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更何況,一個喝過了孟婆湯的新生命,就不該被上一世的悲歡離合所打擾。
這是對生命的尊重。
天道如此自然運轉,自然有它運轉的道理。
可謝甘此時已被牽起了往日的離愁別緒,根本聽不進謝升侃侃而談的言語。她垂下頭抹起眼淚,道:“弟弟,你去幫幫十哥,讓我一個人靜靜。”
謝升知道謝甘已經不想聽他多言了,便點點頭,起身離去。
石像周圍一些人的身體尚未完全恢復,仍面色蒼白虛青,撫着胸口咳嗽不止。
謝升想:九哥應該留了一些草藥,到時他再拿一些送給百姓吧。
他很快找到了十哥謝楠。謝楠正拿着一隻鐵鑿站在一座石碑前,雕刻碑文。
“十哥?你在做什麼呢?”謝升一開始以爲是九哥的墓誌銘,但湊近了才發現不是。
鐵鑿子一敲,便砸下許多嗆人的白灰,謝楠伸手在面前扇了扇,另一隻手繼續纂刻起來。
“我在替瘟神之亂中故去的廬城百姓題墓誌銘。”謝楠神色專注,一絲不苟,“在這場禍亂中,廬城損失慘重。天界幾日前派人來讓我們伸手相助,是有緣由的。”
謝升看了一眼謝楠身邊那幾個恭恭敬敬的百姓,繼續問道:“廬城目前已經死傷多少人?”
謝楠道:“在一開始的暴雨山洪中有九千人遇難,後來又有三千兩百人死於瘟疫,到如今,兩三萬人的城池僅有一萬兩千生還,這還是包括了缺胳膊少腿的傷患。在這場瘟疫中無傷無病倖存的,不過寥寥三千人罷了。”
“他們實在可憐。”謝升垂頭惋惜,“但願故去之人在來世不會遭受此等傷痛。”
“對了阿升。”謝楠放下手上的鑽子鑿子,遞給謝升一個包袱,“這裏有九哥先前留下的遺物,包括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的藥箱,幫我送回天硯山吧。”
“好。”謝升應道,忽而想起方纔那些仍在咳嗽的百姓,便又問,“十哥。九哥有沒有留下多餘的丹藥?”
“有,都在包袱裏了。”謝楠瞥了他一眼,眼睛裏的光明亮得很,“今日我已經給尚未痊癒的百姓分發了丹藥,其餘的你明日再給。”
“那我走了。十哥注意身體。”
聽完了十哥的叮囑,謝升立刻使出了縱雲之術,騰空飛起,一溜煙兒便消失了。
謝楠望着弟弟在空中縮成了一個黑點,這才操着手裏的工具,繼續纂刻起了廬城墓誌銘。
謝升飛出廬城,撫着身側的青雲,一不留神,面前的包袱竟突然不見了。
他詫異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若隱若現地嗅到了一絲河腥味,扭頭一瞧,發現了一個向遠處逃竄的身影。終於明白是遇見了扒手。
這可是謝升九哥的遺物!他必須得追回來,當即調轉方向,向那個身影速速追去。
那身影一開始跑得飛快,但短短一段時間後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了下來,大約是體力漸漸不支了。她跳到一方草叢茂密的小渚上,抱着謝璇的包袱在地上滾了兩圈,下一瞬就被謝升一把抓在了手心。
偷包袱的是名衣着襤褸的女子,五官還算精緻,只是看着有些奇怪。她臉上不像是沾了灰塵,但臉色又是灰濛濛一片,連帶着眼白都泛着一縷一縷的青灰,像是一隻半死未死的殭屍。謝升一把將包袱從她手裏搶來,怒氣衝衝道:“哪裏來的盜賊!竟敢偷你謝升爺爺的東西?活得不耐煩了?”
“狗屁!”
