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一章 福禍相倚

作者:關駒
鄧艾一陣清醒,一陣迷糊。有時全身發燙,如置身火海之中;有時全身冰冷,如墮於冰窯之內。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覺得口腔中有一股暖流沿着咽喉直灌入腹中。又過了良久良久,他緩緩睜開眼來,只見自己躺在一張矮榻上,身上蓋了一牀薄被,要待翻身坐起,突感頭痛欲裂,四肢乏力,竟是動彈不得。

  轉頭只見牀榻邊上坐着一位老者,慈眉善目,和藹可親,伸手按着他的手道:“你纔剛喝了藥,須當安心靜養,不可亂動。”

  鄧艾有氣無力問道:“請問老先生尊姓大名?”

  那老者道:“在下姓荀名攸字公達。”

  荀攸大名在當時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如果當時有人不知道荀攸是誰,估計就和現代人不知道劉德華是誰一樣,那是鐵定要被人當成外星人,抓到研究所裏供起來。荀攸生得風流倜儻,英俊瀟灑,且輔佐曹操,屢出奇計,算無遺策,在當時不知是多少少女少*婦心中的偶像,夢中的情人,甚至還有不少少女養成了一個很不好的習慣,晚上睡覺前要是不將他的名字念上十遍,說什麼也睡不着。

  鄧艾做夢都想當個軍事家,指揮千軍萬馬和敵人決機於兩陣之間,對這位當世軍事大家,一代軍師自然佩服的五體投地,不,全體投地。對他的光輝事蹟自然也是耳熟能詳,知道的不能再知道了。偶像崇拜在任何時代都大同小異,鄧艾當然連做夢都想見見這位軍事大家,當然他也知道這是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夢想,永遠也無法實現。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還別說他還真就在夢中見到過荀攸,而且還不只一次,夢裏的荀攸總是那麼高大魁偉,俾倪一切,不怒自威。而如今他坐在他面前這個所謂的荀攸生得十分平凡,穿着也十分樸素,看上去就像是窮山村裏的教書先生,和他夢裏所見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他怎麼也不敢相信眼前之人就是荀攸,眨了好幾次眼睛,出了好一會兒神,這才問道:“你真是荀攸?”

  荀攸身後親兵一臉不樂意,叫道:“我家大人的名諱也是你叫的?還……”

  荀攸擺了擺手,那親兵立即住嘴。荀攸笑了笑,道:“荀攸又不是什麼名人,有什麼好冒充的?只我便是荀攸。”

  鄧艾見這陣勢,也不得不信了,掙扎着便要起身跪倒,以表達自己那好似滔滔江水綿綿不絕的敬仰之情。

  荀攸扶他躺下道:“快躺下,快躺下,你傷還沒好,可別這樣。”

  鄧艾也不顧着男兒有淚不輕彈的古訓了,淚水奪眶而出,激動得聲音發顫,道:“大人,您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做夢都像見您一面,如今總算是讓我見到了。”可惜當時沒有找人簽名的習俗,否則他肯定會將自己的破袍子扒將下來,請荀攸在上面塗上大名。這件破衣爛衫也會因荀攸的大筆一揮而變得價值連城。別人會怎麼處理這件破袍子,他不知道,反正他肯定是不敢再穿了,而會將它掛在家裏最顯眼處,一來可向親朋好友炫耀,二來也可以時時頂禮膜拜。

  荀攸沒想到在這裏竟能遇到自己的粉絲,搖頭苦笑,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道:“你的病還沒全好,不可太過激動。你再睡一會,我過一會再來看你。”也不等他說話,轉身出屋,親兵跟了出去。

  鄧艾乍見荀攸,心情激動,熱血綠色,又怎睡得着?不過他實在是病得厲害,狂喜之下,熱血上涌,不由得精神不支,突然間腦中一陣眩暈,兩眼一黑,躺在牀上人事不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老天爺可比皇帝還大,皇帝能殺人,老天爺卻能殺皇帝。如今老天爺要他睡覺,他又豈能不睡?

