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义母。”那张俊秀的脸更白了几分。
沈元柔只手按在了他的肩头,缓缓施力:“不会有事。”
她从马车夹层抽出一柄长剑,挑开车帘迎了上去。
原谦派了数百人来此,却因着暗中有弓箭手的缘故,月痕此刻周身還剩三個贼人。
“飞云落雨,你们還等什么。”她冷声道。
言毕,暗处的数名弓箭手齐齐毙命。
三人见状,面上的惊惧一闪而過。
“若是束手就擒,供出背后之人,兴许還能有一條生路,”月痕剑尖上的鲜血滴在草叶上,“若不降,這便是你们的下场。”
贼人明显犹豫了一瞬:“我們投降,你主子真会留我們性命?”
月痕蹙眉:“降,還是不降?”
她们相视一眼,而后暴起朝着沈元柔而去。
“主子!”
阳光在剑身上折射出刺眼的白光,手起剑落,头颅掉落在地的闷响传来。
“下次废话不要這么多。”沈元柔淡然看着一旁還在滴溜溜打转的人头,道。
她侧身,便瞧见立于马车旁,面上溅了斑斑血迹的裴寂。
他被吓坏了,面上的惊惧再也掩饰不住,白着一张脸怔怔地看着她。
他胆子小,见了打打杀杀,可能会去要做噩梦了。
沈元柔想着该如何安慰他。
然她手中那柄长剑的剑尖還在缓缓地,向下滴着鲜血,周身则是头身分家的无数尸身。
上位者的居高临下在這一刻尽显,她凝视着眼前的少年。
许久,裴寂白着一张脸,一步一步走向她。
他安静地捧起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女人沾了血迹的手认真擦拭。
“不害怕嗎?”女人的声音从上方响起。
裴寂努力克制指尖的颤抖:“我不怕。”
他方才听到外面的声响,心中担心着沈元柔。
裴寂在来京的路上,只听闻這位太师大人如何有手段,又如何有城府,却不曾听闻她会武。
但被滚烫的血溅了一脸时,他内心的恐惧无以复加,却被钉在原地。
义母看到了他,是他违背了义母,私自下了马车。
裴寂看到她眉头轻轻蹙起,一颗心如坠冰窟。
义母定然是嫌恶他了,他這样胆小的人,将来如何撑得起大事。
“不怕嗎,你嘴唇都白了。”沈元柔平静地阐述。
无论冷淡還是温和,她的压迫总是不容忽视。
沈元柔就這样安静地注视着他,那双眼眸分外地冷静而锐利,像是马上就要将裴寂故作冷静人的外表给剖开。
原本柔软红润的唇瓣,此刻血色尽失,瞧上去可怜极了。
沈元柔任由他细细将自己的手指擦净:“那今日還要去嗎,還是改日?”
“我无事的,义母,”裴寂低声道,“我不害怕,我們继续走吧。”
她的指腹微微用力,迫使裴寂抬起头,将他面上的血擦掉。
沈元柔颔首道:“月痕,走吧。”
裴寂捧着那张沾满血迹的帕子,一時間沒有动作。
“扔掉吧。”沈元柔看到他的手指還在轻颤,语调温和地道。
裴寂一路上默默无言,他還沉浸在方才的恐惧中,可怜他从未见過這样的情形,猛然被一地血淋淋的肢节、尸身冲击到,久久不能回神。
他忽然意识到,义母坐在這样位子上,注定是如此的。
裴寂回想着尚风朗的话,他竟在此刻可怜起他来,尚风朗這样的人是不会站在义母身边的。
不论从年龄、阅历,還是身份来說,尚风朗都不足以站在沈元柔的身边,她是温和的,也是威严沉稳、說一不二的。
沒有谁能站在她的身边。
但想到义母這样好的一個人要孤独终老,裴寂又为她难過起来。
“你在想什么?”沈元柔好笑地看着他。
少年人的心思变化得未免也太快了些,他方才還害怕得不成样子,此刻竟又一副惋惜、同情的模样。
才从阎罗殿外徘徊一圈儿,她不知道這孩子此刻在可怜谁。
裴寂沒料到她突然出声,抬眸对上沈元柔含笑的眼眸,嗫嚅道:“沒,沒什么。”
他匆匆错开了眼眸,仿佛再与沈元柔对视一瞬,方才那些心思就会被她看穿。
“主子,我們到了。”月痕撩起车帘、摆好轿凳。
护国寺佛音袅袅,古树岑天,有几個小和尚洒扫,瞧见来人,朝她们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沈施主。”
一道苍老的声音唤住沈元柔。
老住持长眉全白,生了一张悲天悯人的脸:“沈施主還請留步。”
沈元柔侧眸看向一旁的裴寂:“去为你母亲供佛灯吧,我同住持還有话要說。”
“好。”他乖巧应声。
沈元柔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莫名便想起了前世,两人的初见。
她审视着眼前湿漉漉的少年,同样,少年也倔强而警惕地打量着她。
像是一只随时要暴起伤人的奶猫。
用他粉嫩的软垫,以及不够锋利的爪子。
她前世对裴寂的确是不够关心的,以至于错過了许多,她并不够了解他。
老住持打断了她的思绪:“沈施主,贫僧恭候您多时了。”
“住持如何知晓我要来?”沈元柔掀睫看她。
住持微微一笑,而后伸手示意她去不远处的凉亭:“贫僧观星,发觉天降异象,想来即便小施主不来,沈施主也是要来的。”
“請。”
沈元柔坐于亭下,接過住持的茶:“天降异象?”
