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作者:骨火
他再次舀了一勺水出去,接着一低頭,竟在船裏看到了一隻飄浮着的嬰孩,貼在他身邊。他嫌惡地擡腿想將它踢出去,然而那嬰孩的胳膊不知用什麼粘住了他的樹根,如何甩都甩不掉。

  原來它順着水流漂到了船內,雙腿還在水面上高興地撲騰。

  他用手去拽嬰孩的胳膊,想將它從自己身上拔下來,然而手剛一碰到嬰孩,對方的胳膊便粘住了他。

  甩了幾下,半點也掙脫不開。

  “咯咯咯。”

  嬰孩大笑着,它張着血盆大口,閉上眼,又睜開,睫毛撲扇了一下,一對頂住整個眼眶的瞳仁看着他,黝黑晶亮。

  “你、你不要跟着我,你快從我的船裏出去。又不是、我害死、死你的。你去找你的父母……”

  李癢跌坐在船上。

  這船被他的動作頂得一個震盪,越來越多的嬰孩從外面涌了進來。他額上汗水淋漓,認命地地閉上了眼,以爲自己就要在這條小破船上死去了。

  誰知身體忽然一輕,他似乎被誰騰空抓了起來。李癢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懸浮在空中,被一隻爪子環繞着綁了個緊。鬼嬰孩們佔領的小船在他正下方,而粘在他樹根上的嬰孩,竟被另一隻爪子拔除扔在了水裏。

  “撲通”一聲,鬼嬰孩應聲墜河,濺開數丈遠的水花,沉入水下,又浮上來,繼續用一對晶亮碩大的眼瞳盯着他。

  那爪子迅速收攏,把他扔到了另一艘船的船板上。

  “呼,呼,總算得救了——”李癢已經被嚇得汗流浹背,渾身沒有力氣。他用袖子抹了把臉,擦下最後一層脂粉。李癢臉上那層胭脂水粉基本上已被汗水清洗得乾乾淨淨,露出一張淺麥色的面孔,濃眉大眼的,看着多了一分難能可貴的英豪之氣。

  他收起下半身的樹根,癱倒上船上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氣,還沒來得及看救命恩人長什麼樣子。身下的船已經飛快漂動起來。

  “此處不可作停留。”謝升搖着船槳,“否則四周的鬼嬰孩會越聚越多。”

  李癢側着頭,看見自己那條船載着他的花傘被嬰孩們侵佔後,終於沉入水底。

  他坐起身,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隻身形龐大的食鐵獸,接着看到了站在船尾的謝升與坐在船側的鳶室仁,他驚喜道:“救命恩人!原來是、原來是你們!你們也來娃娃島幫我找春斐嗎?”

  “春斐?”鳶室仁想了想,問,“就是你那個消失了的朋友?”

  “對,就是它!”李癢趕緊爬了起來,抓住鳶室仁的袖子,“上次我從天硯山回到家,忽然在它的花盆上找到了幾片不屬於它的花瓣。於是我拿着這些花瓣詢問了幾個成妖多年的前輩。有位孔雀前輩告訴我,這些是曼珠沙華的花瓣,而且還浸染着幾分怨氣。曼珠沙華生長於鬼界,但尋常鬼界都會淨化怨氣,天地間唯有滇池旁的娃娃島不受管轄。因此我猜,春斐的失蹤和這個娃娃島逃不了關係。”

  李癢從懷裏摸出一隻囊袋,取出一縷花瓣。謝楠接過一瞧,點頭道:“花瓣上的些微怨氣是從經脈裏散發出來的,並非偶然沾染,你那位孔雀朋友說得不錯。”

  “我來到這兒,卻進不去,被外面那些黑氣攔住了去路。在半夜三更的時候,突然有個女人出現在我面前,說要帶我進娃娃島。我沒有其他選擇,就跟上了她。可是她把我帶到河面上後,竟然消失了……然後河面上冒出了好多鬼孩子,船也進了水。多虧有你們在,不然、不然我就要被水淹死了。”

  李癢心有餘悸地擦起了鬢邊的汗水。

  詠川思來想去,覺得不對勁:“這天南地北的,一棵未成妖的小樹來娃娃島能做什麼。”

  正划船的謝升道:“你的朋友還未成妖,應當只能維持紫薇樹形。我記得你說它被人捉走了。被什麼樣的人捉走了,你還有印象嗎?”

  “其實這純屬是我的猜測。”李癢捶了一下船身,皺起眉頭,舔了舔嘴脣上已經掉了一半的大紅脣脂,“我們同是紫薇樹,若成不了妖,便只能永遠住在一處,無法動彈,除非被人挖走。但這些天我想了想,又覺得它可能是已經修得了神識,沒有知會我一聲自己跑遠了。我與它相伴兩百餘年,一同熬過了乾旱洪澇,一同汲取着日月光輝。我不願朝這個可能猜測,所以才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它肯定是被人捉走了。”

  鳶室仁勸慰道:“你不要這般喪氣。我聽他們說,花草鳥獸在即將修得神識時最爲真誠、善良、重情義,那麼剛修得神識的妖怪也應當不會有多大的差別。我想他一定記得你對他的照顧,不會擅自離開的。”

  閏深面色凝重,他走到李癢身邊,若有所思地咬着嘴脣,道:“我倒認爲,你的朋友定然還未成妖。”“怎麼說?”李癢仰視這位揹着劍匣子的小道士,眼中滿是期待,“你有什麼線索?”