  等他再度醒來,已是晚上。荀攸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覺得他的額頭已不像日間那樣燙得可以涮羊肉,不由得又是高興,又是驚詫,說道:“你比我想像的要結實的多,你的病已沒有大礙,今晚再好好睡上一覺,明天當可恢復如初。”

  鄧艾道:“多虧大人妙……妙手回……回春,不然我可就要客死異鄉了。”

  荀攸笑了笑,道:“你太客氣了,這是我應該做的。對了,你叫什麼名字?怎會這般狼狽?”

  鄧艾道:“我叫鄧艾……”

  荀攸心中一凜,道:“你就是鄧艾!”

  親兵隊長大喫一驚,將荀攸拉退兩步,跟着右足斜跨一步,擋在他面前,叫道:“我瞧這小子滿身刀傷,就覺得他不是個好東西。大人,我沒說錯吧,他可是殺人要犯,咱萬萬不能收留,得趕緊將他扭送官府!”

  衆親兵聽說他叫鄧艾,大失驚色,紛紛拔刀出鞘,護在荀攸周圍。有幾個人拽出長繩,只待荀攸一聲令下,便即上前捆人。

  荀攸擡手叫道:“且慢,我覺得他不像是殺人不眨眼的惡徒。鄧艾,這人真是你殺的麼。”

  親兵隊長道:“大人,您這話可問得忒笨了些,他若是真殺了人,能老老實實的和您說麼?”

  荀攸不理他,對鄧艾道:“小夥子,我覺得你會我說實話。現在請你告訴我,這人是你殺的麼?”

  鄧艾道:“大人您一定是看到了官……官府的通緝文書了吧?”

  荀攸點了點頭,道:“我們一到河內境內,就見到了官府通緝你的榜文。上面說,你見利忘義,偷了你最要好朋友的十萬兩白銀,事情敗露後,惱羞成怒,越獄而出,慘忍的將其殺害。”

  鄧艾道:“大人信麼?”

  荀攸道:“我覺得你不是這樣的人,所以才問你這事是不是你做的。”

  鄧艾道:“我要說人不是我殺的,您信麼?”

  荀攸向他瞧了一眼,緩緩地點了點頭。

  鄧艾淚水奪眶而出,激動的道:“生我……我者父母,知……知我者大……大人是也!”

  親兵隊長道:“大人,這種人都狡猾得很,你可不能被他的花言巧語所矇蔽。”

  荀攸道:“人的嘴可以說謊,可眼睛不會。他的眼睛告訴我,他沒有說謊。”

  親兵隊長頗不以爲然,不過荀攸即這麼說,他也不好再多說什麼了。

  鄧艾打心裏佩服出來,跟着長嘆一聲道:“要是大人來斷這案子就好了,我就不會揹負這麼大的罪名亡命天涯了。”

  荀攸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能和我說說麼?”

  鄧艾道:“正…正要請大人指……指點迷津。”將事情的始末一一說了。

  荀攸聽他說的若合符節,料知不假,嘆道:“沒想到這個蹇乂竟是如此狼心狗肺之輩。”

  鄧艾道:“當初我們以……以爲他沒發現我們的身份,這才任由他跟着我們,哪知……哪知……”

  荀攸道:“事情既然出了,後悔也是無用。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鄧艾將自己心中的想法也說了,荀攸連連點點,道:“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做出這樣的判斷,確屬難能。你方纔說你要去長安參加會試,這麼說你自認爲胸中所學,可以在衆多學子中脫穎而出,摘得桂冠了?”

  鄧艾的字典裏什麼字都有,就沒有“謙虛”這兩字,當下他猛地一拍胸脯,不想牽動傷口,疼得一咧嘴,道:“大人,不是我吹牛,只……只要我能參加這……這次會試,這第一肯……肯定非我……我莫屬。”

  荀攸道:“好大的口氣。敢讓我考考你麼?”

  鄧艾道:“大人盡……儘管出題,我要是答……答不上來,便一頭撞死。”

  荀攸長眉一軒,道:“好,聽着。”依着眼下時政出了幾道難題,鄧艾應對如流,指畫井井有敘。荀攸大喜道:“從你的對答中可以看出,你似乎還會些兵法。”

  鄧艾傲然道:“略知一二。”

  荀攸道:“好,那我可要考考你。”說着出了幾道題,鄧艾這塊金子被埋在土裏良久,都快發黴生鏽了,好不容易纔逮到這麼一個機會,怎能不好好表現自己?當下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指畫敷陳,傾倒胸中,惟恐不盡。

  荀攸像見到稀世奇珍,笑得嘴也合不攏了,嘆道:“以子之才,而窮困乃爾,豈非命乎?”

