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二章:神仙老虎狗
他的師兄師姐們便在庭院中練劍,老師父從他們中穿行過去,偶爾爲他們校正筋骨,指點劍術,老師父很有高人的模樣,他走路時步子不大,卻總給人以雄邁的氣勢。
柯問舟就這樣安靜地看着他們,一句話也不說,大部分人都會忘記這個少年,庭前淌着雨水的芭蕉葉都比他醒目。
雨聲泠泠,落漆的柱子上貼滿了紙符,銅鈴搖響的時候,弟子們便陸續散場。
他們從柯問舟的身邊走過,偶爾會看兩眼,那兩眼也只是因爲他生得俊朗。
柯問舟的四歲的時候便來劍館學劍了,來的時候,他抱着自己的家傳寶劍,寶劍花紋精美,鋒刃如雪,品相不俗,那時候他們還以爲這會是一個貴家的天才少年。
但轉眼十年過去了,他的劍術沒有寸進,也始終沒有邁入修行的道路。
不能修道的廢人皮囊再好,在一個修道者如雲的地方,都不會被重視。
“如果你十六歲再不能入玄,我只好將你送出師門了。”老師父走到他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雨滴碎在芭蕉葉上。
柯問舟回身,他點了點頭,說了聲好。
老者搖頭,似乎看穿了他想要強自維持貴家公子尊嚴的心,嘆了口氣便離去了。
柯問舟依舊坐在那裏,鬱鬱蔥蔥的葉遮蓋着他。
弟子們路過之時偶爾也會交流,他們是知道柯問舟身世的。
柯問舟來自一個沒落的修劍世家,那世家原本名聲赫赫,但幾場內鬥將家族消耗得嚴重,而柯問舟的父母又是這場內鬥中的失敗者,母親臨死前將家傳的劍交給了他,讓他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柯問舟對於那段記憶是模糊的,他只記得,那是母親第一次摸他的頭。
他的後腦勺生有一塊突出的骨頭,那是反骨,被認爲是不祥之兆。
母親死後,父親竭力保全了他,傾盡手段將潛他送出了家門,交到了中土一個極爲普通的劍館裏,免於被斬草除根。
這位老師父是父親很多年前的患難之交。
柯問舟從此之後很少說話,有個多事的弟子經常會尋他開心,走來問他成天傻坐着是做什麼,他說自己在養劍。
養劍……
那人聽到便嗤笑,說你自己體弱多病成天咳嗽,不好好養身體養什麼劍?
柯問舟沒有回答。
轉眼又是兩年。
那一年,所有弟子都要進行境界的測試,境界前十的弟子將會送到更好的宗門進修,而境界不足的弟子將會被逐出師門。
對於前往更強的宗門進修一事,大家都抱有極大的期待,因爲這一年,中土中央的神戰已經打響了,想要在這個亂世存活下去,唯有更強的境界。
十六歲境界測試的時候,劍館中出現了動亂。
當時大部分弟子都已測試完畢,前十名幾乎已經敲定,他和幾個境界最差的弟子站在一起,他身邊的弟子們皆沒精打采地等待着最終的‘審判’。
而那個經常跑來嘲笑他的弟子,很不巧得了第十一名,距離夢想只有一步之遙,他心情之低落是難以言喻的。
正要輪到柯問舟前去測試時,外面忽然傳來了吵鬧聲,一陣猝不及防的刀光劍影裏,一位弟子倒在了血泊之中,接着,前方出現了很多黑衣人,他們的裝束看上去是殺手。
柯問舟很快猜到,他們是來殺自己的。
他知道,家族一直信奉斬草除根的道理,如今,不知是哪位叔叔出賣了他的父親,終於讓他們順藤摸瓜找到了這裏。
衆人緊張地看着殺手。
老師父攔在了面前,拔出了劍。
殺手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讓他們交出柯問舟,可留一條活路。
那時候的他還不叫這個名字,他的父親將他送走之前,讓他改了姓名。
老師父疑惑不解,衆人慌亂,殺手又要殺人立威時,站在測試臺前的柯問舟忽然將手按到了身前的劍碑上。
測試天賦與境界所用的是劍碑,劍碑被觸摸,便會生出感應,或發光發熱,或嗡然作響,以此來昭告修道者的境界。
此刻柯問舟明明立在高臺上,但大家習慣了忽視他,也無人注意。
直到轟然的炸碎聲響起。
衆人後知後覺地擡頭,看見那黑衣少年將手覆着劍碑,劍碑在發出耀眼的白光後,分崩離析,盡數炸開。
少年看着他們,道:“我就是柯問舟。”
帶頭的殺手看到了那塊後腦勺上的反骨,立刻反應了過來,向着他撲了過去。
劍碑臺上參差地鋪滿了劍光。
庭下的山茶花與芭蕉葉都被斬得支離破碎,春日裏,紅消翠殘。
接着,一個個殺手的屍體從上方落了下來,砸到了地上。
“是誰背叛了父親?”
