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微 第10節 作者:未知 上了電梯,聞又微越發覺得此情此景詭異至極,她大可去別處請周止安喝一杯咖啡,喝完清清白白道別。頭腦一熱叫了人上來怪得不能再怪。但自己先開了口,還能怎樣?裝也要裝得若無其事,上了臺就得演完。 回家打開機器正要去萃咖啡時,手機彈出消息提醒,聞又微手忙腳亂。周止安走過來,熟稔接過她手裏的活兒:“我來吧。” 聞又微心中暗歎一口氣。這咖啡機最初買回來最常用它的人是周止安。 她工作後踐行晚睡晚起的當代社畜作息,象徵健康生活的廚房小家電買了不少,但大多沒時間真的用,購物如同許願。只要周止安在,做早飯磨咖啡的活兒總是周止安做。 她現在閉上眼能想起周止安剛洗漱過,穿一件乾淨的棉白 t 恤在廚房磨咖啡的樣子。周止安看起來高而瘦,保持了良好的運動習慣,衣服之下的身體結實、線條優雅,聞又微喜歡從後面抱住他,手不老實地伸進他棉白 t 恤的下襬,在他勁瘦的腰際摸個一把兩把。 這邊咖啡出完,她的消息也回好,按掉手機,看到周止安一手握住手柄轉過身來,語氣輕緩:“要敲嗎?” 驟然襲來的回憶叫她身形一頓,彷彿那是什麼有形的東西迎頭一擊。聞又微買回咖啡機最快樂的事是敲粉餅。周止安每次把前面的事做完,敲粉餅的環節留給她。那時聞又微會撲過去,一手攬住周止安的脖子,一手拿住手柄,往敲粉桶上一磕。磕出來的形狀是否完美會決定她是說自己厲害還是甩鍋給周止安——怪他沒把粉碗擦乾或者份量沒放準。 周止安怎麼都會說好。在那漫長而短暫的七年裏,他總這樣任聞又微予取予求。 此刻他握着手柄,以一個看起來相當鬆弛的姿勢詢問聞又微。無人聽見他胸腔裏心臟的巨大跳動。 他在緊張。 若她拒絕呢? 三年了。 分開的過程對他而言慘烈如同剜去半顆心。他所見的聞又微對他從來熱烈明朗,分手決定從她口中說出,他恍然意識到如果她想,她也可以變得很殘酷。周止安很少回憶那一段,更怕重溫一遍來自聞又微的拒絕。 此時他靜靜朝她看過去,呼吸都放緩,像拿好玩具等待一隻難以取悅的貓。另一隻手在身後,撐在大理石臺面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聞又微若有所思。她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眼眸靜如止水,但她動了。款款走過去,接過周止安手裏的手柄,那一刻周止安幾乎心跳驟停。 她伸手輕輕一敲。很好。咖啡粉壓成的粉餅,圓,且完整。 那一刻還是有小小欣喜,她下意識扭頭對上週止安的目光。周止安半晌回過神來,極力剋制使自己的聲音:“很不錯。”言畢,他轉身去端咖啡。幸而咖啡杯的容量足夠,手指的微微顫動不致使咖啡潑灑出來。 聞又微垂眸盯住自己手指半晌,心說好險,早戀對象選得挺好,快三十了還有一張讓人色令智昏的臉。她總在周止安身上體會到令人錯亂的時間。咖啡粉餅敲出來的那一刻,她恍若看見二十二三歲的聞又微扭頭笑問他“我厲不厲害?”,兩人目光相接的瞬間,會在滿屋咖啡的香氣裏接吻。 此刻她看向杯中一層薄薄的奶沫,聞又微抿了一口,咖啡液絲滑馥郁。她心想真是糟糕,把人帶回來就是錯的。說什麼故地重遊怕重溫舊夢,周止安是舊夢本身。 兩人端着杯子,各自說了一些有的沒的,聞又微假裝社交,周止安假裝配合社交,平和地交換現狀。默契地,誰也不去碰那些陳年往事。畢竟這間屋子裏的陳年往事用潮流前線的說法來講,過去像糖,甜到憂傷。 那時ᴶˢᴳ她剛工作不久,周止安在讀研。兩人年紀輕輕,尚未遭受生活毒打,對一切都新鮮,喜歡對方喜歡得要死。好不容易湊到週末能黏在一起,無人知曉處,怎麼瘋怎麼作怎麼來。這裏全都是甜蜜的過去所留下的殘影,每一處都是極好的回憶觸發器。 咖啡喝完,聞又微的杯子放回茶几。杯底碰到大理石的裝飾面發出“叮”一聲輕響,恍如結束的訊號。 