這女子的衣着不得體,臉嘴裏吐出的話怎也是髒字。大顆大顆的唾沫星子噴散在謝升臉上,謝升兩眼一閉,朝後一退,抓着她的手就這麼鬆了開來。
女子趁機向前一翻,與謝升之間拉開了一道三丈遠的距離。
謝升拎着包袱,用袖子擦了把臉,道:“你是誰?爲何要偷拿我九哥的遺物?”
“哼,你九哥?”少女冷冷一笑,“你九哥就是那個道貌岸然心狠手辣的‘謝神醫’,是不是?”
“你嘴裏在罵什麼不乾不淨的東西呢?”謝升從不打女人,但眼下似乎要破例了,他強忍住揚起拳頭的衝動,目光牢牢盯住她的一舉一動。
少女絲毫不顧及形象,神氣地擡起頭用鼻孔對着他:“你說的沒錯啊,那狗神醫就是不乾不淨的東西!”
“你!——”謝升這下徹底是忍不下去了,他使出三分力氣朝少女的肩頭揮去,結果剛碰到少女,那拳頭竟然直接從肩頭穿走了,就像是打到了空氣。
謝升一開始以爲少女使出了什麼鬼妖法,但看到少女灰濛濛的臉色,以及她臉上難以置信的神情,謝升恍然大悟——
“你快要消失了?”
謝升採用了一種委婉的問法。在這句話裏,消失與死亡等同。
“哈哈哈……”
少女癲狂地笑了起來,混沌的眼珠子四處亂瞟着:“我告訴你,我原本是守護廬城這裏的河神,但謝璇帶着他的瘟神來了。他根本不是什麼神醫!謝璇根本是害死廬城上萬人的罪魁禍首,所有人都被他騙了!”
謝升怎會輕易聽信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誣陷他的九哥,立即反駁:“你胡說!我九哥不是你口中的那類惡徒。”
少女笑着笑着眼眶裏便聚滿了淚水,她低下頭凝視自己身下若隱若現的雙腿,嗤笑醫生:“他想成神,還想打破謝氏一族永遠無法成神的傳言。他知道神明無法染瘟,便讓瘟疫之水與我融爲一體,將我變成了一個人人喊打的妖魔。後來,我百口莫辯,百姓們不再供奉我,我的神格也逐漸褪去,在他用符咒施放的結界阻攔下,我再也無法靠近廬城,看一眼我的子民,而瘟疫也已入侵了我的身體。對啊,你說得沒錯,我快消失了,也許能撐到明天,也許就在半個時辰之後,我就要死了。”
謝升抱着包袱,腦袋一時空白,他嘴裏依然嘀咕着:“我不信……”
“你信也得信,你不信也得信。”少女坐在地上,望着天邊已經潛藏多日的太陽,“你九哥就是這樣的卑鄙小人!他不但害我,還害了那些對他無比信任的百姓!”
“那、那你偷我的包袱做什麼?”謝升自以爲找到了一絲漏洞,極力爲九哥辯解道,“你是小偷,我九哥纔是好人。”
“呵呵,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少女嘲笑道,“就算他現在被自己佈下的局給害死了,他設的符咒結界也一直貼在廬城四周,我無法靠近廬城尋找他害人的證據,只能偷出這個包裹。方纔我在這包裹裏找到了瘟神的氣息,不信你打開看看?”
謝升的雙手正在發抖,包袱上打的結揪了數下都沒扯掉,最後一下時,終於扯開了。
裏面有一些衣物,還有一隻藥箱。謝升開啓藥箱,發現裏面存放着滿滿一屜的藥丸。
“喏,就是這些藥丸子,應當是瘟神送給他的。我猜連他自己也沒有料到,這些藥丸只對凡人有用。不過他一點兒也不害怕,因爲他早知道城裏的百姓會在他死後開始供奉他,他能死而復生。”
河神少女想伸手去夠這些藥丸子,但藥丸全部穿過了她的掌心。
她的雙手已經消失了。
河神望着一對突兀的手腕子,自言自語道:“他能死而復生,受人愛戴,但我卻要死了。你告訴我,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我要被你們謝氏虎族害成這副模樣?你們憑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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