柯問舟看着最後一個殺手,問。
殺手張了張口,卻沒能說出話來,唯有鮮血不斷涌出。
柯問舟搖了搖頭,將他扔在了地上。
衆人驚駭地看着他。
老師父遠遠地看他,瞳孔驟縮,如見魔鬼,“你……你真是他的兒子?他這樣的人,怎麼能生出你這樣的兒子啊……”
柯問舟對着老師父行了一禮,道:“令師父受驚了。”
老師父許久才緩過神,道:“我真是老眼昏花,小覷了你這麼多年。”
柯問舟道:“我母親臨死前對我說過一句話。”
“什麼?”老師父問。
“她說,君子藏身於器。”柯問舟握着手中靈氣盎然的古劍,道:“接着,她便將劍交給了我,這是我母親給我上的第一課,我父親送我走之前也說,牢籠裏的猛獸在沒有長大之前,是不能露出自己的爪牙的,這是父親給我上的第一課。”
老師父看着那把古劍,沉默許久,終於點頭,道:“原來你真的是在養劍啊……這兩課,你都學得很好。老柯若是見到了這樣的你,想來定是欣慰的。”
“也許。”
柯問舟神色微微恍惚,他看着那個倒在血泊中的弟子,深深行了一禮。
他雖不是自己所殺,卻是因自己而死。
後方的弟子們徹底震驚了,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被他們忽視的少年,竟擁有足以碾壓他們的天賦和境界。
尤其是那個經常嘲笑他的弟子。
他愣了驚恐地渾身發顫,一動都不敢動,生怕對方注意到自己,引來報復。
但柯問舟看也沒看他一眼。
那弟子回過神後發現,倒在血泊中的,恰好是前十弟子中的一位,而他是第十一……也就是說……
但他很快也清醒了,柯問舟如今的表現力壓所有人,哪怕死了一位,他依舊是第十一。
前方,老師父也在爲他安排後面的修行了。
“之後上了更好的宗門,要勤加修行,爭取將來有一日爲你父母報仇。”老師父說着,將一塊殺劍樓的木牌遞給了他。
他們這些劍館院子,都是當地著名宗門殺劍樓的附屬,爲殺劍樓招攬人才所設。
衆目睽睽之下,柯問舟推拒了這塊木牌。
“宗門修行太慢,不適合我,況且……之後應該還會有人來殺我,我不想連累任何人。”柯問舟如此說着,然後推開了庭院。
暴雨落下,庭院中滿是血腥氣。
那位十一名的弟子怔怔無言,許久之後才反應過來,天大的幸事砸到自己頭上了。
柯問舟就這樣辭行了。
辭行的前夜,老師父來到了他的房間裏,將幾本密不外傳的劍譜交給了他。
“這些都是你父親當初給我的,說等你入玄之後交給你,現在的你未必看得上它們,但……終究是你的東西。”老師父將包裹遞給了他。
柯問舟道:“謝謝師父。”
老師父看着他的臉,想起了故人,嘆了口氣,道:“你父親將你託付給我,可這十來年,我卻什麼也沒能教給你啊。”
柯問舟道:“能給我十餘年安生之處,弟子已無以爲報。”
老師父點了點頭,將包有祕籍的行囊塞到他的懷中。
接着,柯問舟喫痛的悶哼聲響起。
他錯愕地低下頭,看着胸口洇開的血跡,剎那間明白了過來:“原來是你!是你出賣了父親!”
