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090
可他人不急着動,摸過煙盒、打火機。叮的一聲火苗竄出,銜在嘴裏的煙被點燃,他把玩了一陣打火機。
電腦顯示有新郵件,是定製的胸針,從總店發來。
這段日子太緊,他倒沒忘。周濂的生日在春天,母子兩人都是陳世英的擁躉,陸時城在蘇富比春拍上拍他的翡翠作品送給母親。想到雲昭,他心裏那股勁兒頂得尤其厲害,眼睛裏是璀璨珠寶,想要不計時間不計成本把美麗的東西全都送給她。
否則,掙這麼多錢留着幹什麼呢?這個世界上,只有不計時間不計成本的工藝,才能追求到極致純粹的美,而這美,很配昭昭,陸時城覺得她和物相得益彰。
老牌子的高級珠寶需要幾個資深工匠,最少半年功夫,製作精良。他訂了胸針,跟對方設計師說自己的想法,少女總歸要靈動些。陸時城對色彩分外敏感,好的珠寶作品甚至有建築學、數學、物理學的影子,他很想把雲昭帶來,無奈兩人鬧僵……
緊跟後續連串的事,跟炸雷一般。陸時城夾着煙,仔細看胸針最終的設計稿,效果圖配色有流動感,不乏生機。
他靜靜看一會兒,嫌白鑽不夠,看久了難免挑剔,好在設計方一向尊重本人意願。陸時城歸納幾點,回覆了郵件。
私助看他竟沉住氣全神貫注對着電腦,想提醒,又不敢催。等陸時城起身,才問:“要通知公關部嗎?”
思忖陸時城剛纔是否氣昏頭,沒聽到自己建議,他拿過西裝外套,邊走邊說:“稍等。”
依然好教養,遇事不輕易慌神起怒,私助目送他的目光伴隨着一股淡淡的菸草氣而遠去。
出了總部,青天白日,每個日子都看起來尋尋常常,因爲天暖,街上顏色豐富起來,不再是一脈的黑灰冷淡:煙藍、竹青、鵝黃、薄荷綠、胭脂紅、琥珀色剔透……滿敦敦的舊時花園,交織出營營衆生的臉。
城市一如往昔。
在車上,他跟徐之行打電話,那邊徐之行反應倒比他還大。
見到關在看守所的陸曉,他沒廢話:“視頻是你偷拍的?”
陸曉精神不振,她發燒了,蔫蔫地看他無力點頭。
她還太年輕,這些天,是真的知道害怕了。沒真正失去過自由的人,不知道這裏頭厲害,一想到自己真的要在監獄裏度過最美好的幾年青春時光,頭皮發麻,萬蟻噬心。
那天,偷拍下之後,陸曉當即帶出門放在樓下訂奶箱中。她不僅長了年歲,還有狡猾。
“給了誰?”陸時城眼神煞煞,“你是不是跟岑子墨付東陽聯絡上了?”
陸曉因爲生病,腦子反應慢,她慢吞吞的,脖子跟撐不住腦袋似的:“我煩她都來不及,我跟她壓根就沒有聯繫,啊,”她眼睛裏忽然射出一道光來,“是不是岑子墨拿視頻要挾你了?肯定是雲昭!是雲昭把視頻給她了,是雲昭!”
最後一個名字,聽得陸時城像被冷風夾擊,明明春光正輕柔地拍在大地之上。
“我只給了雲昭!”
“你給她幹什麼?!”陸時城的臉倏地陰鬱無比,陸曉哆嗦一下,她囁嚅着,頭昏腦漲地說,“我知道你喜歡她,你爲了她連婚都離了,也背叛了我姐姐,我恨她!你看,她根本不愛你,她真是壞透了明知道中盛這個時候……”
對方說的什麼,似乎都不再重要。只剩雲昭,僅僅兩個字,像滾燙的正山小種,灼痛了舌尖。陸時城早不防備她,或許,他從心底不曾想過真正防備昭昭。此刻,陽光照進來是別樣的光影,他在光影中耽擱了一陣,陸曉還在聒噪,她激動起來:
“不信你去問她,或者問岑子墨!”