周止安自覺主動,他站起來,拿起杯子去水池沖洗。這不是客人該做的事,但他再自然不過地做了。 聞又微坐在原處,聽着廚房傳來的水流聲,遠遠看周止安細細洗杯子的背影,終於禁不住低低開口:“周止安,你想要什麼呢?” 背對着她,周止安眼睛沒有擡,杯子洗乾淨還要擦掉水漬,他近乎溫柔地用潔淨的魚鱗布摩挲過咖啡杯的外壁,用低而緩慢的語氣說道:“送你回家,做一杯咖啡,杯子洗淨放回原處。” 生活說到底,還有什麼呢?無非是這樣瑣屑又真實的構成。 聞又微捂住眼睛,曾感受過的無力和悲哀涌上她心頭,而與此同時,那種因周止安而生的巨大的無法拒絕的甜美也浮上來,二者混合成一種美麗又令人絕望的東西,使她一句話也說不出。 周止安無可指摘,周止安始終最好,可如果是重蹈覆轍呢? 他或許覺察了聞又微矛盾的心理活動,周止安的喉結動了動,杯子放好,他轉身回來:“微微…” 聞又微已經恢復平靜,等着他的下文。周止安擦乾淨手,剛剛洗杯子時袖子挽起,露出肌肉線條優雅的半截小臂。他整理自己的袖口,聞又微神情微妙地注視,而後聽他輕輕吸了一口氣:“我先走了。” 他放過了追問。聞又微站在原地一句話也沒有說。 若問爲什麼會分手,從最開始就有跡可循。 聞又微高三時他去外地讀大學,兩人見不着面,她有過很想念周止安的時候,想看到他的臉,想聽到他的聲音,想觸碰那一雙溫暖乾燥的手。她曾想過進入大學他們會花很多時間在一起。而當真的身處其中,聞又微發現,其實她不會那麼選。 高中時每天擠出來的那一點課後散步相處時間或許纔是常態,因爲各有各的事情要做,就算進入戀愛關係,也沒有辦法完全以對方爲中心,更不會有大把大把時間能泡在一起。 大學一年級的聞又微對這裏的一切都感到新鮮。新生原本就有很多可做的事,熟悉新地圖,認識新朋友。如果說人生是一場大型 rpg 遊戲,她不想錯過這裏的任何一個任務支線。只在最開始時有空跟周止安一起喫過兩天午飯,而後都是跟室友、課友一起。 兩週後室友之一開始戀愛,脫離出成形不久的飯搭子團隊,每天午飯跟男朋友一起喫。直接結果是忽然間好像跟宿舍的人不熟了,再在班會遇到都有些陌生跟不上大家的節奏。 聞又微不想這樣。 新環境她還是挺喜歡的,高中氣氛嚴肅壓抑,一切以升學爲先,她這樣跳脫的個性在其中像半個異類。到了這裏難得感受到一切興趣和愛好都全然被接納,她有一種舒展的快樂。她甚至想這或許就是大學的意義,你可以在這裏成爲任何一種人,有很多副本等着你去開啓,有很多可能性等着你去探索,只要你願意付出相應的精力和時間。 她還是一個驕傲的“我最行”主義者,到哪裏都要在環境中最快確立屬於自己的優勢地位。社團、學生會、小組活動,她的時間幾乎填滿。聞又微買了一輛高大的二手賽車,每天在校園不同區域穿行忙碌。多半時間都在緊趕慢趕,隨身攜帶的筆記本敲得鍵盤起火。 但她享受這樣的狀態,豐盛,多彩,體驗着使人應接不暇的新鮮。 周止安也忙,他修習心理,大二開始細分方向,專業課數量陡增。跟聞又微不同,他天生適合學術,到哪兒都會被導師第一眼看中,因而除去繁重的學習任務,還多了些課題要參與。聞又微意識到在這種節奏之下,跟周止安相處的時間被擠壓。不過這並不使她煩惱,周止安在她心裏自有一個安全區,即便不能日日相見,她也不會覺得兩人就因此疏離。 稍微得空就會在手機上聊個隻言片語,他們都習慣了對方可能突然去忙別的而無法及時回覆,也習慣了隨時接上之前的話題又興高采烈開始。 一切就像本該如此那樣平順前進。 但,當一個人過得過於自由自在時,很快就不免要感受到約束她的力量了。 第15章 這是好理由 徐明章每天會給女兒打一個電話,內容總是一致,相互問候,報報平安。他能想象的女兒的大學生活是跟周止安一起喫飯,一起去圖書館,一切都被周止安照應得很好。眼下聽多了她的校內外活動忍不住要囑咐,覺得她總單獨行動聽上去不安全,能跟周止安一起還是跟周止安一起爲好。 這自然招來聞又微不滿,解釋說他倆不是一個系,又非同年級,都是大好青年,各有自己的要緊事,怎麼能和跟團遊似的,還天天保持行動一致。 