老師父嘆氣道:“就算我不出賣他,他們也快要找來了,我……不想死。這些年我沒能教你什麼,這是爲師給你上的第一課。”
柯問舟死死地抓着劍鋒,但他身軀被刺,痙攣般的痛意裏,他用不上什麼力氣。
外面是暴雨,這是電閃雷鳴的夜。
一鳴驚人,隱忍多年的少年,終於沒有敵過老謀深算,即將死在這個暴雨之夜。
柯問舟掌心盡是鮮血,他眼睜睜地看着劍刃一點點切開皮膚,向裏面刺進去。
如果劍尖有生命,此刻或許能聽到心臟跳動的哀鳴吧……柯問舟這樣恍惚地想着。
忽然間,他從劇痛中回神,大吼了一聲:“殺了他!”
“別躲了!你看到他殺人了,他不會放過你的!想活命,現在就殺了這老東西!”
開門聲驟然響起,老師父沒反應過來,他下意識地回過頭,然後也慘哼了一聲。
雷電將屋子剎那照亮。
白光中,老師父隱約看到了一張慘白驚恐的臉。
這是他的弟子……叫什麼名字呢……老師父一時間無法響起,只記得今天的測試裏,他似乎是第十一名。
這一個瞬間,柯問舟拔出了那刺入他胸口的劍,反手送到了老師父的喉嚨裏,將他摁在了地上,老師父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脖子便被割開,四肢在劇烈的一哆嗦之後,轉眼僵冷。
接着是刀刃落地的聲音。
那個背刺了老師父的弟子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嚇得淚水橫流。
“我……我是來找你……我沒有想殺……我……”
他看着自己沾滿鮮血的手,看着死去的師父,充斥腦海的衝動之後,是由內發生的恐懼感。
他是來找柯問舟的,來之前他猶豫了很久,他想給他道歉並致以感謝,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歉意和感恩是不是虛假的,但他覺得自己應該這麼做……於是他無意中目睹了這師徒相殺的一幕。
他想悄無聲息地離去,但柯問舟卻發現了他,並喝破了他。
劇烈的緊張感裏,柯問舟的話語佔據了他的顱內,他相信了他的話,相信事後師父一定會殺死柯問舟一樣,殺死發現真相的他。
恐懼和衝動促使他衝了進去,一劍殺死了自己的師父。
他跪在地上,看着柯問舟,許久之後才顫聲道:“現在……怎麼辦?”
柯問舟捂着胸口,道:“你跟我走吧,你救了我一命,我不會讓你死。”
於是他們就這樣在這個暴雨之夜,鬼使神差地離開了這間劍館。
他以爲柯問舟會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將他也殺死,立刻顫抖着道歉:“我……我以前經常……”
“別說話,小心吵醒別人。”柯問舟道:“以前的事我並不在意,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弟子道:“我叫雲毅……”
雲毅,這個名字並不複雜,但柯問舟之後還是喜歡喊他十一。
他是當初庭院裏的十一名。
他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成爲了朋友。
之後的一年裏,他們一直在中土遊歷。
這一年中,有很多人想要殺死柯問舟,其中來殺他最多的,還是一個知名的殺手組織,殺戮王庭。
但來殺他的人,最終都失敗了。
終於,一年之後,殺戮王庭知名的殺手也接下了殺他的任務,那個殺手沒有愧對他的名聲,終於將柯問舟押回了王庭,面見了王庭的殺手之王。
得知這個消息之後柯家族長欣喜若狂,族長帶着許諾的重金,連夜御劍趕來殺戮王庭。
族長見到了殺手之王。
他交付了一半的金銀,問:“柯問舟在哪裏?”
