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微 第5節

作者:未知
第6章 多大點事兒 梁爽如約來接聞又微。 她剪了短髮,整個人看起來乾淨利落,像某種被打磨很好的工藝品,但梁爽在這種近乎刻板的清晰線條之下,又生出一種蓬勃而有力量的東西。 聞又微初識她在咖啡廳,梁爽在她前面點單。工作日不缺等着買咖啡的人,聞又微到時前面已經排了一小隊。排到梁爽,她回頭示意聞又微先點,聞又微說不用。梁爽含笑:“我外帶的數量比較多。” 聞又微並不在意:“沒事,我不趕時間。” 隨後她就見梁爽點了十四杯,口味,冷熱,規格各不同。令聞又微覺得困惑的是,她沒有對着手機讀,看起來也並非瞎選。她實在好奇:“你背下來了?” 梁爽一笑。 服務生說打包好,聞又微才注意到其實梁爽身邊還帶着一個更年輕些的小姑娘,兩人一起拎着東西走了。等聞又微買好咖啡走進會議室,看到不久前才見過的那張臉,方知她是跟着品牌方來聊業務的人。 不巧這個項目裏品牌方跟太和來對接的人都有些固執,多ᴶˢᴳ有意見不合之處,聞又微只是業務流程上有些交集,算被拉來打輔助,也不多話,旁觀爲主。她對現場情況看得分明,知道在梁爽的位置事情不算好做,不能直接拍板,擔的責倒不少,但她有一種奇異的讓人快速生出親切感的能力,還有一種近乎直覺般的溝通能力,總能在最短時間找到符合多方利益的最優解。聞又微開始覺得這人很有意思。她帶進來的十四杯其中一杯是給自己的,拿到的那一刻聞又微驚詫地發現她給自己分到的是馥芮白,她唯一喜歡的口味。 成年人交新朋友大多要謹慎一些,聞又微也不例外,何況二人因爲工作多少有點利益相關。梁爽也保持了極好的分寸,但還是就這麼漸漸走近了。等聞又微恍然回過神,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跟她已經很熟。 聞又微拉開車門,梁爽打眼一看,眉開眼笑:“真好。” “嗯?” 梁爽很得意:“跟我出來洗了頭,有被重視到。” 聞又微接上樑爽的玩笑話:“甚至還帶了日拋。”聞又微沒跟她提和周止安那一茬,此刻暗自心虛,又不由反省,自己今天過於重視了嗎?到底是爲了見朋友,還是因爲知道周止安在。 聞又微把給梁爽帶的小禮物遞過去,自己在副駕坐下。繫好安全帶後,梁爽遞來給她買的咖啡,一看果然還是馥芮白。 車上兩人繼續說話,聞又微:“我才知道還有同事想去沒搶到票,這個講座的搶手程度超出我想象。” 梁爽應了一聲,頗有感觸:“都很需要嘛。前段時間我們大學同學聚個會,有三分之一在看心理醫生,有兩個沒來,一個在五臺山住倆月了,說一天找不到 inner peace 一天不下山,還有一個……” “嗯?” 梁爽面色微沉:“上個月剛吞安眠藥。” “都是第一次當成年人啊,心裏沒譜。有時候我覺得這個世界瘋了,有時候又覺得是不是我的圈子有問題所以見到的人都不大健康。”梁爽說完頓了一下,聞又微看得出,她表現得輕鬆也並非是生活無憂,是習慣了去處理一個接一個的問題。 就像俄羅斯方塊,它始終在掉落,如果底下堆積的東西少,是因爲玩家一直在努力消除。 聞又微看向她側臉,帶着笑意問:“你很怕我也想不開?” “不至於,”梁爽輕鬆道,“我只是珍惜自己遇到的每一個有意思的人,希望我社交小花園裏的美麗生物都不要枯萎。” 聞又微看着前方的車流,心情忽近忽遠:“人總會走到一個沒有參照的地方。小時候看到一張試卷考到多少分,排名就有數了。可現在總遇到那種時候,怕找不到尺度,怕自己活錯了。” 她想起曾經周止安問她:“你到底想要什麼樣的生活呢?” 聞又微十分篤定地說:“我要豐盛的人生。” 