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少頃,謝升忽然感到眼皮一亮,有光透入。
鳶室仁的聲音消失了,覆在他眼睛上的雙手也不見了。
碧空之下的天硯山,上有茂林飛鳥,溪水繁花,下有淙淙流水涌入硯山湖。唯獨不見鳶室仁的蹤影,那縷金色的菸灰也消失得無蹤無跡,再也尋不到了。
謝升走回了自己的院落。
詠川正坐在石桌上,背對着他,不知道正低着頭擺弄什麼東西。
他看見謝升的臉色時大喫一驚:“你、你怎麼灰頭土臉的,”然後又歪頭想了個修飾詞,“如喪考妣?”
謝升無心和他說笑,臉上木訥,嘴脣花白,靈魂出竅似地伸出一隻僵硬的手,拉開椅子,整個人癱在了上面,呆滯地望着花圃裏的花朵。
“謝升?”詠川轉過身來。
“喵嗚。”
這時,突然從詠川懷裏蹦出一隻貓。謝升看過去,竟發現這就是他拿回來的那隻黃貓,如今已經醒了。謝升連忙坐直身體,眼睛緊緊盯住了它。
這是——
詠川道:“我剛剛來時,便看到這隻貓站在你的院子門口。是你養的嗎?”
黃貓擡起了自己的身子,伸出爪子,對着石桌抓撓起來。
“……是我養的。”謝升將它抱進了懷裏,但黃貓卻十分不高興,轉頭就要咬他的大拇指。
詠川看着有些尷尬:“它好像不太喜歡你這個主人啊。”
這隻貓上不再有妖氣,眼睛裏也沒有多少靈性,看上去就是一隻普普通通的狸花貓。
“花神呢?”詠川哪壺不開提哪壺,“他怎麼沒和你在一起?”
謝升聽到“花神”二字,頹喪得肩膀向下塌了半釐,他看着在地上活潑打滾的黃貓,對詠川道,“我去一趟樊川鬼域,你替我看好它。”
“你又要走了?”詠川抓起黃貓放在肚子上,“今天你怎麼總是風風火火的,一刻也坐不住。”
貓咪喜歡蹭柔軟的東西,諸如棉被草垛,詠川的肚子又軟又鼓,它立即靠在上面不願動了。
謝升嗖得一下飛到了達摩洞前,然後順着達摩洞的密道來到了火海煉獄。此行熟門熟路,短短一個多月裏,他就已經來了三次。
密道結束,火光大盛,一個身穿紅袍的火焰男子正立在祭臺上。
謝升大步流星地走到火靈身後,問:“這是怎麼回事?”
火靈像是知道他會來,面對這不恭敬的語氣不氣也不惱,他依然負手背對謝升站立,笑了一聲:“你看。”謝升側了側身子,視線一轉,便看到祭壇上放着火靈之心。之前他只見過半個,這一整個兒倒是頭一次見。
“火靈之心,神之徑也。”紅袍男子的笑容愈加苦澀陰沉,“時隔千年,我的另外半顆心臟終於找回來了。”
說到這兒,祭臺下的紅海跳躍着飛起了許多盤旋的火苗,焰流竄到了祭臺上,火星子摩擦碰撞,滋滋作響。
謝升難以置信:“你是說,阿仁他……”
火靈卻不等他說完:“如今的達摩洞裏關着瘟疫之神。那你知道達摩洞裏原本關着的人是誰嗎?”
謝升搖頭。
火靈道:“千年之前,我有一摯友食人花在一處村莊被供奉成了神明。那時世間秩序尚未形成,天地混亂,少有神明降世,但常有生靈爲搶奪糧田水源引起戰亂,致使民不聊生。一次浩劫過後,他爲救下村落,以一己之力阻擋住了妖魔的入侵,並挺着羸弱重傷之軀帶領村人遷到了偏遠的丘陵地躲避戰亂,是爲鳶首村。”
謝升垂頭看着祭臺上滾燙得直冒煙的心臟。
“可是他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了,魂魄逼近消亡。但鳶首村方纔落成,無米無鹽,夜裏還要遭受猛獸侵襲,正值困苦艱難之際。我的友人心繫子民,不願就此撒手人寰。一日,他從一個道士那裏得知,有一陣法可助他在臨死前渡走神格,使鳶首村依然有神維持神力。但這陣法需要火靈之心。”
“所以,你就給他切了半個?”