殺手之王摘下了自己的帽子,露出了腦袋後的那塊刺眼反骨:“叔叔,好久不見。”
劍刺入了親人的心臟。
雲毅從一旁走來,輕輕搖頭:“以後不會再有人找我們麻煩了吧?”
當時那個知名的刺客來刺殺柯問舟,被柯問舟與他聯合殺死,然後雲毅僞裝刺客,押着柯問舟去見殺戮王庭的主人,於王殿中合力將其斬殺,取而代之。
這是不可思議的事,但對於柯問舟來說並不難。
他是真正的天才,甚至有人說,他將來的成就會超過裘自觀與李鶴。
“嗯,今年殺了太多人了,我厭倦了。我們是該和過去告別了。”柯問舟說。
雲毅想着一年裏夢幻的經歷,苦笑道:“沒想到我竟然會與你成爲朋友。”
柯問舟說:“命運難料,或是如此吧,總之……謝謝你。”
雲毅道:“謝什麼,你的境界遠超過我,這一年裏,我殺的人還沒有你的零頭多,以後我恐怕再幫不了你什麼了,呵,對於我這樣沒用了的廢物,你不會殺人滅口吧?”
柯問舟笑了笑,道:“如果沒有你,那日我不可能殺死王庭之主,哪怕是再微小的幫助也是關乎生死的。”
雲毅問:“那你接下來想做什麼?”
柯問舟道:“我想尋一個真正的名師,我想走到道的頂點,我想……成爲天下第一劍。”
雲毅看着他,覺得他總有一日可以做到的。
而等到柯問舟找到他心中的名師,已是十年之後的事了。
這十年裏,他們依舊一同雲遊天下,拜訪仙宗,挑戰高人,修行祕籍。
但受天賦所限,雲毅哪怕在柯問舟的幫助之下,也最多隻能達到長命巔峯。
“長命兩百歲還是太短,之後大道的風景,你要是看到了,記得告訴我。”
這是十年之後,雲毅對他說的話。
那一日,聖人終於答應收他爲徒,他想要帶雲毅一同進門,但云毅的資質比起聖人門下的天縱之才,終究差了太多,帶他入門非但壞了規矩,對他也毫無裨益。
雲毅也很識趣,與他辭行。
“嗯,等我學成會來找你的,這些年……謝謝你。”柯問舟很認真地說。
雲毅卻笑道:“以後沒有人拖累你了,你的境界想來會更水漲船高啊。”
“別說這樣的話。”柯問舟道:“一位大鵬師叔告訴我,有一種玄妙的功法叫做身外身,可以讓人足足強大將近一倍……在那之前,你就是我的身外身。”
柯問舟這樣說完,又覺得不太對,他是自己的朋友,並不是自己的兵器,他想要解釋一二,雲毅卻道:“我很榮幸。”
柯問舟無言。
這對至交多年的好友就這樣喝了一夜的酒,然後暫時辭別,相約多年之後的重逢。
柯問舟拜入了聖人門下。
那是他最心無旁騖的一段歲月。
過往的他很少遇到對手,但此刻他才發現,原來只是自己的眼界太淺,這裏他遇到的所有人,幾乎都可以用一根手指碾死他。
入學的第一日,他與所有弟子一同被囑咐了一樁事:不要飛昇。
他不解其意,但飛昇畢竟是很遙遠的事,他也並未多放在心上,只是悶頭修行。
他很少能真正見到聖人,負責教導他的是金翅大鵬,金翅大鵬非常有名,據說是妖族的妖聖之一,曾吞過佛祖,那陽凰蒼羽劍更是毀天滅地。
柯問舟曾問過:“我生有反骨,是不祥之兆,聖人爲何還收我爲徒?”
金翅大鵬摸了摸他的後腦勺,說:“這些年,你可曾背叛過誰?”
柯問舟道:“我背叛過我的師父,我的家族。”
金翅大鵬道:“那是背叛罪惡,不背叛罪惡,又怎知光明與善?”