徐明章絮絮地叮囑,她也就左耳進右耳出。 那天徐明章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正在跟社團的朋友聚會,一起在外喫燒烤,說會玩得晚一點回去。徐明章十點多問她在哪兒,她回覆說外面聚會,有很多朋友一起,叫他不必擔心。可徐明章哪能真不擔心,熬到十二點多還沒睡,又問一次,聞又微說在學校旁邊小酒吧,聊會兒天就要回去了。 她沒打算騙他說已經回去了事,一來覺得這沒什麼好瞞,二來長久的信任建立在不欺騙的基礎上。徐明章一直過於緊張她的安全問題,若是隨口敷衍他幾句將來被發現,只怕徐明章更要慌神。 社團剛剛組織過一次成功的大型活動,大家都高興,聞又微又遇到幾個頗聊得來的朋友,知道時間是有點晚,但也沒覺得是大事。心知親爹放心不下,出去給他打了個電話,詳說情形——同行皆熟人,聽起來是酒吧,其實來玩的只有附近校友,跟最近的一個校門相距不過三百米,安全係數頗高。再有半小時就準備聊完回去,住一棟宿舍的女生除她之外還有三個,不會落單,要他寬心早點睡。 徐明章在那頭倒不像容易被安撫,沉聲開口,問她怎麼到了大學如此胡鬧,簡直,簡直是無組織無紀律! 聞又微微微皺眉,不過根據她對這位爹的瞭解,他的言辭常常不能精確地跟本意匹配,可以想象他今日着急上火,於是在自己的語料庫裏搜索了足以表達憤怒的話語扔過來,真正想說的或許僅僅是你該早點回宿舍。聞又微道:“爸,就是正常社交,玩高興了晚了一點,很多人一起,不會不安全的。你放心睡吧,別跟着我熬大夜。” 徐明章在對她的教育上時有挫敗,知道自己未能說服聞又微,卡了半天終於靈光一現,找到新的突破口,問:“你在外面玩這麼瘋,給你小周哥哥說了沒?” 聞又微一頓,就不怎麼高興了,原先那點帶笑的語氣也壓下去:“我們不搞報備那一套。” 對於聞又微突然的嚴肅,徐明章哼笑一聲,好似終於發現一招制敵的切入點:“怕我跟他告狀了吧?” 聞又微耐心逐漸告罄。她學不會像聞小小那樣,碰上徐明章犯軸的時候能慢條斯理講道理,或者圓滑地避開矛盾另尋出路,她在父親面前不高興了就是直白的不高興,語氣生硬道:“沒懂你的道理。他又不是我導員兒,還管我正常社交麼?” 徐明章“哼”一聲,心情倒比開始好:“你是小孩兒,我不跟你講,我找他接你回去。” 聞又微心中大喊救命,知道再僵持爭吵下去徐明章只怕更急,真要搬周止安出來。於是萬千叮囑,勸他別這樣,保證馬上就回。徐明章在那邊語氣都透着好笑,滿意道:“還得是有人能管住你。” 聞又微這次沒回嘴,悶悶掛了電話。 這不是第一次父親提起類似的話,雖然提及的場合也都沒有什麼大矛盾,但依然讓她有微小的介意。這種介意存在感微妙,有時候小到你覺得不該去認真感受,多一分體察都像是不知好歹的多心。可它帶來不適感又難以忽略,像卡在喉間的異物,總叫人想要細細探察,解決了纔好。 她打小被養成這種不願受多餘約束的性格,只要言行不過分,父母也都聽之任之。徐明章喜歡嘴上說說,更多時候也就是說說而已,最後還會向着她。就像他不滿她的假睫毛和打成七星連珠的耳洞,但聞又微第一支貴价睫毛膏是父親ᴶˢᴳ買的,第一副真金白銀的耳釘也是父親送的。 他去金店的時候還很犯了愁,不知道七個該怎麼買,店員說都只能成對賣,於是他最後他買了四對耳釘回來。 對於她被養成這樣的性格,聞小小覺得理所應當,人就要這樣活;徐明章卻總有害怕猶疑,一邊忍不住放任,一邊忍不住要修剪,始終彆扭掙扎。隨着聞又微越長越大,已然是個過於活泛完全不怕管的樣子了,徐明章禁不住總想叫她“規矩”一點。遇到有齟齬他又不能“贏”過聞又微時,更暗自着急。 現在好了,有了周止安,徐明章像找到一夥的。一個能管着她的人,總要被搬出來壓一壓她的跳脫。徐明章偶爾得意之時掩飾不住那種輕快,似一份沉甸甸的責任終於有人交接。 聞又微心知這其中任何一個人對她都絕對算不上有惡意,但每每聽到總不免煩悶。