陸曉開始哭泣,她說起死去的姐姐,那個可憐的女孩子種種種種,像她親歷。而陸時城不再願意聽,爲那偶然,不曾後悔可也後悔,冷冷截斷對方。
他能成就小鎮走出的姑娘,也能毀掉她,陸曉依舊還是太年輕,不懂得命運的禮物可以輕易被收回的道理。
陸時城直到坐進車裏,都沒任何表情。司機開車,平穩得很,問他要到哪裏去,他不答,時間是那樣的長,他也需要這樣長的時間來甄別陸曉的話。
是他的錯,他知道自己有錯。可爲什麼是雲昭?
他在走出總部的時候,想到了無數個弄死岑子墨和付東陽的法子,殺氣騰騰。可到頭來,卻告訴他是雲昭。
他突然覺得被戲耍,一貫驕傲,誰坑害他,都有自信扳回局面可如果是雲昭害他,他扳回局面又如何?
陸時城滿臉空洞,眼睛裏只剩兩團漆黑瞳仁,深處凝火。
半途,周濂打電話命令他立刻回總部。
他沒亂,依舊如常,回到總部把公關部的人找來,又跟警方聯繫。可互聯網時代,蝗災一樣的輿論,所到之處,肅殺荒蕪。至於中盛的股價,第二天便收到立竿見影的效果。
從來低調罕上新聞的他,徹底進入大衆視線。
中盛的公關反應速度奇快,在股價狂跌之際,亦有警方出面發博,雙線澄清此事。
尤其中盛的公告措辭簡潔凌厲,對造謠誹謗者,必追究到底。
儘管如此,中盛CEO遭A大女學生迷.奸卻又引來新的一波輿情翻滾,正常人來看,怎麼都不可信。
事情又不能倒回十七年前細說,周濂看着網上狂歡,強自控制情緒一直到回至家中,才冷冷等着兒子。
對於兒子栽在女人身上,周濂以爲,簡直奇恥大辱。
花開到極致,繁複如錦。回到母親的別墅,陸時城習慣性地掏出帕子,春日過敏更甚,他看到周濂坐在沙發上,手一揚,資料紛沓丟過來,臉上是罕有的怒氣,可口吻,卻是慢條斯理地跟他算着賬:
“你從小到大,都是心裏有主意的人。當年,你爸爸突然撒手人寰,留我們孤兒寡母,也沒見你出岔子。現在,你倒是很會給自己惹事。”
周濂氣度雍容,眼下,中盛證券深陷泥淖,兒子又惹一身桃色新聞,滿城風雨,顏面盡失。但她仍不改行程,換了身Armani簡約套裝,戴白琺琅盤PP,耳朵上綴了雙碩大南洋白珍珠耳環,頭髮一絲不亂,氣場全開地去參加了某活動開幕式,言笑晏晏,儼然無事。
“第一,人既然不在了你縱容個品性奇壞的小姑娘,養蠱嗎?第二,A大的女學生,惹出多少事端?第三,我直接問你好了,這次的事你打算怎麼辦,你去見陸曉,都問出什麼了?”
陸時城去躺椅裏閉目養神,有風,窗簾稍動,半面拉開,陽光灑在簾子邊緣在他身影上交錯,明一片,暗一片,交織出虛虛幻幻的沉默溫柔。人一晚上沒睡,眼睛充血,這時嘴角扯出個微微的弧度:“我絕對不會放過敢在我背後捅冷刀子的人,一個都不會放過。”
可說這話時,心裏竟是恨極,又空闊極了。密匝匝的睫毛,像彎曲觸角。
在母親面前,少有這麼情緒濃烈的時刻,可語調竟也出奇地平穩。周濂看看他,點頭,說:“我年紀大了,不想操那麼多心,如果有需要,到時候可以把你舅舅請回來。”
言外之意,暗示他事情過後最好主動請辭中盛證券董事長一職。
陸時城沒什麼異議,說“好”。
當然,周濂亦給他最後的警告:“你跟那女孩子的糾葛,到此爲止,不要再給我惦記着。她要是真做了什麼事情,你腦子清醒就好。”
一雙明目,精光四射,身家利益永遠擺在第一位也不得不擺在第一位的表態,陸時城太懂。
這個時候,那雙眼才慢慢睜開,看到花園裏的奼紫嫣紅,只感寥落。
他聯繫過岑子墨,不出意外,岑子墨在否認的同時對他冷嘲熱諷,字字剜心,他竟一句不能反駁。
“瞧,你真行,這麼多年了,繞來繞去,還是繞不開姓雲的女人,都算計你!我早警告過你別慣着那個小壞種,你不聽,你活該!”