柯問舟似懂非懂地點頭。
“師叔,這場中土之戰……究竟是爲了什麼?”柯問舟問。
“你還年輕,境界還淺,不需要知道這些。”金翅大鵬如此回答。
之後,他境界越來越高,知道得越來越多。
許多年後,他在金翅大鵬的帶領下,見到了仙廷之上令他永生難忘的場景。
那是稻田般的累累白骨……
那是飛昇者的下場。
這一日,柯問舟終於明白,他們始終被關押在一個廣闊的囚籠裏,無法掙脫,嚮往自由的人們被削去了血肉,變成了白骨,在傳說中的自由之境仙廷裏悲慘地風化。
這是修道者的宿命。
“我們是打破宿命之人。”金翅大鵬立在陽光下,羽翼映着金光,如此說道。
柯問舟久久出神。
金翅大鵬繼續道:“你的天賦很高,高得超出了我最初的想象,不過歷史上你這樣的天才很多下場都不好,但我相信,你總能做出一番不一樣的事。等再過幾十年,恐怕我就教不了你什麼了。”
柯問舟搖頭道:“怎麼會,我現在連師叔一支陽凰蒼羽劍都接不下……況且,我還有很多東西沒學。”
金翅大鵬問:“聖人之絕技萬千,有法天象地,有大品天仙決,天罡地煞之變,不知你想學哪個?”
柯問舟低下頭,腦海中浮現出了雲毅的臉,他們這些年還是會見面的,只是見面的頻率越來越低了。他下意識道:“我想學身外身!”
之後,金翅大鵬果真傳授了他身外身。
這距離他入門,已是幾十年過去了。
在學成身外身的那一日,他欣喜若狂,連夜馭劍出門,想要去尋多年前的至交好友。
他想告訴他,從此以後,自己的本體可以留在聖人門下修行,身外身可以陪他一同雲遊天下。
雲毅就死在這一天。
他的病根是很多年前留下的,傷他的是一頭髮瘋的古神,當時若非柯問舟及時趕到救下,雲毅恐怕已經死去。
只是他努力延續下來的命,終於不堪病痛消磨。
柯問舟趕到時,雲毅已是彌留之際。
雲毅臨死前說了什麼,他隱約是聽到的:
“你能成爲天下第一劍的吧?”
“能!”
“那你……要殺光它們啊。”
柯問舟曾給他描述過仙廷的場景,當時他還不知道神國之上的存在名爲暗主,他們只知道,有什麼東西正在外面環繞着,囚困萬靈。
“好。”柯問舟答應。
他不敢說太多話,生怕對方來不及聽。
雲毅腦海一斜,手滑落了下去。
當年的暴雨之夜彷彿還在昨天,轉眼故人永別。
……
柯問舟回到了聖人的門下,他將自己關在房間裏,獨自一人沉默了許多天。
似乎又是命運的安排。
他離開房間的時候,又無意間見到了可怕的一幕。
他看到四個弟子聚集在庭院裏,聚集在鬱鬱蔥蔥的芭蕉葉下,正在商量着什麼。
他們的身前,皆立着一塊碑,那是天碑。
“你們要飛昇?!”
柯問舟反應過來,立刻喝問。
四位弟子喫驚於他的出現,卻也很快平靜了下來。
“嗯,我們要走了。”其中一人回答。
“爲什麼?”柯問舟不解:“聖人早就與我們說過,不要飛昇,不要飛昇!仙廷之上的景象你們也不是沒有見過!”
“但我們要輸了啊……這場戰爭已經不可能贏了,與其在人間等死,不如飛上青霄看一看。”另一人道:“說不定,不要飛昇纔是騙局呢?”
柯問舟瞳孔驟縮:“你不相信聖人?師兄,你……我們這些年,殺了很多很多古神了啊,我們能贏的啊!”
“贏不了的,贏不了的……你還沒有登上真正的天柱,沒有看到最前方是何等的恐怖,那是不可戰勝的敵人啊!”有人顫聲道。
最後一個弟子也附和道:“我,我不是不相信聖人,我是不相信我自己。”
“也許……也許飛昇還有活路呢?”