可沒有人能定義“豐盛”是什麼,現在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此刻擁有的一切算是豐盛麼?因此覺得滿足麼? “說起這個,”梁爽道,“上次見了一個在私域賣職場課的。買課的年齡都在三四十歲,還有大比例的寶媽羣體,都很想人生有個出路。結果你猜,內容是月薪五千加提成的應屆生寫的。說錯也不錯,就都是套話。但那個課聽了能有什麼用,嗯……我們小時候不是有人說誰的青春不迷茫麼。實際上,誰的中年不迷茫,誰的老年不迷茫,誰的一生不迷茫。” 聞又微頗有共鳴,礙於對方在開車,她最終搓了搓她的胳膊以示親近。她在梁爽放着的輕音樂裏,心情奇異地獲得片刻平靜。人痛苦的時候會蹲下來蜷縮,盯着眼前方寸之地,覺得自己全世界最痛苦。非得站起來看一眼才曉得,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人都在各自的苦難裏煎熬並尋找出路。 車離會場更近,兩人話題又回到講座。 梁爽說現在政策不一樣,心理諮詢師證取消,資質這塊比較模糊,所以想賺這塊錢的品牌也都扯虎皮拉大旗,願意找高等院校合作。z 大聲名在外,關鍵是那個副教授也很有可挖的點。 “難得是個真教授,長得又好。以前我們也給客戶找過類似的嘉賓,看着像爺爺,上來給你講點人生哲理,內容挺好的,就是傳播效果差。還有人在下面評論說像過年回老家在酒桌上被二大爺教做人。”梁爽給自己說樂了,“還得是年輕好看的高知啊,現在流行這一款,霸總相比之下都遜色。” 聞又微神情詭異地聽,甚至擔心梁爽知道了些什麼,慶幸這位在開車,沒覺察她的微表情。 梁爽又接一句:“小道消息啊,說跟初戀一直談到碩士畢業,初戀還是校友呢。然後就單身至今。” 聞又微戰術喝咖啡,實際杯子舉起來,咖啡液還沒沾到嘴脣:“單身至今?” 梁爽說起來滿臉興味:“還是小道消息,我猜是情傷未愈。客戶老總年紀也不小,跟他導師有點交情,一開始看對方是個青年才俊還說要介紹對象,結果人導師說不用了,人家心裏有。我已經多少年沒有聽過這種‘心裏有人’的純愛橋段,太稀奇了。” 聞又微被封印在座位上半天沒動。她明知這時應該說點什麼,像對待正常八卦,可她卡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梁爽一邊開着車還能分神問她怎麼了,叫聞又微一陣緊張,說咖啡燙了一下,她得緩緩。 梁爽困惑:“沒要太燙的呀,怎麼還是個貓舌頭?” 臨到會場門口,梁爽手機響,走到一邊去接,聞又微看她神情覺得好像又遇到什麼麻煩事。 果然梁爽滿臉抱歉:“又又,我得先走,有個探店達人出事兒了。” “怎麼回事,嚴重嗎?” 梁爽一言難盡的模樣:“還不知道嚴不嚴重,說是想喫霸王餐被店主打了。跟他對接的同事在爬山,我這裏過去近,先去看看。只好你自己去聽了。” 人生幸福可能也得通過比較得出。聞又微目送朋友離開,忽覺自己的生活和工作還不算很離譜。 梁爽留的位置在第三排,聞又微早有預感會跟周止安打個照面,實際看到他的那一刻還是忍不住覺得命運玄妙。他身形挺拔像一棵樹,在剪裁良好的西裝包裹之下多了幾分幹練沉穩。他的存在本身也像是一棵樹,乾淨而富有生命力地紮根在她的回憶裏,並一直向上生長。 十七歲那一年,高中學校的禮堂。也是周止安在臺上,她在臺下。 那時他是畢業生髮言代表之一。聞又微作爲低一屆被重點打雞血的學生之一也在禮堂。她早知道周止安會上臺,若不是等這個,這種活動她早該想辦法開溜。奈何前面流程太多,好不容易等到一個學生代表上臺,竟還不是周止安。 