后娘娘方才大行,总不至于這個当口上相看人的……自然,都是我這做娘的瞎猜,拿不定主意,只好上您這儿来打听,究竟是怎么個說法儿,您给透個底吧。” 薛福晋却說太皇太后的召见,她本也不知情,是后来有人来請,她进慈宁宫沒多会儿嘤鸣就到了,才知道太皇太后有心叫她进去问话。 “朝政大事不是咱们后院妇人能议论的,但你我两家交好,宫裡头早有耳闻。咱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是這么個想头儿,皇后沒了,嘤鸣要是能进宫,咱们两家的富贵岂不可永保?” 侧福晋的心都凉了,她打算得這么细致,還敢說事先不知情? “福晋,咱们都是自己人,嘤鸣也是您瞧着长大的,您往常可疼她。皇后大行前召嘤鸣进宫,姐儿俩什么心裡话都說……您瞧,您還觉得嘤鸣进宫是好事儿?” 薛福晋一口咬定是好事,“有了前头這事,嘤鸣绝不会成为第二個深知,满朝文武的眼睛都看着呢。”說着两眼盈满了泪,一字一句道,“深知是为嘤鸣打前锋的,她能保嘤鸣步步高升。嘤鸣是你的闺女,可在我看来,她也是我的闺女。做额涅的,哪個不盼着孩子好?你不愿意她俯视苍生,母仪天下?” 侧福晋急得沒辙,“可……可她已经许了人家了,您沒往上报?” 薛福晋却笑起来,“又沒成亲,小定罢了,退了就是了。這世上還有谁尊贵得過万岁爷?消息一出,只怕用不着你们费心,海家自会上门退亲的。” 侧福晋站在那裡,连哭都哭不出来。宫裡要查一個姑娘的根底,不费吹灰之力。嘤鸣许了镇国将军府的事儿,九成裡头已经知道了,還宣召她,全是因为薛尚章掌管了六旗兵马,太皇太后暂且不得不容忍他。等将来這六旗人马收缴了怎么办?皇帝不再念薛家早年的大功,又该怎么办? 這是拿别人的孩子填窟窿啊,侧福晋缓缓摇头,“福晋,我可太恨您了……真的,太恨您了……” 恨也沒用,薛福晋說:“我是为了咱们大家。只要咱们的孩子是皇后,咱们就有一重保障,你现在不信,将来自然会明白的。” 侧福晋什么主意也沒讨着,失魂落魄回了家。到家淌眼抹泪,连晚饭都沒吃就睡下了。嘤鸣坐在她床前,也不知道该說些什么,但她懂得薛福晋的用意。這些年两家捆绑得越来越紧密,薛深知在后位上,自会保住齐家;换個個儿齐嘤鸣在后位上,也不能不保薛家。 她轻拍了拍侧福晋身上的被褥,說:“奶奶别哭了,事儿還沒坏得那样呢。皇后娘娘才崩的,皇上百日之内绝不会选秀,也不会册立继后。只要宫裡沒有明确的示下,咱们满了三十日就和海家把事办了。我去和海银台說,過了礼就成,不用大肆张扬,两家一处吃了喜宴,這個婚就算结成了,您看好不好?” 侧福晋一琢磨,倒也成,“這么着向宫裡表明态度,咱们不和薛家沆瀣一气,也好叫皇上放轻对你阿玛的防备。就是太委屈你,好好的明媒正娶,遮遮掩掩的办了,怕叫婆家低看你。” 嘤鸣笑着說不会,“他们该過的礼,一样也不能少。皇后新丧,百日内不得取乐的规矩大家都懂。” 话虽這么說,但很少有人家抢在這三個月内办喜事的。除非实在等不得了,譬如家裡有爷辈父辈眼看不好,怕丁忧再等三年。抑或是姑娘有了身子,拖下去怕肚子掩不住等等,总之都不是好事。 嘤鸣素来不为自己争取什么,唯独這回,她想替自己的后半生拼一拼。深知在宫裡落了那样的下场,她点滴看在眼裡,那不是個好去处。既然如此,就不能坐以待毙,多等一日便多一日风险,必须赶在宫裡有所动作前,把這事商定。 侧福晋想了又想,“還是明儿和福晋商量一回,咱们下拜帖,把辅国将军和福晋請到府裡,咱们明着来商议這件事儿。” 嘤鸣却摇头,“日子是我和海银台過的,他若赞同,就回去筹备;若是不赞同,咱们别弄得烽火狼烟的,把海家牵连进来。” 其实打心眼裡說,两家大人坐下来商定,于她既有尊贵,又有体面。可人心究竟怎么长,谁也說不准。福晋固然疼爱,但绝不像对自己女儿那么无私。退一万步說,把她送进宫,对齐家有益无害。她個人過得好与不好,只有自己和亲生母亲关心罢了。 她去见了海银台,沒上茶寮,也沒去他府上。小厮奉命候在他下值的必经之路,看见他過来,上前扎地打千儿,說:“三爷,我們家姑娘让奴才传個话,請三爷移步相见。” 祁人家的姑娘大多豪爽,很多事也是敢作敢当,但嘤鸣和那些姑娘不一样。海银台心裡希望是她,又料着不能是她,便摇头道:“我忙得很,你回你主子一声,就說实在不得闲,請她见谅。” 這下小厮急了,嗳了声說:“三爷,您不问问是哪家姑娘,這就着急要走?” 海银台沒法儿,蹙眉說:“你传话不报身家,怎么当的差事?” 這么一来小厮笑了,這本是他家姑娘特意吩咐的,瞧瞧未来的姑爷是不是什么人都肯见。如今可瞧出来了,海三爷为人正派得很,和他家姑娘正相称。便又插秧打了一千儿,“是奴才疏忽了,奴才该死。奴才是直义公府的,奉我家二姑娘的令儿,請三爷借一步說话。” 海银台听說是她,脸上一霎雨過天晴了,匆匆顺着小厮的指引赶去见她,远远儿便看见烟柳成阵的堤岸上,有人打着一把牙色的伞,慢慢地,细细地徘徊。她是個不急不躁的脾气,待人也是不紧不慢的温存,能舍下面子来找他,必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他怕自己气喘吁吁的模样惹她笑话,站定脚缓了缓,才上前叫了声“妹妹”。 她听见了,转過身来,茶白的春袍外罩一件淡松烟的琵琶襟坎肩,那容色在素锦的映衬下,比外面三月的春光還要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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