“這塊天碑是我窮盡半生精力所作的,我去到了世界的很多地方,驗證過了它的準確性,它不可能是錯的……或者說,我是想在死之前知道,它到底是不是錯的!”
“嗯,我也想知道,我已經受夠了戰鬥,我想去外面看看,你看外面的星辰,看得見,爲什麼摸不到呢?”
“你們……”柯問舟啞口無言,不知如何勸說。
最終,這四位師兄一同飛昇了。
庭院裏空空如也,他一人孤寂地站着,翠綠的芭蕉葉環繞着他。
許久之後,天空中落下了洋洋灑灑的血雨。
雨打芭蕉。
柯問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和絕望。
他無比想見聖人,想要向他抒發心中擠壓的情緒,想要了解世界的真相,想要知道那神國之上的存在到底是不是不可戰勝!
他想要提劍上山,戰死在崑崙之上。
一切的念頭在腦海中錯雜地糾纏着。
他雙目赤紅,隱有入魔跡象時,一個清清靈靈的聲音忽然響起:
“別看了,你的師兄們都死了。”
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什麼人?!”
柯問舟猛地回身,他此刻已然五道巔峯,卻沒有注意到有人到來。
庭院的臺階下立着一個雍容貴氣難言的女子,那女子一身凰裙,雙手端莊地疊在身前,看不清面容。
“我姓朱。”女子說:“你是聖人選中的人,我會教你一些東西,你要謹記在心裏,絕不可忘記。”
庭院間,灑滿了血水的芭蕉葉下,自稱姓朱的女子教了他第一課也是最後一課:把思維裝進盒子裏。
女子用一個層層疊疊的木盒子做了演示。
一個簡單的木盒,在做了多層的遮掩之後,竟騙過了他的神識。
柯問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這就是我教你的全部東西了。”朱姓女子如此說。
柯問舟問:“這有什麼意義呢?”
女子道:“這場戰爭你們可能會失敗,但遠遠不會就此結束,你是聖人選中的人,所以你必須活下來,活到五百年之後,活到希望之火的再度點燃,在這五百年裏,你……要藏好自己。”
“藏好自己?”
柯問舟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四歲到十六歲的經歷。
他問:“把自己藏在盒子裏?”
“嗯。”女子道:“把你對聖人的忠誠,對人族的責任和九死不悔之心都藏好。”
“藏好之後呢?”柯問舟問:“那之後我變成什麼?”
女子道:“無情無義一心問道的魔。”
柯問舟露出了恐懼的神色,“那樣的話,以後我會殺死很多人吧?殺死很多好人……”
女子道:“是的。”
柯問舟立刻搖頭:“那我不如死在崑崙之上!”
女子最後看了他一眼,道:“這個世界上,有無數人已經死了,也有許許多多人正在死,以後還有難以計數的人會死……你也一定會死,但你現在死去,對於這場註定失敗的戰爭而言,沒有任何意義。”
“爲什麼註定失敗?”
“因爲我們失策了,敵人比我們想象之中的,更加強大。”
這個理由無比簡單,卻壓得柯問舟喘不過氣。
比聖人更加強大……比他們加起來還要強大……那他哪怕現在不死,又能做什麼呢?
女子走入了庭院下的陰影是,身子越來越淡,她說:“戲班子裏有這樣的話,生旦淨末醜,神仙老虎狗,如今戲臺還在崑崙上搭着,沒死之前的人與妖皆是神仙老虎,等到戲唱完,臺子垮了……”
“我明白了。”柯問舟仰起頭,雙目赤紅,打斷道:“我來演狗!”
……
凰裙女子最後消失之前,告訴他,時間已經不多了,他必須在戰爭結束之前做完一切準備,否則戰爭結束,神國之上的存在將會有閒暇把目光落向別處,屆時,他所做的一切,都會化作泡影。
從這天開始,他開始尋找那個盒子。
他有辦法斬去自己的七情六慾和一部分思維,但始終找不到合適的盒子。
直到某一日,他從房中走出,在高樓上眺望大地,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中土不就是一個最大的盒子麼?