  鄧艾喟然長嘆,心中雖有千言萬語,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荀攸拍了拍他的肩頭,道:“你年紀輕輕,喫點苦遭點罪,也不是件壞事情。你現在遇到了我,就表明你時來運轉,馬上就要過好日子了,又何必在這裏長吁短嘆?這樣,你要是不嫌遼東褊小,我便在燕王面前大力舉薦你。如果你覺得遼東彈丸之地,容不下你這樣的大才,不願出仕,我也不勉強你。我和諸葛孔明、鍾元常、賈仁祿這些個大漢高官都有數面之緣,我說的話他們還是會聽的。雖說大漢現在實行科舉制,以考試選拔人才,但我舉薦的人他們還是不會不破格提拔。如今到底何去何從,憑你自決,我不便多所置喙。”

  出人頭地的清秋大夢,鄧艾做了許多年。他原本滿懷希望,可無數次的打擊,不住的催殘那他幼小的心靈,使得他心灰意冷,覺得這輩子他永遠也只能當一個牛司令了。沒想到轉眼間飛黃騰達美夢就要變成現實,他一時間難以接受,伸手在自己的左手背上狠狠的擰了一記,大叫一聲。

  荀攸笑道:“你在做什麼?”

  鄧艾叫道:“我不是在做夢,我不是在做夢!”一肌熱心涌上心頭,他身子搖了幾下,又要摔倒。

  荀攸扶住他,道:“你當然不是在做夢。怎麼樣,你到底決定投效哪一家,決定好了沒有?”

  鄧艾道:“士爲知已者死,大人如此看重鄧某。我便是爲您賭上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

  荀攸道:“這麼說你打算輔佐燕王。”

  鄧艾點了點頭,一本正經道:“善治……治國者,好比周……周文王,地方雖只有百……百里亦足以王,不善……善治國者,好比楚頃襄王,雖地方……方五六千里,卻淪爲殺父仇……仇人的奴役,叫他往東,便不敢往……往西,又何足道哉?遼東雖……雖小,卻比當時周……周文王所封之地大了不知多少倍,只要君臣……臣上下一心,勵經圖……圖治,富國強兵,還是可以有一番……番大作爲的。”

  荀攸連連點頭,道:“說得太好了,我怎麼沒有早些遇上你,讓你埋沒鄉里,真是太可惜了。”

  鄧艾道:“我也恨自己沒早遇……遇到大人。”

  荀攸向周圍拔刀警戒的兵士瞧了一眼,笑道:“你們還認爲他會加害於我麼?快退開。”

  親兵隊長道:“大人,這……”

  荀攸瞪了他一眼,道:“我的話你也敢不聽了?”

  親兵隊長嘆了一口氣,錚地一聲響,還刀入鞘,指揮親兵退後數步,嚴陣以待。

  荀攸笑道:“我今晚要和鄧艾抵足而眠,你們就別在這裏礙手礙腳的了,趕緊回屋睡覺吧。”

  親兵隊長道:“大人,你可不能……”

  荀攸斥道:“還不快退下。沒有我的吩咐不許打擾。”

  親兵隊長答應一聲,氣極敗壞的領着弟兄們退了出去,百忙之中還不忘瞪了鄧艾一眼。

  荀攸對鄧艾道:“你現在精神怎麼樣?我發現和你說話甚是投機,打算同你徹底長談,應該沒有問題吧?”

