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至於死了的,謝升已經看清楚了。他們的屍身都躺在地上,缺胳膊的少腿的,流乾了血的,還有折了頭的,應有盡有。
倪現的龐大身軀已經縮小到了半人那樣高,他停留在原處,不說話,也不動彈,只是在一片血腥瀰漫中呆呆地站着,望向夜空。
障目從外面走了進來,看着裏裏外外破敗冷清的情形,嘆了口氣:“你們終於如願以償了。”
謝升問:“什麼?”
障目長袖一揮,外貌身形盡數崩塌,又變回了原先那一縷黑霧:“原以爲我看得足夠通透,可是我怎麼也沒料到,倪現竟會對所謂的傀儡下手。他比我想象得還要自卑、還要瘋癲。如今村民們經歷過了這一遭,以後恐怕再也不會供奉這隻青蛙。”
鳶室仁明白障目所言何意。今夜他們被一隻巨大的青蛙追趕、屠殺,之後又有雷電劈向神廟,像是天譴。即便沒有證據指向這隻青蛙是他們長久以來敬畏的蛙神,日後他們也不會再繼續供奉。
人們的敬畏之心堅也堅固,脆也脆弱。牢固時可供奉你三百年,脆弱時你甚至不及心底的恐懼怨恨。神心匪石,皆可轉也。
原本倪現只丟了一段時日的供奉,現在則全丟了。
“沒有了這尊神像,沒有了村民的供奉,怕是也等不到威州百姓趕來的那一天了。”障目說得到豁達,可鳶室仁卻聽出了他心裏的埋怨。畢竟花了這麼大的力氣,連鑿山放洪的本兒都收不回來。
“再會。”障目像是沒事人一般就想往村外飄,這時倪現突然回過了神,朝障目兇狠地撲了過去。
“快把蜂針還給我!”倪現目眥欲裂,眼睛裏滿是交纏的紅血絲,他胡攪蠻纏地攔住了障目的去路,喊道,“我、我不能再對不起他了。你快把蜂針交出來!”
此時的倪現也就只會這些三腳貓的功夫,黑霧一飄便穿過了倪現的身體。
障目不屑地笑了起來:“現在開始想起充好人了,之前和我一起演皮影戲的時候做什麼去了?你須得記住,你的朋友成鋒,是被你自己的自私與貪慾害死的,與我無關!”
鳶室仁和謝升也跳到黑霧跟前。鳶室仁道:“成鋒本無辜,我們必須要救他,障目,請你教出他的尾針,這是他的命根子,你不能就這麼拿走。”
黑霧停在那裏,彷彿聽見了天大的笑話:“你們憑什麼攔住我?你們攔得住我?!”
倪現額頭青筋暴起,背上的花紋又黑變紅,與凹凸不平的皮膚徹底分隔開來。如今他什麼也沒有了。失了神格的絕望,被欺騙的不甘心,還有欺騙友人的自卑和懊悔,都在這一霎那爆發了出來。
他怒吼道:“我要和你同歸於盡!”
花紋從蛙背上升起,變成了刀尖的形狀,浮於空中。
謝升伸手擋在倪現前,他的臉色倒是非常淡定:“我們家曾請觀音菩薩降服了一隻瘟神,他現在正被關在達摩洞。即使供凶神惡煞度化的達摩洞數量有限,但我既然請過菩薩一次,就可能請第二次。也許我現在抓不到你,一會兒等我去南海……”
黑霧頓了頓,語氣沉悶下來,悶哼道:“不就是一根破針嗎,我還你!”
飄渺的霧氣間精光一閃,謝升擡手接住了障目丟出來的蜂針。
“這次真是太虧,此地比我還要晦氣,再不來了。”障目氣沖沖地飛向了高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與他一同消失的,還有那個在戲臺上扮作七仙女的花旦。
待障目周身那股令人難受的氣息退去,鳶室仁道:“不用想辦法降服它?”