他可以將意識埋在土地裏,然後留下一條線索,供未來的自己在無意中找到它。
可如果單單是這樣,那意識若是被人無意間發現了,一定會招致懷疑……
盒子之外,還需要其他的東西作爲遮掩。
他回到房間裏,隨手翻開了一本古書,恰看到了上面的一行字:
“燭龍撞天而死,陰火消隕,墜於塵土,其屍骨埋於大地之中,不知具體蹤影,或說藏於北冥、南溟之海水,或說藏於骸塔之廢墟,也有人言,龍死當歸故土,故而應於雲國、古煌之居處……”
柯問舟看着這行字,瞳孔發熱。
燭龍……
那就以燭龍的神話作爲遮掩吧。
哪怕被人發現,也只會以爲,這是燭龍神祇臨死之前留下的意識,渴望有人能復甦這位偉大的存在。
而冥冥之中,似也有人在幫助他。
在古煌的地下,他竟真的發現了燭龍的屍骸,這屍骸死得乾乾淨淨,也只是一具屍骸了。
在這裏,他斬下了自己最後的念頭,斬下了對於故友的思念和腦後的反骨,將它們一同埋在了古煌之下的最深處,那時的他還發現地殼之下藏有海量的靈氣,卻也沒時間去追究根本了。
斬下反骨其實並無意義,但這是身體的一部分,他希冀着它能指引自己。
五百年前,古煌幽靜的地底,頭顱滿是鮮血的年輕人,將自己的殘念深埋在土壤之下。他將自己的思維裝進了盒子裏。
最後,他想再見聖人一面,可聖人猶在天上,他無法見到。
他離開古煌之時,意識已經模糊。
他是爬出去的,像狗一樣爬出去的,他只記得,自己是要做狗的。
也是同一年,這場轟轟烈烈的神戰結束了。
他在經歷了意識消去之後的茫然期後,叛出了凋敝的聖人之門。
……
“柯問舟,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似是金翅大鵬的聲音。
“今日我殺不掉你,但總有一日,我會親手打斷你的劍,連同你的頭顱!”似是獅子的怒吼。
“聖人果然看錯了你!”
“你這個生有反骨的孽障!”
“你這樣做,對得起雲毅嗎?!你不是說,你要做天下第一劍嗎?”
“……”
“雲毅?”柯問舟輕輕搖頭,呢喃自問:“他……是誰?”
天下第一劍……我要做天下第一劍麼……
他負劍而出,再未回頭。
……
這一切的,完整的記憶,是作爲少年的他在古煌之底得到的。
那時的他險些被暗主徹底佔據了。
寧長久與柳希婉合力的必殺之劍讓他從暗主的控制中脫離了出來。
然後他被一箭射到了燭龍屍骨之底。
這一切似乎遵循着命運,遵循着冥冥中的巧合。
這是他的本體,他的身外身猶在外面,伺機而動。
他想起來了……
把思維裝進盒子裏。
身外身是他最後的一層盒子!
他們的思維切斷了,作爲身外身的柯問舟終於靠着連番的廝殺得到了暗主的承認,暗主之力灌落了下來。
而身外身並非獨立存在的,他必須和本體分享力量。
身外身在臨死之前沒有感受到來自背後的殺意。
人可以堤防來自背後的刀,但不會去提防自己。
殺他的人偏偏是自己!
少年柯問舟立在古煌上的虛空裏,遙想着雨打風吹去的崢嶸歲月。
神國之上的暗主顯然還沒有做出反應,依舊源源不斷地輸入着力量。
“我……是天下第一劍麼?”少年柯問舟望着那位白衣少年,如此問。
“是。”寧長久堅定地說道。
“那就好。”柯問舟釋然一笑。
他知道,自己今日做完最後的一件事後,也將必死無疑。
念頭一動間,負在身後的劍牌忽然飛出。
“這個交予你了。”柯問舟看着寧長久,認真囑咐道:“從此以後,你就是下一任劍閣之主,替我……照好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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