  “我是修道之人,自然知曉一些修道之人的壞毛病。師父曾告訴我,人族肉眼凡胎,命比紙薄,但心比天高。人們爲了達到目的,常常做下許多傷天害理的惡事。譬如,能夠增加修爲的珍寶常常埋藏於刀山火海之後,但修道之人的身體經不住這些歷練,便想了一個歪點子:抓來一隻近神識體,附在它們身上,利用它們體內的無限潛能穿過危險之地,這樣一來就能輕鬆取得珍寶了。娃娃島正是這樣一處兇險之地,而島內的寒冰泉水,是不少道士夢寐以求的妙物。”

  “呵,這算什麼無限潛能。”閏元對這種惡道士的行爲極爲不屑,輕蔑地撇撇嘴巴,“近神識體更容易被附身。這些道士無非是透支了別人成妖后的人形,再加上不是他們自己的身體,可以不管不顧隨意妄爲,反正只要拿到泉水就行了。李兄,我和師弟都認爲,你的朋友應當是被附身來了此處。”

  船尾的謝升道:“若真如此,那麼這個道士應是在最開始獨自一人來了娃娃島,在外延觀察一圈後,覺得太過兇險沒有深入,身上不小心沾了一些曼珠沙華花瓣,後來陰差陽錯捉到了你的朋友,才重返娃娃島取泉水。”

  李癢聽到這裏,突然一把撕去了他身上的花衣襬。他薄脣緊閉,目眥欲裂,眉骨上勾勒着向外躬起的眉峯,神色兇狠嚴肅,一點也不像是初見時那個舞着花傘的男孩子。

  “草,什麼玩意!”李癢一想到朋友傷痕累累的模樣便怒地攥起了拳頭,他惡狠狠道,“我一定要讓捉走春斐的人死無葬身之地!”

  鳶室仁記得謝升後來對他說,花草成精後將有一段時日辨不清自己的性別,等到在人間呆久了,才能撇去人形之外的那個性別。看來李癢已經過渡得差不多了。

  “近神識體還未成妖。就算殺了它也不犯法,這便是神識界律法的邊緣地帶。”謝升將目光斜在水面上,“倒是你,若是殺了人,則會被受理命案的天兵追捕。”

  詠川皮笑肉不笑道:“你們天硯山參與制定的律法,可真是矛盾啊。”

  李癢聞言,道:“哼,那又如何,我定要將他千刀萬剮。”

  他忿忿地低下頭,將指頭握在一起,不說話了。

  “快看,前面是岸邊!”

  經過一段行船時光,他們已經靠近了岸邊。岸邊的河水同樣是一片死寂,連朵浪花都翻不出來。

  衆人上了岸,黏在船身四周的鬼嬰孩們便退去了。

  島上的天色更加昏暗,周圍囫圇一片漆黑,沒有風聲,也沒有鳥叫蟲鳴,總之一切寂靜得可怕。

  衆人紛紛在手邊燃起了明燈。

  岸邊立着大大小小的石碑。他們在石碑上掃了幾眼,發現有的石碑上只寫了一些“糊糊之墓”、“小丹之墓”、“楚楚之墓”這類乳名起的碑名,所刻的字形醜的很,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讀書人的筆法。

  謝升停在一處,用火光照射着面前的大墓碑。他一目十行地看完,隨即喚道:“你們快來,這裏有一尊墓誌銘,上面寫了這些嬰孩被拋棄的緣由。”

  墓碑上寫,這些母親原是洛蚩族的姑娘,與中原女子不同,洛蚩族女子天性剛強堅毅,韌而不屈。但因爲洛蚩族衰敗,有許多姑娘被父兄販賣來了此處,被迫嫁給當地百姓。爲了防止她們逃跑,丈夫在她們臉上刺了字,她們無法逃脫,又不願屈服,因此常尋短見。沒有死成的女子,終是誕下了嬰孩。

  洛蚩族女子已爲人母,卻仍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便把孩子丟在了這處島嶼,任其自生自滅。

  久而久之,這裏就成爲了陰氣旺盛的鬼娃娃島。

  衆人擠在碑前閱讀完畢,唏噓不已。

  “唉,這些孩子啊……”李癢嘆氣。

  詠川走出人羣,坐在另一個墓碑旁,一字不語。

  鳶室仁對沉默的謝升說:“我可憐她們,但也可憐死去的孩子。”

  閏元將指甲嵌在手心裏:“就算如此,母親也不能殺了自己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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