  鄧艾心花怒放,道:“沒……沒問題,沒……沒問題,一點問問題也沒有。”

  荀攸道:“那就好,那就好。我和你一見如故,有什麼說什麼,也就不拐彎抹角。燕王明達睿智,猶善屬文,他對詩詞歌賦感興趣,自然也就喜歡口舌便給之士。你雖抱經天緯地、扭轉乾坤之大才,卻口齒不清,說話含糊其詞,怕是不爲大王所喜。”

  鄧艾聽了這話,心裏涼了半截,剛纔的高興勁,不知死到哪裏去了,道:“這……這……這……”他心裏一急,口喫更加嚴重了,這了半天也接不到下面的話。

  荀攸道:“你彆着急。我此番來大漢,要辦一件大事,怕不能馬上回去。我本打算寫一封舉薦信,讓你帶着前往遼東。現在看來這麼辦不成,不如這樣,你隨我一道前往長安,待我辦完事情,便領你回遼東,親自舉薦。”

  鄧艾道:“多謝大人,可是我有人命官……司在身,怕……怕……”

  荀攸笑了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你明早便扮着我的親隨,隨衆而行,諒那些官差也不敢來搜我的隊伍。”

  鄧艾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道:“大人對我恩同再……再造,今後大人……人只要有什麼事情,儘管吩咐,就算要我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說完納頭便拜。

  荀攸道:“你這是說的哪裏來話來?當年蕭何月下追韓信,並在劉邦面前舉薦他爲大將,豈是期望他報答自己?你在我眼中就是韓信,我們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敢不倒履相迎,區區恩惠又何足掛齒?”伸手去扶鄧艾想想也對,自己這樣的經世大才打着燈籠都難找。如今曹植僻處一方,自然求賢若渴,對自己這個百年難覓的大才再怎麼好也不算過分,區區這點恩惠的確是何足掛齒。當下他也不再千恩萬謝,痛哭流涕,荀攸的手還碰到他的手指,他便已迫不及侍的站了起來,臉上頗有得色,好像曹植能撿到他這個寶,是前世翻爛幾百本《四十二章-經》這才修來的,應該倍感榮幸纔對。

  荀攸向他瞧了一眼,長眉一軒。不過不悅之意,一閃即逝,眨眼間臉上又掛滿了笑容,跟着拉着他的手,來到榻邊,兩頭並頭躺在牀上,絮絮煩煩的盡聊些時政要聞。像這種沒營養的話題,賈仁祿怕是聊不上半柱香的功夫,便要睡着了。可荀攸卻和鄧艾越聊越起勁,越聊越投機。

  荀攸今年虛歲剛好六十,明年便是他的六十整壽。在現代,活到六十歲不算啥稀罕事。可在三國那個缺醫少藥,連發燒都能要人小命的年代,能活到六十歲可真算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荀攸今年六十虛歲,離花甲只有一步之遙,可是他其實也是一隻腳踏進了鬼門關。本來像他這個年紀,就該老老實實的在家裏趴着,頤養天年,哪也別去。可他卻拄着根柺棍,到處亂晃,這不是自己找死麼?當真是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獄無門他卻闖進來。

  曹植原也擔心他年紀老邁,怕他路上有個閃失,不打算派他出這麼遠的差,可他之所以這麼做,實在是有不得以的苦衷。原來烏桓和東部鮮卑狼狽爲奸,乘曹丕全力防守鄴城,無暇北顧之際,奪回昌黎故地,兵鋒直指遼東。烏桓大人及東部鮮卑大人起初見大漢打敗曹丕,奪了鄴城,拓地直至遼西,也不禁有些心驚膽裂,不敢輕舉妄動,可是等了兩年也不見大漢有何動靜,又不禁囂張起來。旬月前,他們乘軻比能步度根在雲中大草原上拼個你死我活之際,糾集起三五萬鐵騎,屯兵遼隧,揚言若是曹植不肯年年納貢,遣女和親,他們便要率領鐵騎踏破重關,蹂躪遼土,將曹植的腦袋割下來當球踢。