“是,沈施主的存在,会改变您周身之人,甚至整個王朝许多。”住持仍旧微笑着望她,“沈施主,两世之魂,注定与常人是不一样的。”
沈元柔面色不变,泰然自若地捧着茶盏:“住持慧眼。”
她并不否认,听住持继续道:“前尘之事为施主留有诸多遗憾,此生来弥补,亦要珍重眼前人。两世报恩,天降奇缘啊……”
沈元柔指尖叩了叩桌案,发出“笃笃”的声响。
“住持,你将這些說与我听,這如何不算泄露天机。”
住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相对于施主而言,如何還能算作泄露天机。”
沈元柔沒有应声。
她重活一世,知晓的远比旁人多许多。
她的存在,已然算作泄露天机了。
沈元柔遥遥望了香火炉上的轻烟一眼,道:“那這两世报恩,天降奇缘,是住持对我的谶语嗎?”
她问,住持反倒又不說了。
她微微摇头,笑言:“沈施主,贫道言尽于此,施主珍重。”
言毕,老住持缓缓起身,裴寂的身影也出现在了不远处。
那孩子手中不知捧着什么,瞧见她眼眸亮起来,還带着细碎的光芒。
兴许是少年身上蓬勃的朝气,還有他高兴的神情传递给了她,沈元柔也微微勾起唇角。
“义母,”方才死亡带来的阴霾似乎散去了,他献宝一般,将掌心躺着的一张平安符捧到她面前,“裴寂为义母求来了平安符。”
指腹触碰掌心的痒意,让裴寂眼睫颤了两下。
沈元柔微笑道:“乖孩子,有心了。”
“义母喜歡就好。”他将手藏进袖中,不由得收紧。
那阵痒痒的触感好像還在,又或许以一种奇异的方式,传递到他的心头。
看沈元柔对他笑,裴寂也矜持地弯了弯唇角。
他此刻不能懂的情绪埋藏在心底,悄然生根,发芽。
寺内,小沙弥道:“方才的公子求了一对平安符。”
她的师姐偏头,道:“是嗎,可是那种平安符,不是成婚的男子才来求的嗎?”
“啊,平安符或许讲究眼缘吧,”小沙弥挠了挠头,“不然寻常的平安福,他瞧都未瞧上一眼,他告诉我就要這個。”
她還以为,那位小公子知晓這符是做什么的。
护国寺有两种平安符,一种就是寻常的平安符,保自身平安,還有一种,则是成对售出,一般都是成婚的男子来为妻主求。
一则保平安,二则是愿两人能心意相通,长长久久。
住持望了小沙弥一眼,笑說:“无妨无妨,就当你促成這段姻缘了,也是善事一桩。”
太师府。
沈元柔看着那张平安符,一段久违的回忆,让她久久不能回神。
当年母亲宠侍灭夫,在父亲死后,祖母将她带去徐州老宅。
那段时日,每到了初春,各州府拜神祭祖之时,祖母都会为她求一张平安符,与這张一样。
后来祖母病逝,便再沒有人为她求過平安符。
平安符不止是符纸,也是家人对她的关切和祝福。
“义母,”裴寂望着她,“這是我新做的糕,义母尝尝,可還合胃口?”
沈元柔朝他招手,示意裴寂上前来:“看看還喜歡嗎?”
裴寂顿了一瞬,而后上前,看到她掌心宝蓝色的精致小盒。
仅外观便用了掐丝珐琅的工艺,還镶嵌了细碎的红蓝宝石,叫人爱不释手。
他蓦然想到了徐州那個买椟還珠的人,若是外观都如同眼前盒子一般,买椟還珠這样的事好似也合理起来。
“這是,给我的嗎?”他对上沈元柔那双柔和的眼眸。
“给你的,”沈元柔放置在他手心,“礼物。”
心头似乎被一片轻飘飘的白羽拂過,酥酥痒痒的。
礼物,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裴寂小心翼翼地打开珐琅盒,其裡珍珠玉颜粉的香气便飘了出来,清清淡淡的,很是好闻,沒有哪個男子不喜歡這样的礼物。
“多谢义母,”他勾起唇角,“我很喜歡。”
他還是笑起来更好看一些。
前世的裴寂克己复礼,不苟言笑,行事叫人挑不出错处,可那样的裴寂過分老成,不像是個少年。
“今日你受惊了,留下一起用膳吧,让厨子做些你爱吃的菜。”
沈元柔将一些账簿推到他的面前,态度温和地道:“你的字写得很好,那些卷宗先暂且搁置,义母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裴寂收敛起面上的笑意,正色道:“义母言重了。”
义母肯让他做事,他就很开心了。
沈元柔指尖缓缓叩在那本账簿上:“寻常人家的公子,到這個年岁,都要随着父亲学习管家,正好,我這裡有些账簿无人打理,你要拭着接手嗎?”
裴寂攥着袖口的边儿,抿着唇。
他不是沒有管過家。
长姐死后,父亲便时不时犯病,一次比一次严重,管家的重担,也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可太师府不同。
那时的裴府日渐式微,管理起来并不费力,可太师府各项人情支出,开销巨大,府内仆从众多,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管理好。
裴寂不想让义母失望。
他爱重义母,却知晓,自己若是想被义母看中,想得到义母的认可,不是那般容易的事。
他沉默的時間有些长,直至沈元柔问:“你不愿意嗎?”
“裴寂愿意一试。”
裴寂抬头,坚定地看向沈元柔。
或许等到他强大,能够帮助义母的时候,就不会被安排嫁给原谦了。
所以,他也想做一個像义母這样,受人追捧的人。
“我愿意,为义母管家。”裴寂朗声重复了一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