聞又微貓不是狗不是,坐也坐不住,她遠遠看到於霄在,貓着腰過去跟他打招呼,問周止安什麼時候上。 於霄見是她也不驚訝,說還有兩個講完纔到周止安。 聞又微略微窒息:“我天,你們畢業班要囑咐的還不少。” 好不容易等到第一個學生代表講完,底下一個中年男人舉着一捧花,大踏步邁上臺,看臉型應該是那學生代表的爹。聞又微調侃:“喲,環節夠正式的呀,還有家長送花,周止安家長哪兒呢?指給我認認。” 於霄嘆口氣,說他媽不來,周止安他媽常年在外地到處跑,根本顧不上孩子。說着好像把自己給氣到了,盯着臺上熱鬧送花的家長,再看看臺下家長席,另一位手裏也早準備了一捧花:“沒這環節,加戲呢。真是的,畢業生講話而已,又不是考上了,着急獻什麼花?” “誒?”聞又微敏銳捕捉他話裏信息,“那周止安誰送?” 於霄鼻子裏一哼,他做出了一個跟人設不符的生氣時的噘嘴動作。聞又微挪開眼,原諒了他的真情流露,有點傷腦筋地問:“這倆家長今天臨時決定送的啊?” 於霄挺不開心:“本來就一個帶了,後面那個看到也去買了。但周……”他也說不上來自己介意什麼,甚至或許周止安本人都不介意,但於霄就是鬱悶了。 “我懂了,多大點兒事兒。” 聞又微拍了一把他的背,自己又貓着腰出去,誰也沒驚動。她撥了個電話給她媽,聞小小開廠做生意,時間靈活,接到電話都沒多問,幫她買了一束花,不多會兒送到學校門口叫她來拿。 剛好耽誤這麼一會兒,等她再進去時周止安已經說至尾聲。沒有爹媽管,但周止安把自己打理得挺好,上身那件白色襯衣版型挺括,頭髮剛剪過不久,很是清爽利落。他站在臺上使得整個禮堂的畫風都出現微妙變化,從勵志奮鬥劇場陡然轉向青春偶像校ᴶˢᴳ園。 聞又微遠遠看着,不由微彎嘴角。 從臺上向下看的時候一切都很分明,於是周止安在一衆黑壓壓的人頭裏,看到了從禮堂後門抱着花走過來的女孩。那是聞又微。 她意識到這樣遠的距離朝他咧嘴笑對方未必看得分明,於是歪了一下頭,高高束起的馬尾跟着晃盪兩下,周止安的神情忽而柔和起來。 其實並不在乎的,他早早失去父親,也知道對母親來說,這段曾經的婚姻和他的存在都像是負擔。周止安不怨,他學會了習慣。只是很偶爾會有一些困惑。比如在看到另外兩個同學都有家長興沖沖獻上花的時候,他不免要想,原來被選中代表畢業生講話,對家長來說是那麼值得慶祝的事嗎?那他的家長呢…… 周止安的發言結束,在掌聲中向臺下鞠躬致謝。 聞又微已經從禮堂後門走過來,輕而快地邁步上臺,像一隻輕盈的白色小鳥。她在周止安面前站定,裙襬翻飛的餘波還未停。一大捧鮮豔明媚的花被她送進周止安懷裏。 “祝賀你。”她說。 第7章 柔情似水美少年 在聞又微的十七歲,高中生有家長送花已屬戲較多的表演行爲,遑論大庭廣衆給異性送去鮮花一捧。是以當她跳上舞臺之後,底下一陣起鬨聲。 周止安和她的老師同學也都在,表情各異。唯有於霄,年紀輕輕做出了一副老淚縱橫的神態,那句老話說得不錯,當兩個男生關係好的時候,他們都想當對方的爹。“兒子”講完也有人送花,讓“當爹的”好受不少,他含淚鼓掌,老懷大慰。 落在其他人眼裏並不是那麼回事兒,這在當時顯得有點出格。周止安上前一步,是一個要將聞又微擋起來的動作。隔着蓬勃的花束,他眼裏的動容和擔心都很真切。 聞又微衝他咧嘴一笑,她身上有一種理直氣壯的氣質,對這些混不在意,還沒忘記跟他遞去一句:“還是自習前操場見呀。” 花放進他懷裏,聞又微甩甩頭從臺邊蹦下去,看起來再自然不過。誰也影響不到她,誰的反應她也沒有放在眼裏。十七歲,驕傲自在,有恃無恐。 晚自習前的操場。周止安問她如果被看出來沒關係嗎?也許老師會找父母去說。 聞又微伸了個懶腰:“你以爲我花哪兒來的,我媽買的呀。” 周止安滿眼都是疑惑:“你怎麼說的?”