“雲昭夠狠,陸時城,被她插刀的感覺還好嗎?你不是心肝寶貝肉地寵着嗎?”
前妻尖利的措辭,餘音不散,像老鼠一樣咬得耳朵痛,又冷得鍼砭肌膚。
母子兩人談話收尾,徐之行忽然神神祕祕打來電話問他:
“今天你們總經理沒去公司吧?”
他頓時明白什麼:“人被帶走了?”
投資銀行部負責人李慧明是第一個被帶走的高管,緊跟着,財務總監、執委會委員、金融業務部負責人……第一撥人被帶走後,正是陸時城和總經理張子千聯合開大會,會上發言,坦言公司正經歷極大考驗,望上下員工,同舟共濟,共度難關。
公司正開展各項自檢自查,如今,張子千轉眼被帶走,名目是協助相關調查。輿情太盛,總要有人出來買單。
陸時城心裏有種壅塞的東西,掛上電話,馬不停蹄去見徐家老爺子。
中盛證券要被立案調查,他接到風聲了。
人生,總有那麼晦暗無光的一刻,也總有那麼一刻春風得意馬蹄疾。
而眼下春意蔥蘢,不覺見尾。付東陽在想,這大約是自己人生最春天的一刻了。
有時候,機會來的帶着譫妄的狂喜。彼時,他看到雲昭落下的包,拎起,不小心滑落出的U盤讓人神經跟着一跳。只是想:也許裏面記錄着她跟陸時城的一些什麼東西,迅速拷貝的過程中,在瞥見視頻命名時心速已經過快。
這是時運給他的機會,付東陽不能浪費。
視頻只要發出去就好,他很快刪除,並不擔心傳播的問題。
就算查到他又如何?傳播他人隱私,付東陽什麼都早考慮的清楚。更何況,未必能需要他來露臉。
他慫恿岑子墨去暗示陸時城,岑子墨卻突然失聯。付東陽思忖很深,岑達明的案子本該起那麼一陣腥風血雨,上個頭條,無奈最近逢着股災,全國激情憤懣,火力全開都在中盛證券身上,岑達明的案子反倒不在風暴最勁之處。
這麼突兀失聯,只能是被上面帶走調查去了。付東陽深知這個道理,也不強求,安心在黴氣縱生的小出租屋裏井井有條,卻新購阿瑪尼西裝,每每出門,必把頭髮梳的一絲不苟。
他相信,這個世界上對待生活一絲不苟的人,總不會過的太差。
大概,就像陸時城。
好像陸時城竟是中心的那個點,發散着,又連接着他們每個人。
可至少對雲昭來說,陸時城已經從生活中退場。
傷口再新鮮,但總會慢慢變色,雲昭又給自己買了頂新帽子。只是,頭髮這個時候真是難看到死,她忍不住拿暗暗的手機屏幕看下自己。
猝不及防的,一股酸楚還是襲上鼻端,但這酸楚清淡,像羽毛般輕盈的一個吻,被她拂散。
她最近廚藝見長,但談不上有多熱愛。爺爺老了,她讓爺爺當媳婦兒當太多年了,燒飯都是他的事。
那會兒,她剛讀大學,跟爺爺回鄉下。有近房就是這麼開玩笑:“昭昭,你這顛倒了呦,竟讓你爺爺在家裏當媳婦兒做喫做喝,你幹嘛呀?”