可惜稍有辯駁便陷入另一種家長裏短的氛圍,好似她只是因爲被說中心事而害羞,能做出的最得體的應對是紅着臉照單全收,承認自己因這份情意被喫得死死的。 被管束,被禁止,以愛爲名的佔有,她見過聽過很多,從前未曾細想。當自己被放進這個框架,她覺出不適。 今晚這茬儘管聞又微再三叮囑,徐明章大約還是跟周止安通了話。 不多會兒她接到周止安的信息,問她在哪裏。聞又微怕他真折騰過來:我爸找你了?再有半小時我就回去了。同棟的有三四個,很安全,放心。 周止安“正在輸入”了一會兒,最後發來幾個字:我去接你,好嗎? 聞又微只怕他行動快,拒絕起來乾脆:不要。 她咬住下脣,心中煩躁開始上涌,心知如果徐明章給他打了電話,周止安屬實不好交差,怎麼做也難選。聞又微自己說“人很多很安全所以不用接”可以,周止安如果說這話就顯得沒心。 可她不想周止安這樣過來,除開“沒必要”,還有她認爲的犯不着。 周止安明顯斟酌了一番:我到宿舍門口等,好嗎?看你一眼,我更放心。 聞又微想也沒想:不行。 她打起字來手指翻飛:別聽他的,不然我會跟你吵架。 聞又微手速提起來,給他發了一個定位:在這裏,已經準備回去,到了給你報平安。 周止安過了半晌回覆:好。 她放下手機,卻沒辦法鬆一口氣,好像成功爭取了什麼,又好像沒有。此刻徹底沒了跟人聊天交遊的心。好在夜色漸深,朋友們也都意興闌珊,各自收拾好往宿舍區走。 聞又微心知自己對周止安的拒絕顯得冷硬,只要她點頭,讓周止安來接她,在周止安的見證下安全回到宿舍,這件事就算皆大歡喜地過去了。可她覺得不該是這麼回事兒。她不想妥協。 她想跟徐明章表述清楚,爲什麼她對周止安不是“怕”,爲什麼不該說周止安能管着她。她想跟父親掰開揉碎她介意的部分,不在於晚歸該不該叫男朋友來接,而在於徐明章是否該覺得跟周止安討論她的事比直接跟她溝通更算數。 可惜這個道理重複一萬次的結果都差不多,她唯有生硬拒絕來表達“我不喜歡這樣”。 聞又微做這番拒絕並非一時腦熱,心中無悔,可此刻走在新朋友當中,心不在焉看着路燈下的條條人影,難免浮上對周止安的歉疚,像因爲這份拒絕而一同否定了他對她的關切。 路邊有小販推着三輪賣花,一簇一簇包裝精緻的鮮切花,開在路燈下,旺盛蓬勃。聞又微目光落在其中一把,她停下來,先跟朋友們告別,自己選了一把粉色的小雛菊,付完錢拿上花,信步朝周止安的宿舍區走去。 邊走邊給他發消息:沒睡吧?大路,出來迎我。 周止安着裝整齊,不像一時半會兒匆匆打理出來的,他該是早就準備好出門。單手握着手機,一邊走路一邊張望,終於……寂靜街道上,他的視線中出現了高馬尾的女孩兒——聞又微單手舉着花束,朝他熱情揮手。賣花小販灑在花上的水珠隨之散開,被路燈的光亮一照,於夜色中劃出數道清亮的光線。 周止安手機放回口袋,加快步伐,聞又微亦向他奔來。下一刻他被拿着一把花的女孩撲了滿懷。 周止安眼中閃過驚喜詫異,目光柔和得不可思議。聞又微在擁抱的那個瞬間感受到了他並無怨尤,心想他總是這樣,對一切都接納良好。因晚歸而與父親生出的矛盾此刻在她心中逐漸平息,聞又微道:“如果你幫我爸來管我,不是好理由。但我想見你,所以來了,這是好理由。” 第16章 如果不是周止安呢 周止安接過她臨時起意買的花,對她這番舉動的意圖一片瞭然,因此目光格外柔軟。 此刻實在很晚,怎麼都得回去休息了。周止安一手拿着花,一手牽着聞又微送她回宿舍。算起來是兩人這兩天裏頭一次見上面,默契地沒選快速直達的大路,手牽手從校園蜿蜒的小徑穿過。 聞又微低頭看兩人被路燈照着融合在一起的影子,心想幸好是來了,她不再被愧疚折磨。想了想覺得還是要說點什麼,她故作輕鬆挑起話頭:“我爸很喜歡你,他欣賞你、放心你,我沒有‘婆媳矛盾’要處理,這挺好的。” 周止安嘴角彎了彎沒說話,等着她的下文。 聞又微帶着點困惑:“可有時候又覺得不是那麼回事兒。” 她努力試圖掰扯清楚:“我爸像是覺得把我交給你了。雖然這個說法很常用,他也沒有惡意。可是我,我……”