  幽州之敗後,曹植元氣大傷,縮身遼東,依險自保,苟且偷安。原先他手下的那些個大臣當然不願跟着他在這麼一個還沒到冬天就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天氣極其寒冷之時甚至能把鼻子給凍掉的鬼地方趴上一輩子,紛紛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只有荀攸和少數幾個曹氏鐵桿粉絲始終追隨左右,不離不棄。他不敢再稱帝,其實倒也不是真怕劉備來找他麻煩,實在是因爲每次在朝堂上見到的都是那幾張面孔,山呼之聲叫得也不如何響亮。從頭到尾只能指揮十來個人的皇上,當起來又有什麼意思?就算他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舔着老臉趴在皇帝位子上不下來。可他去了帝號後,聲望大不如前,朝中大臣又跑了幾個,到漢朝那邊升官發財去了。如今他江河日下,日薄西山,朝無良臣,邊無良將,通國只有荀攸這麼一根棟樑,明顯有些大廈將傾,獨木難支的味道。眼下數萬鐵騎逼關爲陣,危機迫在眉睫。他膽子本來就不大,這一嚇登時尿了褲子。荀攸知道眼前危難只有大漢能解,而這事又非口若懸河之士不能湊功。其時曹植陣營裏再沒有比自己威望更高,嘴皮子更利索的人了,說不得只有主動請纓。曹植眼見自己的小命轉眼不保,也就不再管荀攸這條老命會不會死在半道上,說了幾句一路順風,多加小心之類的屁話,便打發他上路了。不過他還是在心裏暗暗祈禱荀攸路上平平安安,諸事順遂,千萬不要出什麼岔子,否則救兵不來,自己這條小命還是得玩完。不過這些禱告管不管用,那就只有老天知道了。

  按理說荀攸的晚年時光,就應該快快樂樂,無憂無慮,這樣才能活得更久些。可是他辛辛苦苦的忙活了一輩子,好不容易纔將頭髮熬白了,卻沒有過上幾天好日子。退保遼東之後,曹植一方人才凋零,治理國家的千鈞重擔完全壓在他一個人肩上。他自以爲所獲已過,便是粉身碎骨也難保曹氏之恩於萬一。這麼一精神錯亂,他便和歷史上的諸葛亮一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年事已高,哪經得起如此勞累?曹植退守遼東到現在也不過就短短几年時光,他整個人瘦了一圈,原本挺起的脾灑肚也消失的無影無蹤。他家裏人看在眼裏,疼在心上,勸他要多多休息,他也將這些逆耳忠言當成了耳畔春風,依舊事必躬親,通宵達旦。

  其時他實已到了心力交瘁,油盡燈枯的地步了,身子時常出現這樣那樣的毛病,雖然不是很嚴重,也就是感個冒,發個燒,但這其實是身體在向他發出警告,可他偏偏熟視無睹,強撐病體,前往長安獻禮修好。他本就惡疾纏身,一路上道路顛簸,風塵困頓,更如雪上加霜,使原本隱伏在他身子深處的痼疾漸漸顯現出來。要是他在這當兒靜下心來,打打太極,修身養性,倒也沒什麼事。可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他發現了鄧艾,喜不自勝。這一陣突如其來的狂喜,像一根導火線,將早就堆在他身子裏的炸藥點燃了。這一場大病當真來得好似怒濤狂瀾,勢不可擋。

  其時他正和鄧艾聊得起勁,不知怎的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鄧艾見他好端端的突然咳嗽,關切的問道:“大人,怎麼了?”

  荀攸正要說話,忽感一股濃痰涌到嘴邊,呼之欲出,忙從袖中掏出錦帕按在脣上,大聲咳了兩聲,吐了一口痰。低頭一看,帕上一片殷紅,原來剛纔吐出的根本不是痰,而是一口血。常人沒事幹吐兩口血玩,倒也無傷大雅,最多回家喫起好東西補上一補也就是了。可他這麼一位老人家要是吐上一口血,那可就不是鬧着玩的。他瞥眼間見鄧艾並沒有注意到錦帕上的異狀,右腕一轉,迅速將手帕揣入袖中。

  鄧艾見他一張臉白的嚇人,心中一凜,說道:“大人,您像是病得不輕,我去請個大夫來看看。”說着便要站起身來。

  荀攸知道此次長安之行,關係到曹植一方的生死存亡,刻不容緩,適才在道上搭救鄧艾已耽誤了不少時間。若是自己再延醫治療,診脈、開藥、服藥又不知要耽擱多少時間。他拖得起,遼東數十萬軍民百姓可拖不起。當下他顫巍巍的擡起手來,道:“老毛病了,沒什麼大不了的,睡一覺就沒事了。”

  鄧艾道:“我看你咳得厲害,像是病的不輕,還是找個大夫來看看吧。”