好似怕她編出什麼離譜話去誆家長,周止安發問得更加柔和,大有“你放心跟我好好說,闖了禍我也能幫你兜住”的意思。 聞又微把他的着急看在眼裏,慢條斯理地開口:“說我有一個高三的朋友在做畢業演講,我想給他送一束花,但上課時間學生出不了校門,能不能請她買了幫我送來。然後我媽就答應啦。” “就這樣?” 聞又微語氣深了一點:“對啊。我是個高中生,都快成年啦。我有社交需求,有自己欣賞的朋友。錢是父母出的,但他們承受範圍內願意成全我,這有什麼不正常嗎?” 周止安覺得她說得有理,但這一套屬於聞又微的正常邏輯在現實生活中反而顯得特異。 聞又微好笑地看他,直接點破:“我是上臺給你送了一束花,不是當衆非禮你。” 一句話惹得周止安臉紅耳朵紅。他是極俊朗的長相,跟冷硬的表情適配性更高,面對聞又微時這番稀奇的柔軟才顯得特別。此刻他鋒利的眉尾都顯得收斂,讓人想到馴順二字。 聞又微坐在他身邊,目光輕輕從他身上收回,然後道:“我說你覺不覺得,很多人都有表達羞恥。” 她跟周止安偷偷八卦,說有一回媽媽帶她出去比賽,晚上在酒店休息時給她爸打電話,她媽問:“你想我了嗎?”,她爸的聲音傳來,問微微在不在旁邊。聞又微以爲是什麼夫妻之間的私密話題,正想自覺關上耳朵,沒想到她爸憋出來一句“想你”。 聞又微聽了樂得在牀上打滾,問她媽:“我正經是你倆生的吧?這有什麼是我不能聽的?” 她媽一揚眉:“你爸就那德行。說句話可能會要了他的命。天上掉片葉子他都擔心給頭扎個洞。” 後來聞又微發現,在他們家裏徐明章的定位是一個有點“怪”的保守人,放到外面一看,好像徐明章這樣纔算正常。 風把她額前沒收攏的細碎頭髮吹起來,十七歲的聞又微,皮膚薄薄的透着光,她身上沒有被壓着厚重的東西,像是輕飄飄隨時能飛起來,又生動有活力極了,像一把橫衝直撞的野火。 她眉飛色舞地說:“人呢,就是要活得有勁兒。那些想太多的人看起來可真不舒坦,他們自己憋着,也要別人也憋着,見到一點正常的情感表露就恨不能捂着眼睛,好像旁觀了就會影響自己的純潔。” 她說高興了沒有什麼正形:“我看到了啊,你們班主任的眼神。你只是收下那束花,但他震驚得好像我拿走了你的貞操。” 周止安頭埋在臂彎裏,露出一雙眼睛看她,耳朵根越發的紅。 聞又微自己樂了一會兒,平復下來說:“我喜歡《逍遙遊》,天地廣闊——” “你能自在地到處飛。”周止安眼裏滿是柔和的東西。他有時的表情實在不像一個高中生,聞又微沒有見過哪個男孩是那樣的。可正因特別她才更加喜歡周止安。 她擡起下巴看向高而遠的天,驕傲十足:“那還不夠。天地廣闊,都是我的。” 他看向聞又微,深深地呼吸,人類都一樣,喜歡跟自己所在環境不一樣的人。 二十七歲,臺下的聞又微聽他侃侃而談。 來此的人有一些共同之處,聞又微覺得放到大範圍去看,這些人算幸運,甚至可算成功,身體康健,順利讀書畢業,找到一份可以養活自己的體面工作。但他們有那樣多的困頓和迷茫。以至於痛苦得開始否認自己的人生,擠破腦袋在休息日來聽一場講座,想從他人的點撥中得到救贖。 周止安的講述不煽情,甚至算得上冷靜。但她看到身邊有人在流淚。好像終於有了一個痛哭的好理由。 他的話語像一把小錘子輕輕敲在心臟上,震動漸次擴散開來。那頻率勾起她遙遠的記憶,遠到十七歲那一年。臺上的人是周止安,卻又好像是十七歲的聞又微,少女搖晃腦袋,束得很高的馬尾跟着她說的動作輕輕蕩。“天地廣闊,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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