把她窘得不能行,好像自己是個好喫懶做的鬼。
雲昭發現自己最近也有點兒老,愛回憶。她挽起袖子,給屋裏爺爺剪來的花枝換水,稀里嘩啦清洗玻璃瓶。
就是這個時候,張小燦來敲門。
她閃閃躲躲地來送本書,還是討好的笑:“昭昭,我記得你以前說想看這個,我去圖書館,發現有了順便借了給你送來。”
雲昭知道她有修復兩人關係的意思,大約,是覺得她跟陸時城就此陌路不相識。
可這跟以往的背叛是兩回事,她不願記仇,也不願勉強復原。
雲昭臉上是瑩潤的白,她氣色好幾分:“我買過了,多謝。”說着就想關門,張小燦有點發急,“昭昭,你看陸時城的視頻了嗎?我想說,你幸虧跟他斷了,是對的!你千萬別再跟他有來往,他這回肯定完蛋,不過也是他罪有應得……”
罪有應得,張小燦忽被這四個字也刺到自己,她閉了嘴,訕訕的,“我先走了。”
雲昭一個人在家裏坐了好半天,窗戶一直開着,從天氣轉暖開始。
她心裏發沉發苦,不肯點所謂的視頻看,疑心是那個,又想也許不是……總歸是和不是,都跟她了無關係。
“他這回肯定完蛋”
怎麼如此刺耳,他完蛋什麼?雲昭忽然驚醒空氣中那股清新的甜沒了,難道是外頭花期已過?真的和人一樣,來了又去,可明年花還會再開,人卻不會再來。
暖烘烘的風進來,簾子張揚,竟帶着塵埃的氣味。
A市就是這個樣子,幾天不落雨,便格外得乾燥。
人說滾滾紅塵,雲昭思緒飄遠了:再來場大雨,把這塵埃帶去,是真的滾滾紅塵波濤洶涌而去……
她把臉埋在簾子後面,肩頭微顫,再睜眼,看到樓下一個身影。人一怔,渾身軟綿綿的竟撐不起一分力氣。
以爲自己看錯,她重躲回簾子,復又看,真的是盧笑笑,顯然,她是在找人。
雲昭的手機鈴聲忽然大作,她一抖,是個陌生的號碼,可直覺告訴她這個號碼也許是來自盧笑笑。
“是雲昭嗎?”
雲昭瞬間抓住柔軟的簾布,溫熱的,可攥到手心裏是透骨的涼。是陸時城出大事了嗎?她不要聽他的消息。
“你想幹什麼?”她微弱地問。
盧笑笑鬆口氣,氣息平定:“你別怕,我在你家樓下不知道你在不在家,有些事需要跟你談談,雲昭,真的只是有事,我們見一面好嗎?”
“不好。”她抗拒非常,急着掛電話,盧笑笑更急地喊她,“雲昭,十分鐘可以嗎?”
雲昭迅速把電話掛了。
她說不出是氣是委屈,或者是懼怕,她不要再跟這個叫陸時城的人發生半點關聯。
愛是兩人關係的總和,可他並不曾存在過。
手機再度響起,不知是隔了多久,雲昭幾乎是帶着哭腔說:“你不要再打我電話,我討厭你們!”
“你不出現,我直接請警方來找你。”陸時城的聲音,猶如鬼魅,他人在車裏,就停在學校附近。
旁邊,是驀然轉頭的盧笑笑,她很想勸陸時城一句“別兇雲昭,你是來跟她澄清真相的。”
雲昭驚住。
“雲昭,你想玩老子還嫩着,我給你三分鐘的時間,學校門口有輛奧迪,你不出現我自有辦法讓你出來。想報警嗎?正好,省的我讓警察過來找你。”他眼皮都沒眨一下,從裏到外,不知是被烈火炙烤,還是冷凍如窖。
是陸時城。
他威脅起人來的風格沒變,兇狠,暴戾,可臉上不見得有任何表情。雲昭打了個寒顫,她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亦或者,隱約覺得懂。
她像受驚的鳥一樣跑出來,看到那車,剛靠近,車門開了,裏面橫出條手臂,將她拽進來。
車門鎖死,鎖住他身上那股幽幽冷香,那麼熟悉,雲昭首先被獨獨屬於他的味道衝擊到恍惚。
彷彿,兩人已經隔了生死般久遠。
車子啓動,盧笑笑很快發現自己錯了,她以爲,陸時城想跟雲昭解釋視頻的事情,告訴小姑娘,他被人算計事情並非如此。
他眼睛裏血絲始終沒退,頭髮新生,人像一口深井一樣凝視着雲昭:“視頻是寄給你的,你看了?”
話並不清楚,沒頭沒尾,可雲昭還是在一瞬間裏聽懂了。她委屈到心悸:“你讓人噁心。”
陸時城的眼睛就那樣紅着,似乎點了下頭:“好,你是不是前幾天見了付東陽?”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非常重要,所以請關注煙花三月這位讀者的評論。另外,謝謝大家對本文的厚愛與支持。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