  荀攸強忍咳嗽之意,笑了笑道:“我精通醫理,自己身子的情況如何,怎麼可能不清楚?真的沒……沒事,睡一覺就好。”

  鄧艾見他如此說,也就放下大半,道:“既然……然如此,我也不打……打擾大人了,大人好……好生休息吧。”他急於離開倒不是怕荀攸將身上的怪病傳給自己,而是怕自己睡着的時候打起呼嚕,攪了他老人家的美夢。眼下自己能不能住上黃金屋,娶上顏如玉,可就全看他了。萬一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自已又得捲起鋪蓋亡命天涯了。他現在一門心思就想着出人頭地,怎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荀攸緩緩點了點頭,道:“嗯,你去縣令爲我準備的房間休息吧。唉,不能和你徹夜詳談,誠爲可惜。”

  鄧艾道:“我以後爲大人效力,大人想和我詳談還不容易。時候不早了,大人早些歇息吧。”

  荀攸道:“嗯,慢走。我就不送了。”

  鄧艾道:“大人,您……您別起來了,我去的時候自……自會把門帶上。”說着起身下牀,邁步來到門外,隨手帶上房門。

  荀攸側着望着他遠去的背影,暗暗嘆道:“此子才華橫溢,我所見過的年輕一輩中無人能出其右,只可惜他性子孤傲。一旦取得些許功勞必會矜功自伐,最終害人害己。看來這塊良材美玉,要想成爲大器,還須多多琢磨纔是,只可惜……只可惜……”想到這裏右手緩緩垂下,兩眼慢慢的閉緊。

  鄧艾渾不知荀攸這一睡再也醒不過來了,喜滋滋的來到新安縣令特地爲荀攸準備的上房。他躺在牀上,一想到自己馬上就要做大官了,滿心歡喜,翻來覆去的轉了好幾圈,又哪裏睡得着?就這麼着翻翻滾滾的過了一夜,他好容易熬到了東方破曉,雄雞亂叫。他迫不及待的從牀上爬起,穿好衣服,來到荀攸房門前請安問好。

  奇怪的是,他在門外叫了兩聲,屋裏沒人應。他心中一凜,又叫了兩聲,還是沒人應。他覺得很不對頭,伸手一推,吱呀一聲,房門應手而開。鄧艾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左張右望,小心翼翼的走了進去,來到牀前一看,只見荀攸面帶笑容,側身躺在牀上,一動也不動。

  若是正常情況下,荀攸臉帶笑容,倒也沒什麼,可在這種情況下,總讓人覺得說不出的詭異。鄧艾只感頭皮發麻,伸手往他的鼻底探去,一顆心漸漸的沉了下去,叫道:“完了,完了。好端端的,他怎麼就死了!他怎麼就死了……”

  只聽得隔壁屋內有人大聲叫道:“一大清早是誰在大人的門口大呼小叫?好像有些不對頭,走看看去。”

  鄧艾暗叫不好:“若是給他們見了,我便是有一萬張嘴也說不清楚。”拿眼一瞥,見牀後有一扇窗戶,當下也不及細想,一躍***,掀開窗戶,便鑽了出去。他甫一落地,還來不及轉身將窗戶關好,就聽見身後有人叫道:“大人,大人。”“噫,裏面怎麼沒有人答應,大人去哪了?”

  鄧艾嚇了一跳,提氣疾奔。此時他一心想離此是非之地,當真飢不擇食,慌不擇路。他也不再想什麼方向了,憑着感覺亂走瞎闖,不知不覺間來到一帶高牆跟前,去路就此斷了。正在這時,遠遠聽得原先自己養傷的房裏傳來一陣喧譁:“大人,你怎麼了?”“大人!”“大人!”“他媽的,一定是那小子幹得,我剛纔還聽見他的聲音來着,他一定沒有跑遠……你們別在這裏鬼號了,還不趕緊追去,抓住了他,定要剜出他的心來,祭奠大人的在天之靈!”