火靈點頭,自嘲地笑笑:“他騙我說這是續命之術,需要火靈之心。我信了,便將火靈之心一分爲二,給了他半個。火靈之心乃鎮守整個鬼域的寶物,連我都不可擅自送人。天帝得知此事後降怒,逼我說出火靈之心的下落,我死活不應,天帝便罰我在達摩洞內禁足六百一十年。在我入獄那日,食人花神曾前來看過我一眼。此後六百年再不見他的蹤影。”
謝升感覺有血從肺腑裏控制不住地冒了出來。他強嚥下去,一絲灼辣的鐵鏽味在喉間漫開。
“阿仁就是它變出來的新花神……對嗎?火靈,我不想聽你說那些前塵舊事,我只想知道,我的花神現在去哪了?”
火靈像是什麼都沒有聽見,自顧自道:“後來我從故友留下的信件中得知,正是因爲只有半個心臟,這一陣法最終失敗了。陣法中除了需要火靈之心和一隻新的食人花妖以外,還需要一枚近神識體用來過渡神格。在發動陣法時,花妖花嘴斷裂,當場死亡,近神識體被迫揠苗助長得到神識,進入了已故花妖的身體,接着友人的神力附在了它們的身上,三人由此合一。近神識體在機緣巧合下變成了神,但他也是一個怪物——東拼西湊了三個生靈的怪物。”
謝升的眼睛顫顫地轉了半圈:“那個近神識體是什麼?”
“是一隻貓。一隻從東海邊撿來的黃貓。你心心念唸的花神啊,便由這隻貓的神識操控。揠苗助長必定不如渾然天成,神識或多或少會有缺陷。”火靈將重歸於整的火靈之心放進手心,“故友在信中寫道,新的花神有情無慾,擁有正常的喜怒哀樂,卻沒有基本的欲/望之源,甚至不能人道。”
“不可能!”謝升見他滿口胡謅,張口反駁,“我們明明已經……”
“你們做過什麼了?”火靈擡眼笑他,“他有反應嗎?”
謝升被噎得說不出話。那夜天太黑,他只顧自己……
他什麼都不記得了。
“當時故友在東海底設下了漩渦陣法。”火靈垂頭看着祭壇底部的滾滾灼浪,眼裏冒着洶涌火光,“故友告訴我,等到天下安定,鳶首村不再需要花神,東海便會重新聚起一團漩渦,到時讓他跳下去,就能重新拿回我的心臟,所有事物都會歸至原位……死去的花妖、未修得神識的黃貓,還有那個已經煙消雲散的食人花神,都會重新進入正軌。”
聽到這裏,謝升彈起身體撲了上去,兩手按住了火靈的紅袍。焰狀的火靈全身遍佈高溫,烤得他雙手滿是半生不熟的血肉,黏在飄揚飛舞的大紅袍上。
他全然不管,震怒道:“當初你見到我們時爲什麼不說,爲什麼要等到現在!將它捉來時你們可有經過他的同意?他在你們眼裏究竟算什麼,一塊隨手拿來用完就扔的石頭,還是隨意可犧牲的喪家犬?他不是沒有情感的頑石,而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
百渦山陸家村裏的黑熊被禁術賦予神識,擁有了幼童般的智慧。禁術破後,神識被上天收回,那段時間中的記憶也消失了。
它們不會知道自己記得什麼,也不知道忘記了什麼。沒有人知會過它們,徵求它們的同意,也沒有人願意設身處地爲畜生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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