謝升搖頭:“阿仁有所不知。雖然他並非災神瘟神,但他也需要汲取人間歹念用作成長的養分。這種東西根本無法徹底根除,因爲人間歹念從七情六慾中生出,他的養分源源不斷。有一個瘟神在達摩洞內喫齋唸佛,就會有第二個瘟神出現。除非他的爲所欲爲到了不休不止的程度,纔會有上仙或是菩薩前來鎮壓。”這些妥當的、不妥當的道理,謝升早在這幾百年裏看開了。
倪現看見了月色下那些悽慘的屍體,如今已然無地自容到不敢插話。過了好一會兒,他實在憋不住,道:“我的朋……我的故交成鋒還等着這根蜂針救命。”
“呵,我知道。”謝升笑得略有些譏諷的意味,他很少這樣真心實意地嘲笑一個人。
三人一同走到神廟內室,倪現打開結界。謝升將蜂針放在了成鋒尾部,用靈力將它們融爲一體。
“我有守衛律法的職責。”謝升突然從懷裏拿出了一隻布袋,對準了倪現,像是要把它收進去,“這是天硯山抓捕惡徒用的驅鬼囊,請你跟我回天硯山,到時我會將你送上天庭,讓天官依照你犯下的罪孽秉公判處你的刑罰。”
“等等,謝升。”鳶室仁指了指成鋒,“蜂神還沒有清醒的跡象。”
成鋒死氣沉沉地躺在原處,不論是綿長的呼吸,還是死前的掙扎和顫抖,都消失了。
倪現眉頭蹙起:“丟失蜂針對於蜜蜂來說幾乎就是喪命,如今他奄奄一息,並非插回蜂針就能痊癒。我知道天池的神水可以救他性命,我想……”
“你想逃?”謝升臉上倒是不怎麼在意,他趁着倪現說話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丟了一粒丹藥入他口中。
倪現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謝升按住嘴巴送進了肚裏。他驚呼:“這是什麼?”
“不論你想不想逃,我給你一月時日。在這一月裏,你可助成鋒去天山續命。一月過後,這丹藥會讓我的驅鬼囊追蹤到你的位置,將你收入囊中。聽懂了嗎?你得爲你的所作所爲付出代價。”
“……我明白了。”
倪現脣色蒼白,望着沒了氣息的蜜蜂,眼裏蓄起許多眼淚,卻一滴也沒敢流下來。他自知罪孽深重,不好意思在對方面前委屈哭泣。
倪現抱起成鋒,轉眼間就消失在二人的視線之中。
臨走時,他道:“多謝俠士成全。”
謝升對鳶室仁道:“這種人我見多了。別人傷他時他永遠記得,他傷別人那都是情有可原。阿仁,以後千萬別和這樣的人做朋友,到時候朋友做不來,反而還傷了自己。”
若非這位蜂神在凡界確實已難迴天,他也不會多留倪現一個月讓他到處折騰。既然他想悔改,就讓他悔改吧,到時應得的刑罰一個都少不了。
“嗯。”鳶室仁的神思早已飄到了別處,見倪現離開,他纔開口:“今日你召雷毀神像的時候,好像十分熟練。”
謝升不知怎麼回事心裏竟有些心虛:“什麼?”
鳶室仁琢磨道:“發動雷電劈毀神像實在太費氣力,不如直接一掌劈去。可見你不由自主地選擇了雷電,因爲習慣了。”
謝升當然要否認:“瞧你說的。我一介小妖哪來這樣的神通,天天劈神像。我不要命了?”
“說的也是……”
見對方反駁的有些道理,鳶室仁便不再瞎猜。
“走吧,我們回去。”
此時此刻,柳果村裏躺着數十具面目全非的死屍,身旁是雷電劈焦了的神廟,身後則是一片清淨的荷塘。荷塘裏養着幾隻神蛙,發出咕咕呱呱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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