  鄧艾暗暗叫苦,瞥眼見忽見右手邊上有小小狗洞一個。他心中一喜,也不管這狗洞通向哪裏,洞那頭是否有一頭惡了三天沒喫飯的野狗在等着他,一貓腰鑽了過去。值得慶幸的是,洞那頭是一條小巷,甚是僻靜,而且也沒有惡狗呲着牙在那等着他。其時城門已開,他混在人羣之中十分輕易的便出城。

  荀攸出使大漢薨於道路的消息,很快便傳了出去。縣令聞訊之自,只嚇得六神無主,七扭八歪,心想荀攸雖非大漢高官,卻爲出使大漢而來,他死在自己治下,自己肯定難辭其疚。當下他手忙腳亂的糾集差役杵作來到驛館,查察現場。杵作仔細檢查了荀攸的屍體,既察不出任何傷痕,又沒發現人爲下毒的跡象,不禁大爲納悶。他也知道自己這個魚木腦袋肯定是想不明白的,要不然自己早就當縣令了,又何必整天和死人打交道。當下他將自己觀察所得原原本本的告訴縣令,縣令見荀攸死因不明,不禁大爲頭疼,將那半桶水的杵作臭罵了一頓,罵得那杵作一佛出世,二佛生天,抱頭鼠竄。跟着他請來縣中最有名的幾個大夫詳細查察,幾個大夫認真檢查了一番,忙着滿頭是忙,終於得出了一個正確結論:荀攸原就積勞成疾,在道上又頗歷風霜,到此已油盡燈枯,昨夜將盡四更時分,潛伏在他身上的惡疾突然發作,他因此猝然而亡,以世長辭。

  縣令也認爲大夫說的有道理,可隨從親兵卻一口咬定是鄧艾下得毒手,責令縣令迅速差精幹差役前去捕拿,說什麼也不能讓他逍遙法外。縣令聽衆親隨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心中好生爲難。無奈之下,只得以荀攸身染重病,離奇猝死上報朝廷,並在奏摺上詳細寫上事情始末,到底荀攸死因爲何,讓朝廷裏的有識之士自己去推敲。

  鄧艾出了縣城,在荒郊野外漫無目地的奔了一天,到了晚間,他來到這片小樹林,正準備上吊,卻奔到了一個多管閒事的老乞丐,硬生生的壞了他的好事。此時他躺在長草叢中滿腦子想得都是這些天上發生的屁事,越想越是煩悶。

  想着想着,他突然發現自己學會了乾坤大挪移,明明剛纔還躺在長草叢裏喂蚊子,轉眼之間,竟坐在由四匹高頭大馬拉着的豪華馬車之中。更奇怪的是,楊瑛竟做坐在他邊上。自己伸手攬着她的腰。她非但沒有推開,反而笑靨如花。兩人並肩細語,情話綿綿。不知不覺中也不知行了多久,自己掀開車帷,放眼望將出去,官道上旌旗招展,長長的隊伍行列,一直展到天際,不見盡頭,前後左右,盡是衛士部屬。以前他想也不敢想的事情,驀地裏竟變成了現實,怎能不叫他大喜若狂?當下他打從心眼裏樂了出來,回頭對楊瑛說道:“我這不是在做夢麼?”

  只見楊瑛紅着臉,用她那比黃鶯的聲音說道:“你不是在做夢,你考中了狀元。現在帶着彩禮前往太行山上向我爹爹求……求,太羞人了,我不說了。”

  鄧艾長眉一軒,道:“我身上的官司還沒洗清,怎能參加考試,還中了狀元?”

  楊瑛尚未回答,忽聽得馬蹄聲急,一帥小夥子騎着高頭大馬迎面而來,叫道:“對的,你身上揹着人命官司,臭命昭著,如何能配得上楊姑娘?楊姑娘快下來,這等殺人犯的車裏片刻也坐不得。”

  鄧艾正要發作,卻見楊瑛臉上兩行熱淚沿頰而下,哽咽道:“對不起。”說着身形微晃,人已到了車外,來到了那小夥子的邊上,那夥子哈哈大笑,右手倏得伸出,攬住了她的蠻腰,輕輕一提,便將她提上馬來。

  鄧艾大喫一驚,搶步上前,叫道:“楊姑娘,你聽我解釋,你聽我解釋!”說着睜開眼來,馬車、儀仗、從人、美女、情敵全都不見了,原來剛纔那些不過是南柯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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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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